传统的踪迹:古典章回小说的现代承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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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据正史、采小说、寓春秋

《三国演义》拥有众多现代读者,影响广泛。“小时候读《三国演义》”,“觉得他很可敬”。1“我开始和文学作品接近的时候,我毫不费力的就找到一套《三国演义》。我相信《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的书是大多数人接近文学的渡桥。”2“书堆报纸堆里过了半生,自然常逢到许多很爱读的书。但是如过眼云烟”,“惟有幼年时代最爱好的几部书,却在脑子里留下不可磨灭的趣味。” “幼年时代对我最有影响的书,无有过于《三国志演义》的了。”3趣味故事、盖世英雄、传奇历史,年少时的耳濡目染,无形间成为一种常识,乃至日后撰述,常会引《三国演义》入小说。 “知道他近来看三国演义很为着魔,所以要拿诸葛武侯自比了”4,“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睡在安乐椅上看三国演义”5……现代小说故事与《三国演义》的互文,可见出《三国演义》成为了一种交流常识。而《三国演义》对现代小说的影响,更在于“演义”体的历史叙事。

以“演义”写历史,是通俗小说的一大标识。现代作家写“演义”的不乏其人。丁寅生《孔子演义》、吴趼人《两晋演义》、张恂子《隋宫两朝演义》、李伯通《唐宫历史演义》、许慕羲《元宫十四朝演义》、许啸天《明宫十六朝演义》、陆士谔《清史演义》等都有“应一般民众历史的欲求”6而作的意图。赵苕狂序《隋宫两朝演义》说道:“小说非才子不能为也,演义尤非才子不能为也。故金圣叹既以三国西厢水浒各书,评为才子之书,又以三国志演义一书,评为第一才子之书。盖依据史事,杂取裨官小说之言,演之为演义。其前后既须贯串一气,中间又须脉络贯通,而其穿插又须入情入理。故虽经纬万端,至其一经一纬,既须有所依据,有所出处,不能如郢书燕说之空中楼阁,羌无故实。然而正史所载者,既一人而一传,裨官所录者,复一鳞与半爪。乃欲以正史各人之传纪,裨官鳞爪之记录,冶之于一炉,融会而贯通,不其戛戛乎难哉。是故寻常小说非才子不能为,而于演义,尤非才子不能为。此金圣叹之所以以三国志演义一书,评为第一才子之书也。”7赵苕狂不仅称赞写《隋宫两朝演义》的张恂子是才子,而且也对“演义”的写法作出了具体说明。“演义”一要“依据史事”,二要“杂取稗官小说之言”,三要把前两者“冶之于一炉,融会而贯通”,既要“有所依据”,又要有“脉络”和“穿插”,成为“演义”,实属不易。这和明代高儒所说“据正史,采小说”是一个意思。这是对“演义”写作的要求,并非所有的“演义”都能符合这一要求。

继承《三国演义》传统,用“演义”写小说的现代作家首推蔡东藩。蔡东藩以一己之力,在十年中编撰了《历朝通俗演义》,叙述从上古至中华民国的中华全史。其撰写出版的时间顺序为:《清史通俗演义》 (1916年7月)、《西太后演义》 ( 1919年5月) 、《二十四史通俗演义》 (吕安世原著,蔡东藩1919年春增补清史部分,改名为《中华全史演义》由上海大东书局初版) 、《元史通俗演义》 ( 1920年1月) 、《明史通俗演义》 ( 1920年9月) 、《民国通俗演义》 ( 1921年1月)、《宋史通俗演义》 (1922年1月) 、《唐史通俗演义》 ( 1922年9月)、《五代史通俗演义》 (1923年3月) 、《南北史通俗演义》 ( 1924年1月) 、《两晋通俗演义》 ( 1924年9月) 、《前汉通俗演义》 ( 1925年10月) 、《后汉通俗演义》 ( 1927年9月) 。其中,《民国通俗演义》前120回由蔡东藩撰著,后40回由许廑父续写。

《历朝通俗演义》自出版以来,便受到广泛欢迎,蔡东藩是“中国近现代历史小说史上‘正史演义’创作的集大成者”8,他继承“演义”传统,最突出的表现便在于:据正史,采小说,并在文字中笔寓春秋。在《清史通俗演义》的序言中,蔡东藩说:“革命功成,私史杂出,排斥清廷无遗力;甚且摭拾宫阃事,横肆讥议。” “夫使清室而果无失德也,则垂至亿万斯年可矣,何至鄂军一起,清社即墟?然苟如近时之燕书郢说,则罪且浮于秦政隋炀,秦隋不数载即亡,宁于满清而独永命,顾传至二百数十年之久欤?……乌有不问是非,不辨善恶,并置政教掌故于不谭,而徒采媟亵鄙俚诸琐词,羼杂成编,即诩诩然自称史笔乎?以此为史,微论其穿凿失真也,即果有文足征,有献可考,亦无当于大雅;劝善惩恶不足,鬻奸导淫有余矣。”9蔡东藩编撰演义,首先是因为不满于流行的私家杂录,想矫之。这就决定了他编撰演义要据正史。同时,有感于民国初年的复辟思想,认为:“鉴清者但以为若翁华胄,夙无秽闻,南面称尊,非我莫属;而攀鳞附翼者,且麕集其旁,争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赏,几何不易君主为民主,而仍返前清旧辙也。”10于是,他潜心编撰《清史通俗演义》,为前朝撰史,以史为鉴。“几经搜讨,几经考证,巨政固期覈实,琐录亦必求真;至关于帝王专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悬为炯戒……非敢妄拟史宬,以之供普通社会之眼光,或亦国家思想之一助云尔。”11不仅“巨政”,即重要历史事件,于史有据,而且“琐录”,即野史笔记的内容,也要求真,这便是据正史、采小说的具体内容。 “搜讨”“考证”“覈实”“求真”,都讲究言必有据,而寓春秋的观念思想,则要措意于“帝王专制之魔力”,为当世“悬为炯戒”。

“据正史”首先表现在《清史通俗演义》从清朝发迹、七恨誓师、一直到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一百回,凡举清朝历史上的大事件,均有叙述,并含有“寓春秋”的“劝惩”目的。 《清史通俗演义》叙述清取代明,重点不在清的崛起,而在明的失误。明的失误表现于多方面:治边策略轻慢,用人不当,举措乖张,孙承宗驻守宁远,迭被罢免,袁崇焕靖边被间下狱……诸事纷繁,背后有明帝昏庸,宦官弄权。这许多正史上的大事,被一一叙述。就演义小说而言,作者在取舍方面,侧重的是明之守将的智慧或愚蠢,忠勇或贪生,其欲表扬忠烈,使乱臣贼子丑行昭彰的劝惩之心甚明。据正史,其实头绪甚多,蔡东藩颇能减头绪,往往有一石数鸟之效。如写袁崇焕结局就是通过清太宗来写,用清的担忧和欣喜,反衬袁之作用和地位,并表现清廷之昏庸糊涂。在线索上,则免去分支,紧扣清、明征战胜败主线。

采小说,是结合野史笔记,虚实一体,使叙史更有声色。洪承畴降清是一重大事件,于正史有征。而洪承畴降清的过程,蔡东藩的演义则采取野史内容。据史载,洪承畴被俘之初,确实坚决不降,因被感动遂归顺清朝,明朝的腐败无能、积重难返或许也是他降清的心理动机。不过,蔡东藩叙述他降清,却是因为“好色”:

原来洪承畴人本刚正,只是有一椿好色的奇癖。这日……进来了一个青年美妇,袅袅婷婷的走近前来,顿觉一种异香,扑入鼻中。承畴不由的抬头一望,但见这美妇真是绝色……承畴暗讶不已,正在胡思乱想,那美妇樱口半开,瓠犀微启,轻轻的呼出将军二字。承畴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轻轻的应了一声。这一声相应,引出那美妇问长道短,先把那承畴被掳的情形,问了一遍。承畴约略相告。随后美妇又问起承畴家眷,知承畴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他却佯作悽惶的情状,一双俏眼,含泪两眶,顿令承畴思家心动,不由的酸楚起来。那美妇又设词劝慰,随即提起玉壶,令承畴喝饮。承畴此时,已觉口渴,又被他美色所迷,便张开嘴喝了数口,把味一辨,乃是参汤。美妇知已入彀,索性与他畅说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怜将军而来。将军今日死,于国无益,于家有害。”承畴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难道真个降清不成?”……看官!你道这美妇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宠爱的庄妃。12

这段庄妃劝降情节于史无证,于情理也不合,庄妃不可能独自去见洪承畴,史载洪承畴生活上严守儒家道德,并不风流冶游。作者根据的乃是《清秘史》之类的野史:

乃问其降人:有可以饵承畴者否?则以好色对。虏遂大喜。饰美女数辈往侍,终不效。时虏妃博尔济吉特氏……极殊丽,为虏中冠。乃遣之,妃密貯人葠汁,效侍婢妆以入奉洪。洪终闭目面壁,泣不已。妃强劝之,亦不顾。既而,妃又劝曰:将军纵不食,独不可稍饮,而后就义耶?语次情态婉毁世嬺,意致悽愁,且以壶承其唇,洪不得已,沾饮焉。逾时,竟不死。妃又进焉,洪连饮之,愈不能死,而精神加充焉。如是者数日。妃多方劝慰,迭进饮馔,洪渐甘之。未几,意转,遂饮啖如初。由是妃益日夜进劝,并反复喻以利害,洪计始决降于虏。南史氏曰:吾读满州史,承畴陷虏在二月十八,是日,盖辛酉也,而其降时则五月癸酉耳,相距七十三日。为承畴者岂真碌碌一无所为乎?矢死哭泣,勺饮不入,洪氏之天良,固未昧也。胡姬嫈惑,丧我督师,虽变计之失,抑亦建虏之自亡愧耻,于明室何辱哉!13

“南史氏”表明,洪承畴虽然有变计之失,更暴露了“建虏之自亡愧耻” 。正如刘师培为《清秘史》作《叙》所说:“今《清秘史》一书,仿古人别史之体,虽掇拾遗闻,间多未备,然胡庭秽迹,赖以彰闻。则世之奉虏酋为神圣者,观此亦可自反矣。”14在晚清民族主义革命潮流中,搜罗社会上流传的各种清朝丑闻,打破对于王朝的迷信,唤起反清革命情绪,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蔡东藩择取野史予以演义,可以说上承《三国演义》,既有“采小说”之趣味,同时达到了“寓春秋”的目的。

据正史不是照录史事,作者于重要人物的重要关目处,采取小说化写法,于史的简略处用想象渲染铺排。 《清史通俗演义》第二十一回写吴三桂诛杀南明桂王,设计了两场人物对话。吴三桂与桂王对话,一自称“清”,一偏称之“大明平西伯”,于一问一答之中,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另一场对话,与爱星阿商议处置桂王的法子时,爱星阿主张献俘京城,而吴三桂则主张就地处决。爱星阿系满人,尚不欲就地处死永历,反是吴三桂不同意。这是以满人与汉人对比,以满人与故明臣对比,显示吴三桂为洗清自己而残忍诛杀故主。小说把吴三桂叛清的过程叙述得一波三折,将吴三桂的狡诈、伪善、毒辣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蔡东藩看来,明亡清兴,有其重要关节:“翦灭明宗之策,尸之者洪承畴,成之者吴三桂。二人旧为明臣,何无香火情乃尔?”15批评叛臣的不忠不义不孝不仁,蕴含历史的正义,即劝惩之旨,春秋之义。同时,叙述清之专制,与时代潮流一致,是抨击批判的。蔡东藩特别强调专制之毒:“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皆专制之焰使然。惟专制故,天下始羡皇帝之尊严……惟专制故,天下始怨皇帝之刻毒,一语失检,罪及妻孥,祸延宗族,生固难免,死且戮尸……不能逃千秋万世之讥。”16

在演义史事时,蔡东藩未必信正史记载。康熙遗嘱是历史上一大疑案,《清史通俗演义》在叙述遗嘱事时,不予坐实,留下想象空间:“惟圣祖欲立皇十四子允禵,皇四子窜改御书,将十字改为于字,此则故父老皆能言之,似不为无因。但证诸史录,亦不尽相符。作者折衷文献,语有分寸。”17此外,蔡东藩还对正史中不可信的内容作校正。《清史通俗演义》第一回根据《东华录》叙述了清祖天女产子等事,这只是个传说,蔡东藩虽然采用了,却作了特别处理。一是去掉了生而能言、天女飞升的传奇内容;二是去掉了天女临去时口授天命的情节;三是在叙述中先声明“这个人物,说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小子尚不敢凭空捏造,是从史籍上翻阅得来”18,表明自己的怀疑态度。对照蔡东藩的演义与蒋良骐《东华录》、王先谦《东华录》的相关记述,可见蔡东藩对正史内容有其选择和判断。在叙写传说之后,回评中申明:“成为帝王,败即寇贼,何神之有?我国史乘,于历代开国之初,必溯其如何祯祥?如何奇异?真是谬论。是回叙天女产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隐隐指为荒诞,足以辟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说目之。”19这就由清史而推及对历史上王朝起源神话的批判。

蔡东藩在写作《清史通俗演义》及《历朝通俗演义》时,明显以《三国演义》为范本,不仅遵循《三国演义》的叙事原则,而且具体故事内容,如宫闱密谋、干政乱权等都显示出《三国演义》的影响。 《清史通俗演义》第七回写明将耿仲明、孔有德二人为报袁崇焕杀义父毛文龙之仇,投降满人,献计避开袁崇焕防地,绕道进攻大明。此段文字后评点道:这个情节“仿佛《三国演义》中,张松献益州地图”20。当然,张松是谋出身,孔、耿二人是为报仇,但因此一献而牵动大局,是一样的。还是第七回,范文程使反间计灭袁崇焕。袁崇焕被间是事件,但写得如叙事者亲见一般,则来自《三国演义》,尤其是偷听一节,几乎仿照《三国演义》的写法。就在袁崇焕被间事件之后,评点文字指出:“陈平间范增,周瑜弄蒋幹,都是这般计策”21

第八回写人物:

且说大淩城守将,便是祖大寿、何可纲二人……只大寿有一兄弟名叫大弼,曾官副总兵……夜率死士百二十人,易服辫发,缒城而下,来袭满营。适值太宗未寝,在帐中阅视文书,大弼执着大刀,当先入帐,把大刀左右乱劈,斫倒满侍卫两员。太宗见大弼入帐行凶,忙拔腰下佩剑,挡住大弼的大刀。当下交战数合,太宗力不逮大弼,渐渐退后。大弼手下的死士,亦陆续入帐,太宗正在着忙,亏得阿济格等带领侍卫十员,赶来护驾。一场酣斗,满侍卫中,尚有一人被斫断半臂。至满军越来越众,大弼始呼啸一声,冲围而出。22

这段人物叙写后,评点指出:“甘宁百骑劫曹营,祖大弼可谓媲美。”23祖大弼夜袭故事可与《三国演义》中甘宁劫曹营的故事对照来读。《三国演义》是蔡东藩叙写历史故事的范本,其叙事法则、人物故事,都给蔡东藩的创作以极大启示,乃至成为现代通俗小说构造宏大“演义”叙事的依傍。

1 将离:《书感》,《鲁迅风》第5期,1939年2月8日。

2 冯乃超:《我的文艺生活》,《大众文艺》第2卷第5、6期合刊,1930年。

3 陈清晨:《三国演义与我的幼年》,《青年界》第8卷第1号,1935年6月。

4 苕狂:《儿戏》,《小说世界》第6卷第3期,1924年4月。

5 蒋用宏:《啮脐》,《小说世界》第9卷第8期,1925年2月。

6 许啸天:《自序》,许啸天:《明宫十六朝演义》,上海:时远书局1927年3月版,第8页。

7 赵苕狂:《赵序》,张恂子:《隋宫两朝演义》,上海:硕望书店1929年10月版,第1页。

8 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 (下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80页。

9 蔡东藩:《自序》,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第1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8月版,第1页。

10 同上。

11 同上书,第1—2页。

12 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 (第1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8月版,第60—61页。

13 有妫血胤(陈去病):《清秘史》,《五笔编记·清秘史·司道职名册·多尔衮摄政日记·满州实录》,台北:广文书局印行1976年8月版,第41—42页。

14 光汉子(刘师培):《清秘史叙》,《五笔编记·清秘史·司道职名册·多尔衮摄政日记·满州实录》,台北:广文书局印行1976年8月版,第3页。

15 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 (第1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8月版,第127页。

16 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 (第2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8月版,第182页。

17 同上书,第196页。

18 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 (第1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8月版,第2页。

19 同上书,第5页。

20 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 (第1册),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1935年8月版,第36页。

21 同上书,第40页。

22 同上书,第44页。

23 同上书,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