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演义”的文化动力及现代境遇
正史(信史)、野史之外,有演义。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历史、历史叙事(包括虚构的历史叙事,比如演义、历史小说)历来深受重视。这与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有关。
中国传统文化典籍有“经史子集”四部之分。 “经史子集”不仅仅是目录学的分类体系,史部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崔述说:“夫经史者,自汉以后分别而言之耳。三代以上所谓经者,即当日之史也。《尚书》,史也,《春秋》,史也,经与史恐未可分也。”6直到《隋书·经籍志》,史书始真正成为独立的门类,并且固定下来。经、史原为一体,后来被称为“经”的与被归为“子”的,在先秦汉初,也并不截然区分。将先秦部分典籍奉为“经”,那是汉代之事。后人有“六经皆史”之说,一方面是说“六经”中包含了许多先代的历史材料,另一方面更是说“六经”中包含了丰富的史学思想。 “经”蕴含了中国特有的天人观、历史观,蕴含了君民、德刑、礼乐、经世、人伦等内容。正因为在起源上经、史一体,决定了历史叙事在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独特而崇高的地位。
《汉书·艺文志》的《诸子略》有言:“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7《史记》云:“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又云:“周守藏室之史也。”8这是说道家与史的深刻关系。“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是论变化之大道,说明的是天地社会的消息盈虚,是《老子》的核心理念,也是后世历史叙事的根本特征。《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六家之要旨”道: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9
在对六家的评论中,司马迁显然独是道家,认为道家尽得诸家之长。《史记》深刻领会了诸子中包含“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10,正是这一观念的另一表述。在明于此的基础上,“成一家之言”正是司马迁提出的历史叙事的理想。这一理想乃成为羽翼正史之演义的文化动力。
历史演义的作者和评论家强调演义的羽翼正史,并不是仅强调演义的历史知识的可靠性,而是更强调演义与历史一样是合于“经”的。蒋大器在为《三国演义》作序时,首先谈论的正是历史“岂徒纪历代之事”,历史的意义在于它包含了历史的正义,蕴含了“立万万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伦,而乱臣贼子惧”:“夫史非独纪历代之事,盖欲昭往昔之盛衰,鉴君臣之善恶,载政事之得失,观人才之吉凶,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灾祥、褒贬、予夺,无一而不笔之者,有义存焉。”11但是,如孔子的春秋大义,一字之中寓褒贬,所谓春秋笔法,又不是一般人能够了解的。一般人看不懂历史书中的微言大义,古代历史典籍不能为一般人所欣赏。 《三国演义》的评论者都有这样一致的看法:
客问于余曰:“刘先主、曹操、孙权各据汉地为三国,史已志其颠末,传世久矣。复有所谓《三国志通俗演义》者,不几近于赘乎?”余曰:“否,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括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得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何病其赘耶?”客仰而大谑曰:“有是哉!子之不我诬也,是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简帙浩瀚,善本甚艰,请寿诸梓,公之四方,可乎?”余不揣谫陋,原作者之意,缀俚语四十韵于卷端,庶几歌咏而有所得欤?於戏!牛溲马勃,良医所珍,孰谓稗官小说,不足为世道重轻哉?12
《三国演义》是个丰富的存在,单一的“羽翼信史”并不能道尽其意义与影响。毛氏父子评点《三国演义》,代表着“奇书”观、“才子书”观念的登场。《三国志演义序》托名金圣叹,极称《三国演义》为“第一才子书”,以为毛氏评本张目:“或曰:凡自周、秦而上,汉、唐而下,依史以演义者,无不与《三国》相仿,何独奇乎《三国》?曰:三国者,乃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国》者,又古今为小说之一大奇手也。”13毛氏《读三国志法》从故事人物到布局语言,对“奇”有详尽解释14,构成了中国演义叙事的传统,也成为中国现代历史叙事的文化基因,成为始终隐现的美学仪轨。
晚清,首先触动现代人的是传统说部对于中国社会影响之巨:“今使执涂人而问之曰:‘而知曹操乎?而知刘备乎?而知阿斗乎?而知诸葛亮乎?’必佥对曰:‘知之。'……又问以‘曹操、刘备、阿斗、诸葛亮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曹操奸臣,诸葛亮忠臣,刘备英主,阿斗昏君。'……异哉!何观于贩夫市贾、田夫野老、妇人孺子之类,指天画地,演说古今,喜则流涎吻外,怒则植发如竿,悲与怨则俯首顿足,泣浪浪下沾衣襟,其精神意态,若俱有尼山、天台之能事也,是可怪矣!是可怪矣!”15晚清人已有这样的认识:说部、演义、戏曲,因喜闻乐见而“易传”。 “有五易传之故者,稗史小说是矣,所谓《三国演义》《水浒传》《长生殿》《西厢》《四梦》之类是也。”16这些通俗作品深入人心,人心遂被这些作品塑造。
严复、夏曾佑进一步分析了人心、历史与小说之间的关系:“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而今日人心之营构,即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若因其虚而薄之,则古之号为经史者,岂尽实哉!岂尽实哉!”17小说“为正史之根”,而古代经史,难道就是完全真实的吗?虚与实,在现代知识人看来,不存在清晰的界线。小说与历史本就具有一种同构性,在“人身”“人心”的“营构”过程中,小说能够起到作用。晚清人把目光投向小说,首先是翻译外国小说,但很快发现翻译小说无法深入大众人心。 “近世翻译欧美之书甚行,然著书与市稿者,大抵实行拜金主义,苟焉为之,事势既殊,体裁亦异,执他人之药方,以治己之病,其合焉者寡矣。今试问萃新小说数十种,能有一焉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影响之大者乎?曰:无有也。”18晚清以来,很多新知识人都努力通过翻译和创作,来祛除传统之毒。在创作方面,借用旧说部的形式来传播新思想、新观念,则成为小说写作的一条途径。
晚清民国的知识人,对《三国演义》颇多否定。或者谓其“哲理无存”19,或者嫌其“文词鄙陋不足称”20,或者觉得其在叙事方面不足道。 “《三国演义》,旧日颇占势力。吾谓斯书正犯历史小说两大忌:一直演正史,二虚造事实。至其演野史之一部分,乃将他人所记载者,演为白话而已,非自能发明一二事。故其书除文字稍可观外,无一能合乎小说之律。”21这里的“小说之律”指的是欧美近代小说的美学规范。以欧美文学、小说作参照,评论中国传统小说,每每得出否定结论。比如王国维断言:“ 《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虽然他并不完全否定这部小说:“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22集中体现这种态度的是鲁迅和胡适。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罗贯中本《三国志演义》……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又如曹操赤壁之败,孔明知操命不当尽,乃故使羽扼华容道,俾得纵之,而又故以军法相要,使立军令状而去,此叙孔明止见狡狯,而羽之气概则凛然,与元刊本平话,相去远矣。”23鲁迅对于《三国演义》的看法深受章学诚观点的影响,以史书作参照,囿于虚实问题。章学诚在《丙辰札记》中评论《三国演义》说:“凡演义之书,如《列国志》 《东西汉》 《说唐》及《南北宋》,多纪实事,《西游》 《金瓶》之类,全凭虚构,皆无伤也。惟《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故演义之属,虽无当于著述之伦,然流俗耳目渐染,实有益于劝惩。但须实则概从其实,虚则明著寓言,不可虚实错杂如《三国》之淆人耳。”24要么全部有历史根据,要么全部是虚构,“七分实事,三分虚构”容易造成虚实不分的混乱。
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鲁迅进一步明确总结了《三国演义》三方面的缺点:“若论其书之优劣,则论者以为其缺点有三:(一) 容易招人误会。因为中间所叙的事情,有七分是实的,三分是虚的;惟其实多虚少,所以人们或不免并信虚者为真……(二) 描写过实。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三) 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这就是说作者所表现的和作者所想象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写曹操的奸,而结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写孔明之智,而结果倒像狡猾……后来做历史小说的很多……都没有一种跟得住《三国演义》。所以人都喜欢看它;将来也仍旧能保持其相当价值的。”25尽管有严重的“缺点”,但“人都喜欢看” 《三国演义》,原因何在?作为独特而又独立文体的“演义”,在鲁迅的讨论中没有得到充分关注。鲁迅所总结的缺点,抑或就是“演义”的特点。
胡适对《三国演义》也有诸多批评,认为:《三国演义》 “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第一,《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 “第二,《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并认为:“ 《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他的本领在于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烂铜铁,不肯遗漏一点。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26胡适明确将《三国演义》看成是“通俗历史讲义”,排斥于“文学的作品”之外,与鲁迅的观点基本一致。
当然对《三国演义》也有肯定的看法。蒋箸超就特别注意到《三国演义》含有的文化意识:“然其博搜古籍,串穿联缀,有波澜,有变化,亦奇作也。且《水浒》 、《三国》,作者实有微旨存乎其间……《三国志》之汉贼,则通鉴之失,已昭昭矣,必表而出之,不嫌习人闻见乎?吾以为作者排元之决心,不在南山、圣叹下也。”27将《三国演义》放在元、明易代的背景下,认为表现了“排元之决心”,显示了民初革命党人的视点。更多评论者从叙事艺术着眼,肯定《三国演义》的叙事成就。觚庵论道:“余谓小说可分为两大派:一为记述派,综其事实而记之,开合起伏,映带点缀,使人目不暇给,凡历史、军事、侦探、科学等小说皆归此派。我国以《三国志》为独绝,而《秘密使者》 《无名之英雄》诸书,亦会得此旨者。”28觚庵的评论不是以西方小说为参照系,而是肯定《三国演义》“独绝”的重要地位,这样的眼光与“以西例律中国小说”自是不同。对叙事笔法等的肯定,还可见出对毛宗岗评论的继承,如说:“ 《三国志演义》尤好纵谈兵略,不压权谋,笔致雪亮,引针伏线,起落分明。”29对小说叙事的肯定,与对文学性的否定构成了似是而非的矛盾。鲁迅、胡适实际上否定的是《三国演义》“羽翼信史”的传统文化规范,否定了“演义”的传统特质,而对《三国演义》叙事成就的肯定,则是从小说方面重新确立其地位。
现代文学家对《三国演义》的评论,一方面深化了对作品的认识,另一方面将《三国演义》纳入现代视野,诠释出丰富的意涵,滋养着晚清以降的通俗小说创作。
6 (清)崔述:《洙泗考信余录》 (卷三),《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版社1983年6月版,第395页。
7 《汉书·艺文志》,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六册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6月版,第1732页。
8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史记》(第七册卷六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版,第2139页。
9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著,张大可辑评:《百家汇评本〈史记〉》 (下),武汉:长江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第896—897页。
10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班固撰,颜师古注:《司马迁列传》,《汉书》 (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6月版,第2735页。
11 (明)蒋大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269页。
12 (明)张尚德:《三国志通俗演义引》,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271页。
13 (清)金人瑞:《三国志演义序》,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291、293页。
14 (清)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293—309页。
15 几道、别士:《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国闻报》 1897年10月—11月,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 1897年—1916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1页。
16 同上书,第11页。
17 同上书,第12页。
18 天僇生:《中国历代小说史论》,《月月小说》第1卷第11号,1907年。
19 林文聪:《新小说丛祝词》,《新小说丛》第1期,1908年1月。
20 天僇生:《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月月小说》第2年第2期,1908年。
21 解弢:《小说话》,上海:中华书局1919年1月版,第89页。
22 王国维:《文学小言》,《教育世界》第139期,1906年。
2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 (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135—136页。
24 章学诚:《丙辰札记》,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692页。
25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 (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333—334页。
26 胡适:《三国志演义序》,《三国演义》,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5月版,第9、10、11页。
27 冥飞、箸超、玄父、海鸣、太冷生:《古今小说评林》,上海:民权出版部1919年5月版,第122页。
28 觚庵:《觚庵漫笔》,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506页。
29 邱炜萱:《菽园赘谈》,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5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