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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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识

方海生曾经想过一千次与凛岳婷的再次重逢,但绝对不是在这种时候——身负重伤,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徒弟。

方海生不是一个看重面子的人,他毕竟在江湖上浪迹了二十几年了,脸皮是什么?能换两个馒头吗?

可他不想在凛岳婷面前失了面子。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一个解不开却又不愿看的死结,缠成一团,放在心底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任它落满灰尘、结满蛛网。

凛岳婷就是方海生心底的那个死结。

所以,当凛岳婷问起柳剑辰的来历时,方海生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是我徒弟。”

他觉得如果只给她一个背影可能会显得自己更高深莫测。

然后肩头传来的一阵刺痛让方海生的脸扭曲了起来。“你干嘛……”转过头,正撞上凛岳婷温柔的眼神,她手中拿着一个瓷瓶给他上药。

“你伤得这么重,需要赶紧处理。”

“不用你管……”方海生急忙闪躲,却听得呲的一声,上衣已被凛岳婷扯开,整个肩膀都露了出来。

“别动。”凛岳婷在方海生背上轻拍了一下,从随身的药包里拿出干净的绷带给他包扎。

柳剑辰抽着鼻子,看看师父,又看看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轻声问道:“你是……师娘吗?”

“小兔崽子,不许乱说话!”

凛岳婷倒是轻笑一声,一边给方海生包扎一边说:“我啊,不是你师娘,我只是你师父的旧识。”

“那……那我叫你什么好呢?”柳剑辰看着方海生吹鼻子瞪眼的样子感觉十分好笑。

“你叫我姨娘好了。”凛岳婷伸手摸了摸柳剑辰的脸,“告诉姨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剑辰,师父给我起的!”

方海生感觉脑子一炸一炸地疼,要不是自己受伤,一定撕烂这孩子的嘴!

凛岳婷眼里闪过一丝犹疑,转过头笑着跟方海生说:“平生笑沧海,剑志傲九天。我记得这是方家的排辈诗诀吧?他叫剑辰?”

“他姓柳!是我在柳家庄捡来的徒弟!”方海生急忙辩解道。

凛岳婷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呀,要真是你儿子那该多好啊。”凛岳婷用力撕开方海生的裤腿,给右腿的伤口上药包扎。

她的眼神里是真诚的善意,她是真的希望自己有一个儿子。方海生心中黯然,原来这么多年,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他自己。

二十多年前,方海生带着方家所有的剑脊,不告而别,数年里音讯全无、销声匿迹。

而他离开的那天,离自己跟凛岳婷的订婚之日,只有不到一月时间。

当觉难一边叫着“娘”一边把凛岳婷抱起来的时候,他模糊地记起,他失踪后两年,她便嫁给了当时的戍西将军。

二十多年过去了,戍西将军屡立战功,深受圣上赏识,官爵也是一升再升。

如今,她是当朝天辰武极将军的妻子,御赐的诰命夫人,方海生的“旧识”。

物换星移,如今再见,他鬓角多了几缕白发,她眼角有了几丝细纹。

可她还是方海生心底那个死结,落满了灰、结满了蛛网,却仍旧解不开。

“师父……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柳剑辰在背后拍了拍师父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

没想到这兔崽子平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一句话倒是让方海生宽心不少。“胡说,我哪有什么……”

“不要老纠结你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了,毕竟跟你那毫无希望的未来比起来,从前的路真的是一帆风顺。”

嘭!方海生的头发在原地炸成一朵花。

“今天就让你领教领教方家的家法!别跑!”方海生一瘸一拐地去追柳剑辰。

“我师父杀人啦!”柳剑辰跑到凛岳婷身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说:“姨娘,快救救我!”

“好啦,你跟个孩子置什么气。”凛岳婷护住身后的柳剑辰,笑着对方海生说。

方海生在凛岳婷的面前,就像一只没脾气的老虎,狠狠地瞪了柳剑辰一眼,坐回树下自顾自地整理伤口。

没一会儿,觉难赶着马车过来了。车夫虽然跑了,但马儿还在。凛岳婷拉着柳剑辰先坐了进去,方海生却执意要跟觉难一起赶车。

觉难拗不过他,只得跟他一起坐在外面。那车辕上没有软席,路面颠起来扯动伤口,疼得方海生直抽冷气。

觉难觉得好笑,却也不好说什么。忽觉得有什么东西顶他的后腰,微微一侧挡住方海生的视线,却是一只纤纤素手拿着一个白瓷瓶。觉难一把抄在手里,装作从自己怀里摸出来,递到方海生身边。

“世叔,这里有药,你要是疼得厉害……”

方海生劈手夺过,用牙扯开瓶塞,仰头将那瓶中药液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瓶往车后扔去。调整一下自己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稳点,我要睡觉。”

觉难紧了紧缰绳,放慢了速度,再看方海生,已经跟着行车的节奏打起轻微的呼噜。

这装睡装得也太像了。觉难摇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倒是车厢里发出一声轻笑。

方海生呼噜断了一下,吧唧了一下嘴,又响起来了。

因路上被赤蛟耽搁,又加上方海生有伤,太阳落山的时候还离玄医谷有一段距离。

觉难与方海生商议,不如先找个地方露营,待明日清晨再上路。反正马车是软席,而觉难绑在马车后面的行李中竟然还有铺盖。

方海生再次怀疑这小和尚是不是只是审美出了问题,觉得光头戒疤比较好看,真实身份还是个富家公子!

“有备无患嘛!”觉难在篝火旁给方海生铺下一张毯子,“这野外寒重露湿,世叔身上有伤,不如……”

“阴沟地窖我都睡过,这有张毯子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拖着一条伤腿坐了下来,打开绷带查看伤口,已经结痂发痒了。载龙阁的玉净甘露果然不是吹的,这才不到半日,已经有新肉长出了。

“觉难哥哥,你陪我去撒尿……”柳剑辰从马车里钻出来,揉着眼睛说,“河边太黑了,你光头可以给我照路……”

觉难笑着叹了口气,拉着柳剑辰往河边走去。

火堆里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觉难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左手抓着一把鹅卵石,右手捏起一个,手腕一抖,浑圆的鹅卵石竟然打着几个水漂飞到了对岸。

“觉难哥哥你好厉害啊!”柳剑辰毕竟是小孩心性,平日里打水漂都是用又平又扁的石片,使了吃奶的劲才能弹个四五下,觉难这一手圆石飞渡,看的柳剑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这是气劲运使法门最基础的一气贯发,力道从腿、腰、背、肩、肘、腕,依次传递到指端,就像甩一根鞭子一样将这石子甩出去。只要速度够快,力道够强,就算是圆圆的鹅卵石打在水上也能飞起来。当然,选石头也还是有点讲究的……”觉难摊开手,柳剑辰看到那些鹅卵石虽然圆滑,却还是接近扁圆的形状。“贴着水面用力。”

觉难说着站起来,将一枚石子甩出,石子贴着河面跳了五下,扎进对岸松软的泥地里。

“看,要不要来试试?”

“好好好!”柳剑辰从地上挑了一枚比较扁平的石片,学着觉难的样子,扎开架势,憋红了脸。陡然发力,按照觉难所说的一气贯发法门,腿、腰、背、肩、肘、腕、指,石片嗖的一声飞出,咚的一声扎进河里。

连水花都看不见。

“走了,回去了,尿完了,我困了。”柳剑辰转身就走,觉难憋着笑跟在后面。

可柳剑辰突然又折了回来,拉着觉难的手往河边走。“不行,觉难哥哥,我觉得我还得拉个屎。刚才那一下好像牵动了……屎意,对……”

“诶诶诶,你要去就去啊,拉……这个什么,还要人陪?”觉难被他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跟着他往河边走。

“你得保护我……不然……我被妖怪咬掉了屁股怎么办?”

听了这个理由,觉难有点哭笑不得,转过头看了一眼,貌似两个人坐在篝火边。

“真是人小鬼大……”觉难心里暗笑,被柳剑辰拉去了河边。

凛岳婷帮方海生重新换了左肩的药和布条,两个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只有篝火里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方海生陡然从睡梦里醒来,额头上满是汗水,心中一片冰凉。

在那个黑漆漆的梦里,一个人跟他说:“我饿了……”

方海生肩上和腿上的伤口都不痛了,他知道,那是他借给他找食物的代价。

这个世界一下清晰起来,方海生看到远远的山头上缠着一团妖气。

从毯子里翻出来,身法竟比未受伤前还要灵活,就连坐在对面入定的觉难都未能察觉。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方海生看了一眼马车,提气向远处的山头奔去。

玄医谷向南二十里,有一座山,名唤雁来山。

山上盘踞着一伙妖怪,为害四方。他们专门掳来年轻男女,女人被吃得只剩头颅,男人虽能留个全尸,可一夜之间瘦得只剩皮包骨,被拧断脖子丢在山下。官府几次悬赏除妖,那些除妖师都有去无回,这赏银一涨再涨,却是无人揭榜。

夜深了,可雁来山的一处山洞里,还映着火光,一些男男女女的影子被投到洞壁上,如群魔乱舞。

一只狼妖扯下面前女人的一条手臂,放在嘴里,连骨带肉一起嚼碎。

他喜欢大王的这种玩法,可以看到人最丑恶的一面。

大王每次把十对男女带到山洞里,将他们的衣服剥光,给男人灌下奇淫秘药,指着眼前一堆手足被捆的女人,对他们说:“这里的女人你们随便挑,谁能坚持到一个时辰以上,我便放他回去。”

仿佛枯井中的人看到了眼前垂下的一根蛛丝,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却在死地中有了一线生机。

于是男人们疯了一般地扑向最近的姑娘,不顾她们的哀求和哭喊,尽情地在她们身上发泄着。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好厉害”!

那根垂下的蛛丝竟然变成了一根麻绳!

每个人脸上挂着狰狞的笑,眼睛里闪烁着活下去的狂热。

只要一个时辰,我就可以活着回去了!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身下的姑娘会怎样,他们忘了扔在山脚下的只有女人的头颅。

“你们看看,人是多么的自私啊……”大王的眼里充满着慈悲和怜悯。

这样的眼神,狼妖在山脚的寺庙里也见过,那是一尊破旧的观音像。

随后大王便闭上了眼,听着山洞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嘴角浮起一丝笑。

闭眼观音不度人。

一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男人们觉得自己要逃出升天了。他们疯狂地挺着腰,不知疲倦,此刻支撑他们的只有一个念头:马上我就可以活着回去了!

可他们没有发现,身下的女人早已没了声息,原本苗条的身子,像是被吹涨的皮球,捆住手脚的绳子早已深深勒进肉里。而男人们原本宽阔的胸膛瘪了下去,坚实的后背根根肋骨浮现,除了眼里的疯狂和不停挺动的腰可以证明自己是个活人之外,他们完完全全就是一具干尸。

最后一根香还剩半寸,香头那点红色的火光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大王用力拍了拍手,洞里瞬间安静下来了。所有的男人都停下动作望向他,望向他身边那根快要燃尽的线香。

大王笑着抬起手,将线香掐灭。

众妖们发出兴奋的嚎叫!

不仅仅是那些男人眼中由希望变为愤怒,再变为绝望继而涣散失神乃至一无所有的眼神另众妖感到非比寻常的快感。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开饭了”的信号。

就如同一个老饕,看着厨师不疾不徐地杀鸡拔毛,大火快煮,文火慢炖,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食材慢慢地变为盘中的美味佳肴。忍受住饥饿和迫不及待的心情,数次按耐住急躁的心和不停流出的口水,就是为了那一句:“可以吃了!”

众妖们嚎叫着拧断男人们的脖子,将他们轻飘飘的尸体扔到一边。他们现在就像是吊完汤头后的剩骨,精华都已被榨干,毫无味道可言。

狼妖扯下了女人的另一只手臂,大口地嚼着,心中赞叹:这才是阴阳交合的至极美味!

大王是个规矩很大的妖,所有的妖在吃饭的时候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而且不能有剩菜。

头颅是他们唯一不吃的地方,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腥臭发苦,难以下咽。

山洞里很安静,每只妖都很守本分,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食物。

所以有人出现在洞口的时候,只有大王察觉到了。

大王是一个有着五百年修为的蛇妖,一双分叉的舌头在舔食女人的脊髓时,捕获了一种刺拉拉的信号。

是杀气。

大王抬起头,看到一个人站在洞口。

山洞里的篝火照不过去,大王看不清来人的脸。

他想逃。

却已经逃不掉了。

打蛇打七寸,来人一把就拿住了他的大椎穴,手腕一抖,大王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妖气便从七窍散出。

大王手中女人的脊柱骨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众妖停下嘴里的食物,转头看着那个吸食着大王妖气的人。

只觉得浑身发抖。

原来妖和人是一样的,在极度害怕的时候,只有一个动作。

那就是发抖。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觉难一下从入定中回过神来。

河边湿气重,皮制的护肩护腕上凝了薄薄的一层露水。

此时天还未亮,篝火已经烧尽冷透,连一缕青烟都没有了。

方海生的毯子里空空如也。

“糟了!”觉难伸手一摸,毯子里湿冷一片,显然是走了多时了。“世叔有伤在身,可他离去我竟全无半点察觉……”觉难自信虽然白天一战体力有所损耗,但是完全不会影响他入定后的警觉程度,如果说连他都没有察觉的话……觉难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觉难哥哥……”柳剑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爬出来,“这天还没亮呢……你们怎么都起来了……姨娘也不知去哪里了……”

娘也不见了!

不待觉难思量,远远的山头上似有雷光闪过。

觉难心道不妙,安抚柳剑辰说:“弟弟,你不要害怕,乖乖呆在车里,千万不要到处走动,我去去就回!”

“觉难哥哥,你这是要去哪?”

“你只要安心待在车里,我去把你师父找回来。千万别乱跑!”不待柳剑辰回答,觉难身形已没入树林的黑影之中。

那一道闪过的雷光,应是载龙阁的秘法——囚神锁!

觉难心中暗暗祈祷:娘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啊!

忽的一道炸雷照亮天空!觉难心中狂跳,脚下不停,向着那雷光起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