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入瓮
一月之前,白水城。
冷家大宅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冷家老爷冷玉白突逢家破人亡之难,心智失常,披头散发,流浪于白水街头。
逢人便说:“我知道一个大秘密!一个大秘密!”
可若要细问,他又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说了,整个白水的人都不够死的!”
人们只道他是疯了,谁会在意一个疯子说的话呢。
可疯子,有时候说的却是真理。
一队人马在傍晚进了白水城,他们穿着黑色劲装,带着黑面罩,挎着腰刀,领头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他们一进城就接管了白水的驻军,下令封闭白水四个陆路城门和三个水门。不论什么情况,擅开城门者,死!
随即发布宵禁,太阳落山以后,任何人不得上街,所有的酒馆、妓院、夜市一律不得营业。违令者,死!
一天的功夫,原本热闹喧嚣的白水城,变得阴沉死寂,仿若一座空城。
沉沉夜色里,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叫,和江水湍湍。
是夜,冷玉白坐在冷宅一片废墟之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有一个大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七八个黑衣人将他围在中间,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冷老爷,别来无恙啊。”
“啊……你……你是?”冷玉白往前凑了两步,拨开头上的乱发,看了看来人的面容,“我好像认得你。”
“啊!对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冷玉白用手使劲地敲头,拼命地让自己回想起什么来,可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算了啊!对了,我有个大秘密!你听不听啊?”冷玉白仿佛突然间来了劲,眼睛里都在往外冒光,这在之前是没有的,仿佛他这次终于要把他的大秘密说出来。
周围几个黑衣人痴痴地笑了起来,来人举手示意冷玉白说下去。
冷玉白看了看周围,低下头来,像个小孩一样,一句一顿地说:“我跟你说!这当朝的大内总管云无觞!他的亲弟弟云无迹!是个妖怪!是个金翅的妖怪!妖怪啊!你说他的亲弟弟是个妖怪,那当朝的大内总管是不是……也是个妖怪啊!”
冷玉白兴奋地一拍巴掌,但随即脸又沉了下来。“我跟你说,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太大了!大到要整个白水都跟着陪葬!”
“真是个大秘密呢!”站在冷玉白面前的这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正是云无迹的亲哥哥,当朝的大内总管,云无觞。
“哥几个,他说当朝大内总管是妖怪,还是个大秘密?”云无觞对着站在周围的几个人笑道。
听闻此言,那几个人笑得更大声了。
冷玉白拍了一下头,惊呼道:“你们怎么能不信呢!我真的看到他们两个斗法,一个噗噗噗,一个嗖嗖嗖!妖怪!都是妖怪!”
一双巨大的翅翼从云无觞身后展开,他的双手也变成了锋利的鹰。“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妖怪!”
周围的几个人发出了兴奋的嚎叫,各个显出了本形,云无觞一把扯下冷玉白的人头,大口啜饮着从脖子里喷出的鲜血。
“传我的令,今天让兄弟们,敞开了吃!”将手中的无头尸身扔到一边,云无觞眼中闪着一团复仇的狂热,“我要用整个白水,给无迹殉葬!”
今夜,整个白水将变成人间地狱。
而今夜过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白水这个地方了。
“老四,这后院有个东西,你来看下。”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对着云无觞招手,不同于其他人的打扮,他穿了一件青绿色的长袍。
云无觞对着几个妖怪挥挥手,便跟着络腮胡子往后院走去。
来到冷府后院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一块石板沉默无语。
石板旁边是一汪水。
云无觞凑上前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待他看清了那水,和那水里的事物……云无觞冷笑一声,“这可真是找到宝了……”
忽听得一声佛号,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拄着一根白木禅杖的和尚从废墟中走来。
几个墨羽卫抽刀在手,横在云无觞身前。
“逝者已矣,施主又何必执念不放?不惜做下这屠城的大业障,如此一来,令弟的魂魄就能去往西方极乐么?”
云无觞冷笑一声,“这位师父,你们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没有丧亲之痛。”
“唉,施主为了一己私愤,竟屠害这一城生灵,此等大业障,贫僧修行浅薄,已度不得,度不得……”
“大师要杀一人,救万人吗?”云无觞眼角已现杀机,墨羽卫缓缓散开,欲成合围之势。
络腮胡子却站出来拦住云无觞,“老四,这位大师与我有一念之缘……”
“三哥……”
“我知道,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来处理,相爷那边我自有交代。”
云无觞转了转眼珠,沉声笑道:“三哥说话,我自当遵从。”对着手下一挥手,“散了!”
不消片刻,冷宅废墟便只剩和尚和络腮胡子两人。和尚解下斗笠,额上一个淡淡的“卍”字金印,竟是慧明!
络腮胡子双手合十,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慧明叹了口气,“当年方施主就说贫僧命中该有一劫,只道他是戏谑贫僧,没想到……”
“罢了罢了,你是不是执意助纣为虐?”
络腮胡子沉声不语,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我缘尽于此……”慧明取下手腕上的一串菩提手串,捏碎一颗,其中冒出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包裹慧明全身,灵力凝聚成甲,身形暴涨一倍有余,双目如炬,之前的慈悲佛相全无!竟如那画像中的阿修罗王一般狰狞!
“云觉秘法·化形!八部天龙·阿修罗!”
络腮胡子默默将长衫脱下扔在一边,露出一身盘虬的肌肉,双手结印,额头突现一个“卍”字佛印!拉开架势,周身佛光流转,宛若罗汉降世!
“云觉武势·降龙。”
地动山摇!平静的白水河突起五丈怒浪!
云无觞冷笑着骑上马,对着身边的几个墨羽卫一挥手,“走,北上,玄医谷!”
雁来山,山洞里鲜血涂壁,一地残尸。
有人的,有妖的。方海生站在摇曳的火光中,如夜叉降世。
擦掉脸上的血迹,转身要走,有两个圆球从怀里掉了出来。
是那两个“仙果”,先前没注意,一直揣在怀里。之前与赤蛟的打斗划破了胸口,此时两个“仙果”就像是有生命一样,从方海生怀里跳出来,在地上的泥血里滚做一团。
未等方海生反应,两个仙果竟在地上生根发芽,吸食着地上的血肉,竟生出无数触手般的根须。
篝火被打灭,洞里陷入一片漆黑。
方海生急忙向洞口奔去,忽觉脚下被什么扯住。不及多想,一道剑气打出,将那藤须斩断,飞身飘出洞外。
“海生!”
方海生眉毛一挑,“你怎么来了?”
凛岳婷有些气喘,“我……我看到你……跑出去,就急忙跟来了……海生,这……这是什么?”
几根肉色的藤须伸出洞口,在月光下挥舞着,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方海生把凛岳婷拦在身后,手捏剑诀,却觉得心口一痛,跪倒在地,冷汗登时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凛岳婷一看他这样子,正要俯身查看,洞口中伸出数根藤须,向二人袭来。
凛岳婷急忙从身后抽出一根乌黑油亮的鞭子,对着那藤须抽去。
只听一声脆响,一道蓝色的雷光闪过,那藤须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缩了一下。
凛岳婷手下不停,长鞭连连挥出,将那些藤须逼回洞内。鞭子抽在洞口的石头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凛岳婷收回长鞭,口中默念咒语,鞭痕在洞口竟织起一张雷网。藤须在洞内不断地纠缠搅动,却是十分忌惮那张雷网,不敢探出来半步。
凛岳婷双手解印,大喝一声,一道炸雷劈下,洞口雷光消散。只见数条黑色的铁链将洞口封起,铁链上还刻着看不懂的咒文。
这就是载龙阁的秘法,囚神锁!
载龙阁弟子使用秘法借来天雷之力,辅以特殊咒文,凝而为链,可以困锁天地万物之灵。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可以完全禁锢封印被困锁者的所有力量。
觉难此时堪堪赶到。
“娘!”觉难一个箭步冲到凛岳婷和怪藤中间,脖子上挂的八个佛珠隐隐有佛光闪现。待看到母亲已经用囚神锁封住了洞口,觉难出了一口气。
“娘,怎么回事?”
“这洞里竟然会有妖物,我没事,只是……”母子二人转身看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的方海生。
方海生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觉难快步上前探查他的脉息,又渡了一截真气给他,却是如泥牛入海,竟没半点起色。
“世叔剑骨蚀心发作……娘,我们得赶去玄医谷……”
此时方海生渐渐回过神来,轻声说道:“不碍事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说罢,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世叔,你现在已经伤及心脉,若不及时医治,会出人命的。阿弥陀佛,娘,我们快回马车,赶往玄医谷。”
凛岳婷点点头,帮着觉难把方海生背在背上,往山下走去。
“真丢人啊……”方海生看着凛岳婷的眼角隐隐有泪光,心里暗暗自嘲。
三人下的山来,天边已经放亮,远远地看着停在河边的马车处却有火光闪动。
走近一看,一个穿着黑衣,挎着腰刀的人坐在篝火后面的一块石头上,身后两个同样装扮的人,一个人举着火把,一个人按着被五花大绑的柳剑辰。
“觉难哥哥……师父……姨娘……”看到方海生等人,柳剑辰急忙大喊起来,无奈身后的黑衣人却把他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你们是什么人……咳……放开我徒弟……”方海生疾走两步,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觉难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柳剑辰看到方海生脸色煞白,嘴角还有血迹,不由得紧张起来。毕竟在自己所能认知的世界里,师父虽然不能说是天下第一,但也是绝顶高手,能把师父弄得这么狼狈,定然不是一般的敌人。
凛岳婷看出了来人的身份,身形一转挡在了觉难和方海生前面。
“要抓人总得说个缘由吧。”
那黑衣人看清了凛岳婷,急忙站起来躬身行礼。“夫人见谅,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半月之前白水冷家灭门惨案,想必夫人已有耳闻。”
“那与我这朋友和他徒弟何干?”凛岳婷心知这帮人的龌龊手腕,敛起了平日的温柔,言语之中处处是居高临下的语气。
黑衣人又是一躬,“白水冷家灭门一案牵扯太多,圣上忧心,特命我等暗中探访。夫人这位朋友和他的徒弟,当日便在冷家。”
凛岳婷心下一惊,去看方海生,后者默默地点点头。
事情一下子难办了。
“还请夫人不要太为难小的,毕竟我们墨羽卫只有一个主人。”黑衣人再次深深一躬,言语间却没有身体上那么客气。
“你们有证据说我朋友便是凶手吗?”
“这个,小的只管拿人……”
“连是不是凶手都不知道就随便绑人?”凛岳婷抽出鞭子凌空一甩,一声响雷惊得众人皆是一哆嗦。
“你们是不是太不把载龙阁放在眼里了?”
凛世一族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虽然算不上权倾朝野,也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何况眼前这个女人还是当朝天辰武极将军的妻子,御赐的诰命夫人。纵然自己身后有大内总管撑腰,但要是真闹僵了,自己肯定是被丢掉的卒子。这苦命的差事,真是谁也得罪不起啊!
黑衣人急忙给柳剑辰松绑,猝不及防被柳剑辰一口口水吐在脸上。柳剑辰一溜烟地跑到凛岳婷身后,去看师父的伤情。
黑衣人讪讪地擦掉口水,对着凛岳婷深深一躬,“车马已经备好了,请诸位启程吧。”
玄医谷向北三十里,有一个小县城。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方海生被关在休整过的地牢里,虽然算不上舒服,也是干净整齐。
县令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凛岳婷和觉难住,一个是载龙阁的尚书令,一个是云觉宗的大师,若是巴结好了,自己说不定能连升三级!可他的劲却一分也用不对地方,不仅凛岳婷对他冷眼相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觉难更是闭门不出,安心打坐。
凛岳婷数次问起来,那个叫宁海的墨羽卫只是跟她兜圈子,说来说去也套不出什么话来。给家里飞鸽传书,却只得到四个字的回复:速回,莫问。
看来这背后不仅仅是冷家灭门案这么简单,而他们将方海生困在这里,应该是在等一个人。
而这个人下午就到了。
云无觞带着一队人风尘仆仆地赶到,翻身下马,一边解披风一边往里走。“人呢?”
宁海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云无觞停下脚步,眉头拧做一团,“这么不识相!”
略一思量,云无觞转身往内室走去。
却在院里撞上了要往外走的凛岳婷。
云无觞拱手道:“见过将军夫人……”
“见过云大总管……没想到区区一个冷家灭门案,不仅出动了墨羽卫,就连云大总管都惊动。”
“夫人见笑了,为皇上分忧解难,是我们做臣下的本分。这师徒二人与冷家灭门有重大干系,不过我们一不刑讯,二不定罪,只是问问两人在冷家到底见到了什么。”云无觞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如今白水城都变为一片废墟,十万人口,生者了了,这师徒二人便是重要的线索。”云无觞一脸“没办法我也很为难”的样子。
“你说什么?白水城……”
“是的,白水于上月被妖怪袭击,现已变成一地碎砖瓦砾。”云无觞对着凛岳婷再次拱手,“我们认为这次妖祸与冷家灭门有重大关联,夫人维护朋友之心我等十分体谅,只是王命在身,有些事咱们还得按规矩来不是?”
“不过夫人放心,只是例常询问。绝不会危及您朋友的安全。”
凛岳婷心知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原本认为只是冷家灭门,没想到整个白水竟被毁于一旦。想起了家书中回复的“速回,莫问”,看来目前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
“夫人若是愿意在这里小住,便小住,只是这穷乡僻壤的……”云无觞已经在下逐客令了。
凛岳婷知道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什么用,不如返回京城将事情打听明白,再做决断。
以方海生的本事,便是再多十倍的人也休想困住他,只是现在剑骨蚀心,伤及心脉,需要调养。
凛岳婷回到屋里,却见一只信鸽停在窗台上。喂了几粒苞谷,凛岳婷拆下信筒,是夫君的亲笔手书,命她即刻返家,不得有丝毫耽搁,可以的话把儿子一并带走。字里行间皆是急迫之情,几处墨迹染开甚至都看不清字。
“夫君向来行事稳重,为何这信写得如此仓促慌张……”不待细想,觉难在外面敲门。
“娘,我能进来吗?”
看到儿子穿戴整齐,手里捏着一张窄窄的纸条,神色惨然。
“出什么事了?”
“娘,我即刻动身,要回云觉宗。师兄飞鸽传书……”觉难攥紧了手里的纸条,强压心中的悲痛,“师父圆寂,我要立马赶回云觉宗……”
觉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他自幼离家,拜入云觉宗慧明门下,师父与他情同父子。突闻此噩耗,便是觉难自幼修习佛法也情难自已,凛岳婷将儿子揽在怀里,任他放声大哭。
送走了觉难,凛岳婷坐上了云无觞给她安排好的马车,看着身后那个小县城渐渐消失在天边,想起夫君在信中的慌乱,这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不告而别。
凛岳婷心中一震,神色黯然,不知为何想到了二十几年前方海生的不告而别。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她只能暗自祈求上天让方海生师徒这一趟有惊无险。
可是,这天意,往往并不遂人愿。
有人敲了敲铁栅栏。方海生睁开眼,看到几个墨羽卫拥簇着一个黑衣人坐在中间,那人戴着面罩,一双鹰目发出摄人的寒光。
“一月之前,你可在白水冷家?”
“是。”
“你都知道什么?”
方海生笑了,露出了一口黄牙,“一个,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