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凶煞
柳剑辰坐在桌子上吃着店家精心熬制的鸡肉粥,方海生在一边拿着一壶酒自斟自饮。
师徒俩与觉难一行三人离开白水已有月余。这一路上多亏了这个长相俊美、出手阔绰的和尚,行止食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要不是那个闪亮的光头和戒疤,方海生真的要认为跟自己同行的是哪个富家公子了。
安排柳剑辰睡下了,方海生去敲觉难的房门。开门的却是一个年轻姑娘,看到眼前竟是一个大男人,姑娘不觉两颊飞起一片红晕,低着头出去了。
“世叔?”觉难坐在屋里,笑盈盈地看着他。
方海生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指指觉难,又指指姑娘离去的方向,啧啧叹道:“你可是佛门弟子啊!佛门弟子!”
“世叔多虑了,这姑娘不过是有些人生困惑,需要我佛帮忙解惑而已。”觉难依旧是刚才的那个笑容,没有慌张,没有难堪,淡定得方海生几乎都要信了。
“弟弟睡下了?”觉难对方海生师徒有一种特别的亲近,这种亲近超过了方海生熟识的任何云觉宗弟子。
“睡下了……”方海生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个在大火前抢下的“仙果”。
“你可见过这个东西?”
觉难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那日在白水冷家,虽然见到这果子长在尸身上,却未曾见过。”
“世叔常年游历四方,是否知道这果子的来历?”
方海生也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这东西。
“不过这果子长在尸体之上,那花妖的封印手法极其残暴。可见这果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世叔,此去玄医谷不远,不如我们去玄医谷看看。正好也看看弟弟身体如何。”
方海生点了点头,这几日跟着觉难方海生真真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生活!
也不知这个小和尚到底什么来头,衣食住行都十分考究,光僧衣就好几套。出门坐的是软席马车,住的是上等厢房。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却十分精细。而且这和尚帅得人神共愤,每每出门都有姑娘流连顾盼,暗送秋波。恐怕就是把方丈山倒过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想想自己的老朋友慧明和尚,一双草鞋恨不得穿到露出脚趾头,每天能化到缘就吃,化不到就饿着,餐风饮露,天地为家。同为和尚,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与觉难商议好行程,方海生也有些乏了,便起身告辞。拉开门,却看到之前见过的那姑娘站在门口,看到方海生开门,吓了一跳,低着头让到一旁。待到方海生出来,姑娘闪入门中,轻轻地把门带上。
方海生下巴都快砸到脚面上了,拍拍脑门仰天长叹:“慧明啊慧明!你看看,你们云觉宗这都是什么和尚啊!”
第二天清晨,方海生看到觉难送那个姑娘出来。姑娘双眼红肿,手中捧着一本经书,对觉难合十行礼,觉难亦合十回礼。
送走了姑娘,觉难正欲回屋,却被方海生叫住。
“就这么走了?”
“世叔……”觉难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只是眼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睡,“放下了心魔,自然悟通了。”
“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世叔……我可是个和尚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佛祖知道我清白,这就够了。”觉难笑着说完就回屋了,留下方海生一个人悻悻地站在那里。
觉难的那种坦然是装不出来的,他是真的清白。
他自己和佛祖都知道。
对于佛门中人,只要对佛祖问心无愧就好了,为何要在意世俗的眼光呢?
觉难雇了一辆最好的马车,打点了行装,一行三人往玄医谷方向赶去。
柳剑辰从来没有离开过柳家庄,离开白水后,一路行来又是好吃好喝好住,开心得不得了。觉难也很喜欢这个弟弟,两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看着两个小辈在一起开心的样子,想着这一路走来,遇到觉难之前,自己跟徒弟几乎都是过着讨饭的日子,有时候甚至还要徒弟给自己弄吃的。方海生摸摸鼻子,哑然失笑。
孩子就是孩子,不论他们经历过什么苦难,总是向往着未来美好的生活,毕竟他们的未来还很长。
马车走着走着却停住了。
车夫隔着帘子对觉难说:“小师父,前面有个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觉难撩开帘子跳下车,看到一个黑衣人抱着剑拦在路中间。
觉难走上前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为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你们可是从白水来的?”
“小僧从方丈而来,是云觉宗外出游历的弟子。”
“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家人。”
“和尚七情已断,如何会有家人?”
“小僧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不能有家人?”
“你一个和尚,却坐如此华丽的马车,你不怕佛祖怪罪吗?”
“家人身体抱恙,小僧行脚四方无碍,却见不得家人受一点委屈。”
“女眷?”
“佛祖眼中只有众生,凡人眼中才分男女。”
“小和尚你年纪不大,倒是伶牙俐齿。”
“施主若是肯去我云觉宗住上三年,每年听听辩禅大会,自然也就妙语连珠了。”
“云觉宗的客房我可住不起。”
“渡妖塔虽然挤点,但也是住得下……而且不要钱。”
黑衣人眼神一凛,长剑出鞘。
觉难后发先至,四指虚握,身子一振,寸劲陡发,金光佛字一闪,黑衣人已被轰出数丈之外。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黑衣人也不再隐瞒,长啸一声,挺剑而上。
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方海生和柳剑辰也从车里钻出来。
柳剑辰抱着一包绿豆饼,一边吃一边说:“觉难哥哥就是帅啊,打架都这么帅!”
“那你师父我就不帅吗?”
柳剑辰抬头看了看方海生,又咬了一口绿豆饼,含混不清地说:“说起来招式的话,咱们蓬莱剑志那真是帅得没边。但是长相嘛……师父,人要有自知之明!”
“嘿!你个小兔崽子!为师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人中龙凤好吗!”
“师父,真的,假装我信了!”
车夫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方海生四下看看,已经离玄医谷不远了。
“觉难啊!我们先往前走着,你一会儿自己赶上来哈!”全然不顾觉难在与人缠斗,方海生从马车里拿出一个包裹背在身上,“我不会赶车!这马车就交给你了哈!”
觉难躲开黑衣人连环三剑,对着方海生竖了一下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这下可激怒了来敌,手中长剑不停,攻势更加凌厉。
“真不用帮觉难哥哥?”柳剑辰又打开了一包绿豆饼,这绿豆饼混了芝麻、蜂蜜、猪油,香得不得了。
“不用,”方海生拿了一块绿豆饼放在嘴里,“要是云觉宗的降龙弟子都搞不定,那咱俩基本也跑不掉。”
望着身后看起来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方海生笑了笑,“真是个小心眼,咱俩不走,这小和尚怕是不会拿出三分力的。走啦走啦,别给人添乱了。”
看着方海生师徒走远,觉难虚晃一招挑出对方的剑围,双手合十,“云觉宗十九代弟子,觉难。”
黑衣人也自报家门:“雪豹,雪放天。”
“施主真不想跟小僧回云觉宗听禅吗?方丈天台峰的风景特别好……”
“自由惯了,小师父不要费心了。”
“唉,好吧,既然施主不乐意,那小僧也没办法了。毕竟小僧只是个武传弟子,封灵那一套实在是学不来。”
雪放天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云觉宗分为灵传和武传两支,灵传弟子负责弘扬佛法,度化众生,对待妖怪也以封印为主,带回渡妖塔助他们消除业障,修成正果。而武传弟子则都是一等一的实战高手,负责云觉宗的防卫,以及对极恶妖怪的杀灭。
好死不死今天竟然碰上一个武传弟子!
“施主,我们速战速决吧!”觉难双眼微闭合十行礼,脖子上的串珠变成一串光球,浮在觉难脑后,僧衣上金线所绣佛字祥云也熠熠生辉。觉难双目一睁,佛光大胜,有如罗汉金身!一股威压扑面而来,雪放天几欲跪地。
“云觉武势·降龙。”
雪放天觉得,自己的妖生可能到此为止了。
“师父还有最后一块绿豆饼你吃不?”
“好好好,难得你还……”
柳剑辰一把把绿豆饼塞到嘴里,“嗯……唔……抱歉……没有了……”
“小兔崽子,敢耍我!让我抓住非剥了你的皮!”
师徒二人跑过一个山脚,柳剑辰突然站住了。方海生察觉到气氛不对,急忙挡在他的身前。
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把用黑布缠裹的长刀。
“师父……”柳剑辰抬头看看方海生,“这个……妖气……”
妖气有两股,一股来自于石头上的人,一股来自那把包起来的刀。
“这位朋友……”
“啐!蓬莱余孽,少他妈的跟我们扯什么朋友!”来人扛着刀从石头上跳下来,一脸凶相,一道四指宽的伤疤从左额直直擦到耳后,“当年蓬莱一役就应该将你们赶尽杀绝!”
“不过也好,让我重温一下砍翻方家人的快感……”
“当年蓬莱,你也在?”方海生拍拍身后的柳剑辰,示意他找个地方躲起来。
“嘿嘿嘿,当时我虽然才只有四百年的修行,但是我有妖族法宝,”来人拍了拍肩上的刀,“死在这口刀下的方家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太爽快啦!哈哈哈哈!”
“蓬莱方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剑脊可以运使剑志……”
“是!老子就爱砍那些老弱妇孺!一刀一个!哈哈哈哈!”
“你叫什么名字?”方海生的眼神冷得像刀子一样。
“凶煞,赤蛟!”赤蛟开始解开缠在刀上的黑布,“去了阴曹地府,见了方家列祖列宗,可不要提我的名字。我怕他们吓得尿裤子!啊哈哈哈哈!”
“蓬莱方家,方海生。”方海生双手捏诀,“不用担心,我会把你打得魂飞魄散,连下地府的机会都没有!”
赤蛟解开了黑布轻轻一抖,一把诡异的长刀出现在方海生眼前。刀身约莫三指宽,长约五尺,加上刀柄应有六尺多长,刀身微弯,寒光闪闪。更恐怖的是在那长长的刀身上长着七八张嘴!或张或闭,有唇有齿,还能发出一阵阵诡异的笑声。
赤蛟双手持刀,看着面前有些发愣的方海生,“你不来,我可要去咯!”
赤蛟步法诡异,明明身形向左,长刀却从右方刺来。方海生后跃一步,手捏剑诀,一道紫红色剑气直奔赤蛟面门而去!
“剑志之四·莫邪。”
长刀一侧,轻轻搭上剑气,赤蛟诡异一笑,身形却不停。剑气马上要正中面门,毫厘之间,那长刀上一张嘴咬住剑气,如长鲸饮水一般将其吸进口中!
方海生心下一惊,不及反应刀尖已至胸前,堪堪侧身闪过,道袍却被划了一道口子。
一击得手,赤蛟的攻势更加凌厉。他人虽高大,却灵活柔软,长刀在他手中如同拴在鞭子上,刀影笼罩方海生全身,不给他丝毫退让的机会。
“剑志十一·甲临。”
剑盾突然出现,赤蛟收不住手,长刀砍在剑盾上瞬间被弹开。
“剑志之七·鱼肠。”
三道金色剑气交缠飞出,赤蛟一脸不屑,长刀一伸,顺着剑气方向一搅,三道剑气皆被长刀吃进口中。
方海生心中暗忖:这诡异长刀竟然能吞吃剑气,怪不得这妖怪修行四百年就能加入攻上蓬莱的妖军。
仿佛是看穿了方海生的心思,赤蛟扬起了手中的长刀,得意洋洋地说:“此刀名唤吞天海,乃是用饕餮的牙齿打造,能吞食天地万物。别说这剑气了,若是我妖力够强,便是将蓬莱山吞下去也非不可!”
吞天海再袭,却是毫无章法,一阵乱舞甚至不以刀刃向敌,与赤蛟之前的套路大相径庭。方海生心中疑惑,却不敢怠慢。忽地见赤蛟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方海生脚下一慢,吞天海已贴上左肩,刀上怪嘴一口咬住方海生的肩膀。赤蛟狞笑一声,退步抽刀,连皮带肉,竟是硬生生扯下一块来!
“师父!”柳剑辰惊呼一声,嘴里的绿豆饼渣喷了一地。
现在不是吃绿豆饼的时候啊!赤蛟看着方海生,所有所思地说:“下一步吃哪块好呢?”他刚才看似毫无章法的挥砍其实是为了迷惑方海生的节奏,他最终的目的是用吞天海一口一口把方海生撕碎!
“吃哪里好呢……”赤蛟用刀隔空点着方海生,“那就腹部好了!那块人腩最软最好吃!”
方海生急忙捏诀,却发现左手完全使不上力量,一个愣神,赤蛟已至身前,长刀横挥,去向却不是腹部!
呲——方海生的右腿被扯掉了一块肉,登时右腿力气全无,单膝跪倒在地。赤蛟已经闪至方海生的右后方,举起长刀,“可惜啊,不能杀你,那下一个吃的,就是右手了!”
方海生左脚发力,整个人贴着地面飞出去,同时拧身打出一道剑志。
“剑志之八·巨阙。”
“没用没用!”赤蛟长刀一挥已经将剑气吞掉,“吞天海吃的不仅仅是皮肉,你的五感、法力乃至魂魄都可以吃掉!”
果然,方海生的伤口虽然血流不止,但是并不感觉疼痛。只是仿佛整条手臂都没了一样。吞天海在手中挽个刀花,赤蛟一步步地向方海生走来。“你还不能死,云大总管交代了,得把你活着带回去。放心吧,我刀很快的。”
赤蛟用刀指着方海生的右腿,“先让你不能跑,再让不能动手。不疼,不疼,啊哈哈哈哈哈!”
“人说刀为百兵之王,是因为它攻势凌厉。而剑为百刃之君,是因为它轻动灵逸。实则不然……”方海生眉间燃起一小团青焰,旋即烧开,从头顶向身体蔓延。
“刀为百刃之王,因其狂性;剑为百刃之君,因其傲骨!”火焰烧遍方海生的身体,一个青焰人形从方海生身体里走出,方海生则像一个撤了提线的木偶一般瘫跪在地。
“蓬莱禁式·剑祭·君骨。”
赤蛟被吓住了,不是这人形太过诡异,而是一种出自妖性本能的恐惧。手里的吞天海也在不停地发抖,刀身上的嘴紧闭着,发出牙齿打颤的声响。
“我当是谁呢,吞天海,我们有多久没见了?”那个火焰人形有眉有眼,却不是方海生,而是另外一个人,“既然让我出来了,便不能不管,如何?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柳剑辰在石头后面都看呆了,看着这火焰人形,他的内心也升起一片莫名的恐惧,手脚冰凉,大脑根本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赤蛟想逃,可就在转身的瞬间,觉得右臂一凉,那个火焰人形已经站在身后,一手拿着赤蛟的右臂,一手拿着吞天海。那条手臂瞬间枯萎干瘪,化为一堆尘土。吞天海则在那人手里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嚎。
人形拿着吞天海在眼前摩挲着,柔声道:“不是我不给你情面啊,你也知道,我最近总是吃不饱啊……”吞天海在一阵凄厉的惨嚎和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折叠、扭曲,最后团成焦黑的一团,被扔在地上。
赤蛟已经没有力气逃了,他痴痴地跪在那里,想起了四百年前在蓬莱第一次见到类似人形的时候:十五个有着一千五百年以上修行的大妖王以几近全灭的代价擒下了剑魔,将其封印为剑脊。
而他,赤蛟,连逃跑的资格都没有。
青焰人形捏碎了手里赤蛟的头颅,转身看到了藏在石头后面的柳剑辰。“小子,跟你师父说!我饿了……”说罢,走回了方海生体内。
柳剑辰坐在地上,有一种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感觉,冷汗直到现在才敢流下来。
方海生长吸一口气,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肩上和大腿的苦痛传来,扫视四周,看到了扭做一团的吞天海和赤蛟干瘪的身体。
“剑辰!剑辰!”不顾自己有伤,方海生第一件事是找他徒弟。看到柳剑辰安然无恙,方海生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柳剑辰这时候才从极度惊吓中醒来,放声大哭。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海生,这孩子是谁家的啊?”
听着这熟悉的语气和声音,方海生的心顿时沉入无底冰窟。
雪放天身体陷入石头里动弹不得,就算不在石头里也动弹不得——手脚脊柱都被封制,能喘气活着已经是大幸了。
觉难对他合十行礼,“施主不愿与我回云觉宗,小僧也不勉强。上天走好生之德,施主在这里可以等同伴来救援。”
“多谢小师父不杀之恩……”
“阿弥陀佛,希望施主能早日向……”觉难话未说完,一股青焰在前方的山谷一闪而过。觉难拔腿向那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心中暗祷:世叔竟然解开了剑脊禁制!弟弟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等到了事发之地,觉难看到柳剑辰坐在地上抹眼泪,方海生坐在树下,一个女人正在给他包扎伤口,方海生疼得龇牙咧嘴。
“你个大男人就不能忍着点!”女人说着在方海生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觉难喜出望外,跑过去一把把女人抱了起来,大声喊道:“娘!你怎么来了!?”
方海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终于明白觉难为什么叫他世叔,而且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近感了。觉难管她叫娘的这个女人,是曾经与方海生许下山盟海誓、一生不弃的人。
她叫凛岳婷,瀛洲载龙阁尚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