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转化情绪:跨诊断的情绪聚焦疗法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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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的模式过程

除上述关于不同类型情绪的区别外,一个重要的概念是情绪模式记忆,或者说情绪模式及由此而来的自我组织形式。模式或内在基础模式是一个越来越普遍的理论概念,通过这个概念我们可以更好地解释人类的社会功能。情绪基础模式是大脑中神经网络的动态运作。通过各种模式,人们对世界及自身与世界的互动进行编码;模式既能构成也能影响人们的观点。模式是内在的心理结构——最初是先天的,但随后能在一个人的生活中与实际体验到的情绪经验相互作用并发展(J.Pascual-Leone,1987,1991;J.Pascual-Leone & Johnson,1991,2011)。想象一下,起初,我们只有情感、动机、认知和先天行为倾向,这些与生俱来的偏向和偏好是活跃的,且随时搜寻应用的机会。例如,一个关于人脸的模式会寻找或搜索面孔,而一个被安抚或轻轻摇晃的模式会寻求这样的体验,并在它们实现时“感到满足”(模式应用成功)。

情绪意义的基本心理单位(生成机制)是情绪模式,它是能促成行为和经验的结构。因此,它们不同于认知模式——认知模式产生的是理念和信息(向内摄入),并将真值赋予经验、概念和语言的生产过程(Greenberg,2011;J .Pascual-Leone,1991;J.Pascual-Leone & Johnson,1991,2011)。我们带着可以帮助生存的基本心理情感运作程序来到这个世界。以这些程序为基础(结合其他先天的偏向和偏好),我们开始建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经验。我们不会学习如何愤怒或悲伤——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感觉——但我们对什么感到愤怒、对什么感到难过则是后天习得的,由此形成情绪机制,随后这个机制又可以激活情绪。在任何既定时刻出现的情绪都在暗示其背后的一个情绪模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组情绪模式)随即被激活,且目前已经开始主导情绪的处理过程;也就是说,一个情绪模式现在已经上线并运行,因此可以被接触到和被改变。被激活的情绪模式会被合成为更高水平的自我组织,如感觉没有价值或感觉不安全,而这些就是治疗的靶向。

情绪模式和自我组织

尽管情绪模式会产生情绪反应,但自我组织才是在更高水平上的经验和行为的表现模式。自我组织中综合了情绪模式和其他内在过程,如复杂的认知和个人化的(情感和认知)模式。例如,羞耻就是一种由情绪模式产生的情绪,与之相应的自我组织则可能是感觉自己毫无价值或缺乏安全感。自我组织是基于各种情绪(如恐惧、悲伤和羞耻)的组合和对这些情绪的反应,而这些反应又构成了一个人管理诸多情绪的方式,如退缩或固着。一组模式可能被某一系列触发刺激同时激活,这些合并的模式再加上任何已经被激活的其他模式就会导致不同的回应方式和不同的意识觉知。以上内在“事件”所触发的反应能使一个人迅速从一种状态切换到另一种状态,如从大怒切换到悲伤、从恐惧切换到幽默等。此外,不同的自我组织方式也与各种基本的需求相关。

基本的情感或情绪是与生俱来的,而情绪模式是通过学习从曾经的经验中得来的。它们是记忆的结构,能快速、自动地整合情感、认知和行为要素,并与内隐、无意识的独特机制联系,从而形成自我组织的基础。情绪模式由我们全身心的记忆过程和经验不断积累而成,贯穿我们的一生。因此,情绪模式记忆是从生活经验中构建出的表征网络,包括情绪、图像、感觉、评价、意义、认知、学习经验、行为和如何行动的脚本。一旦发生了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一个具有特定意义的情绪模式就很可能被构建出来。当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充满痛苦感觉的非适应性情绪模式记忆就形成了。如果当前的刺激、情况或意义接近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情绪模式就会被激活并产生情绪,生成一种体验性的状态。所以每当我们说要“接触情绪”时,指的就是激活一个复杂的、充满情绪模式的记忆网络,使它输出情绪。当我们说“接触恐惧、悲伤或愤怒”时,我们通常指的是接触未经处理的复杂情感——一组与思考裹挟在一起的感觉或情绪,且与早期依恋和自我认知体验的情境具有相关性。

以此观点来看,记忆和感觉并不像弗洛伊德(Freud,1915/1955)最初提出的那样,完全形成于无意识中,等待着从压抑的力量下被解放出来。适应性无意识(Gazzaniga,1998)不是把无意识看作禁止冲动和愿望的大锅,而是一系列广泛的内在过程(各种各样的模式),这些过程能够不靠主观意图和努力就执行复杂的评估和计算,相互关联并做出反应。这些过程绝大多数可能都不对意识觉知敞开,或者至少意识觉察不是这种过程运作的必要条件。重要的是要理解情绪是一个内隐而非外显的过程。情绪治疗需要与内隐过程一起工作;情绪模式是情绪体验的主要内在生成器,它才是疗愈性改变的潜在或明确目标。

情绪是对与需求相关的情况进行评估的结果,所以评估是情绪产生的核心要素。评估又是如何进行的?在我看来,活跃的情绪模式在整合和应用的状态下得出的判断和评价的结果就是评估(J.Pascual-Leone,personal communication,August 6,2020)。一些模式被悄然激活,与周围情况综合起来就会形成评估,如危险、损失或安抚。高度激活的情绪模式是动态合成的,从而引向一种评判。评估则是一个更高水平的结构,是在较基础的心理层面上通过一组复杂的过程和模式来激活。

为了演示情绪机制的作用,让我们来想象这样一个情景:一个人在看似没有威胁的情况下遇到一位新领导时感到恐惧。这个人有一些不同程度的恐惧模式会不断地扫描、探测环境中的危险,当环境中的触发点刺激某个模式并达到一定程度时——哪怕并不存在真正的威胁——对与安全需求相关的危险状况的评估还是会让人开始产生恐惧的情绪。如果这个人此前有过关于脆弱或失败的感觉经验,而这些感觉没有得到承认和保护,这种需求未被满足的情况就会制造出此时情境中被激活的情绪模式。相应地,领导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或环境中的光线、声响等任何与原初经验相似的部分,都可能会让恐惧模式被激活的程度升高,并引起恐惧反应。

大多数人的情绪体验都是由情绪模式决定的。从本质上讲,情绪模式是一种综合而自动的反应,其中包括情绪、认知和行动倾向,以一种像模块包或预编程的方式来运行(Greenberg,2011)。非适应性情绪模式是人们寻求心理治疗的主要原因。此外,人们基于自己情绪模式的情绪体验是高度主观的。每个人的内部情绪状态和情绪体验都不一样,即使同一个人也会在此时与彼时有不同的感觉。感觉、原因、情境、情绪调节程度及感受的强度都取决于每个人过往的经验。例如,张三感到悲伤时的感觉和李四感到悲伤时的感觉不会一样,尽管我们理解这两种体验之间有相似之处。反之,每个人的悲伤可能是不同的,但当人们感受到它时,所有悲伤都会有一些相似的味道。如果一个人称为“悲伤”的情绪,另一个人称之为“喜悦”,就会令人十分困惑。相似就意味着某种本质的存在。经验虽然可以极其个人化和情境化,但有些相通的东西让我们能够相互理解:这种感觉是悲伤,不是喜悦或恐惧。

情绪回应的动态本质

情感过程是动态的。人类是动态的自我组织系统,每时每刻都在变化(Greenberg & Pascual-Leone,1995)。你可能走着走着想到接下来的商业会谈,进而感到有点焦虑,然后你路过一个熟悉的地方,路边有一棵大树,你在这棵树下留下了初吻。一看到这棵树,你立刻就想起了过去,生动的回忆让你的脸上泛起微笑,甚至开始脸红心跳。对同一棵树,如果另一个人小时候曾从上面掉下来,看到它就会引起完全不同的情绪反应。当你正回味你的初吻时,有人牵着一只长相凶恶的狗走过,你立刻害怕地后退,因为你曾经被一只类似的狗咬过。当你小心翼翼地走过狗旁边并拉开安全距离时,看见另一个人正走过来,这时你认出那是一位久违的挚友。你感到惊讶和高兴,并在喜悦中迎向他。阅读上面这段文字只需要不到一分钟,但可以让我们体会到,人是一个动态的、自我组织的情绪系统,其感受和想法时刻变化着,并不断适应外部环境。此外,不同的情绪状态既可能被当下的外部刺激源(树)激活,也可能被记忆(亲吻)或两者的混合(狗和过去的攻击)激活。

作为人,我们就是不断地在不同的情绪状态之间摆荡,而这样的波动并不是我们能自主控制的。情绪的中枢是边缘系统,它有四个主要部分:下丘脑、杏仁核、丘脑和海马体。边缘系统可能涉及其他几个结构,但学界尚未达成共识。杏仁核与大脑和身体的许多部分直接相连,并与边缘系统的其他部分相结合,主要负责我们情绪反应的速度和动态性质。它绕过了负责思考的大脑(大脑皮层),因为当我们面临生命危险时不容我们花时间去思考,杏仁核必须立刻“发出警报”。即使被记忆唤起的微妙反应,感觉也是快速和自动的。被侵犯的记忆、愤怒的感觉、单相思或失落的感觉会不期而至。我们并不想感受它们,也不想忆起一个特定的情境,但我们的情绪系统却拒不退场。我们停止感受和想法的努力往往是徒劳的。简而言之,这些情绪模式是自动、无意识地运行于先天情绪反应和后天个人经验的相互作用之间。它们主要由前语言的元素和情感元素(如身体感觉)组成,在自我的基石上产生更高水平的组织。它们成为我们建构意义的基本结构。正是这些情绪模式的整合,让我们感受到了自己是谁(Greenberg & Pascual-Leone,1995;Oatley et al.,2006;J.Pascual Leone,1991)。

实际上,存在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状态,描述状态的名称是无穷无尽的。描述基本情绪之外的感觉词汇有很多,如“惊讶”“狂喜”“害羞”和“警惕”等。混合或复合的情绪状态是由内在被激活的各种情绪模式综合形成的。人们很少感受到纯粹的、基本的情绪。儿童和成年人偶尔都可能会感到纯粹的愤怒或纯粹的快乐,但随着人们从幼儿到成年,这些纯粹的情绪渐渐混合在一起,失去了其单一性。成年人很少有单纯的情绪,大多是复杂的、出自情绪模式的情绪体验,包含解读、特殊意义和各样的基本情绪。然而,不管多复杂,这些情绪模式都植根于基本情绪。

震耳欲聋的雷声会激发恐惧,让人或动物受到惊吓,就像它会吓走在非洲草原上的人类远古祖先一样。这是一个物种的自然反应。然而,情绪主要不是出现在这种普遍的反应中,而是出现在具体和特殊的反应中。大多数成年人的经验涉及复杂的混合情绪,而不是基本情绪。例如,一个人的愤怒可能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另一个人的愤怒可能与悲伤混合在一起。而嫉妒等复杂的情绪状态可能是愤怒、恐惧和悲伤的组合。此外,不同的情境和身份也会需要复杂的感受混合。例如,父母需要混合一些特定的情绪才能成为好父母。保持权威需要一定程度的愤怒和自豪感,而要养育孩子也需要温柔和温暖,喜悦和有趣的父母能给孩子带来快乐。所有这些不同的情绪状态一起合成坚定的、充满爱心的家长,使他们能够做出合适的反应,以满足孩子的需求。

情绪模式的激活

基本情绪是情绪模式的基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每一种模式与许多其他模式合成时,就会产生越来越复杂的情绪状态。大多数来访者绝少会感到纯粹的悲伤或愤怒;相反,他们感到的是特别细致和复杂的情绪状态,如“被扔在垃圾堆里”一般的被拒绝的感受,或者像“漂泊在海上的无舵小船”一般失去方向的感觉。下面的对话片段就可以显示来访者的情绪模式如何被当下的生活事件激活。

来访者:关于迈克尔的情况是,当我看到他走进屋子,我就感到对他的情绪……[转向对情绪做区分]像不同的情绪,但是至少一个礼拜之前,我都还觉得是朋友的感觉。

治疗师:就像一种……温暖的感觉?[共情推测,分辨情绪体验并通过言语加以符号化]

来访者:没错!我正想说,就是一种信任、温暖……就是一种完全且满足的感觉。[整合身体层面的感觉,符号化表达]

治疗师:心里感觉非常美好。

来访者:的确,然后,唉,接下来的却是让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刀绞一样的难受和恐惧,[继续符号化,然后转向反射模式并解释其体验]因为过去四年里唯一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是西蒙,可是事实证明表面这些全都是相反的……就像,我以为他是最喜欢我、最接纳我本来样子的人,可他却彻头彻尾地在演戏。

治疗就要处理像上面的对话所呈现的复杂的情绪状态,从而帮助来访者剥开它们,回到基本情绪的体验。这些处理可以有澄清和释放的作用——帮助人们感受到他们原本的愤怒或悲伤,而不被通常伴随这些情绪的罪恶感、恐惧感或厌恶感所污染;体验这些情绪,而不必根据社交礼仪来管理它们。人们越脱离他们的原发情绪,就变得越复杂,因为他们失去了与内在情绪指南针的联系,而这个指南针会告诉他们,什么东西对他们好,什么对他们不好;他们也失去了身体中的真实感受,迷失了方向。

为了预告接下来本书的内容,我简要地描述一下一旦激活了核心痛苦情绪模式,治疗师将如何开展治疗工作。改变情绪的治疗遵循两段式的方法——抵达情绪体验和离开情绪体验(Greenberg,2002)。在第一阶段,治疗师要倾听,让叙事及其情感意义浮现。在前面的对话中,治疗师正在与恐惧和不信任的模式工作,为了确保来访者完全接触到这些感觉,治疗师要聚焦于激活非适应性恐惧情绪。为了进一步关注、接纳、描述和探索它,治疗师可能会说:“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在难受和恐惧的感觉里待一会儿,一想起迈克尔,这些感觉就在身体里冲击你。你能保持呼吸,同时和这个感觉在一起吗?”这样能够把来访者的注意力转向以创伤为基础的情绪记忆模块和相关的反应。来访者此时可能会表达一个叙述其经验的信念,“就像我不能再打开心扉。我只会再一次被伤害。”

在抵达一种核心的非适应性情绪且明确了它对自己的特殊意义后,治疗的目标是转向让来访者接触一种更具有适应性的情绪资源,作为对非适应性感受的解药。这一转变预示着情绪聚焦的治疗进入了第二阶段。此时注意力应集中于治疗室里此刻呈现的另一种感觉上——“信任、温暖……就是一种完全的满足”——这可能会有用。如果这种感觉无法成为替代性的感觉来源,治疗师可以帮助来访者清晰地表达需求,从而让其获得更具适应性的情绪反应。治疗师可能会问:“在这种深深的受伤和不信任感中,你需要什么?”来访者可能会这样回应:“我只需要被抱着、被安抚。我真的想感受到温暖。”这时,治疗师会让这个更具适应性的声音与恐惧的声音进行辩证的互动。治疗师可能会说:“你会对恐惧和那个说‘我不能敞开心扉’的声音说什么呢?”来访者可能会说:“我知道我需要慢一点反应,不是立刻就竖起墙保护自己,但我也需要搞清楚这段感情与上一段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