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与《断章》相比,《下雨》当然不再是现代诗,即便是再业余的批评家,也至于将其情调化、玄学化。“看风景的人”与“风景中的人”,都有了确定的社会属性:一个是脱离乡土、被抛入全球化航路的当代诗人,一群是懒散劳动兼寂寞休闲的工人,风景也被明确落实在90年代污浊的苏州河畔。关键是,看风景的人此刻渴望“加入”了,他们湿漉漉的劳动里也没有精致的相对性。
进入90年代之后,当历史的巨兽贸然闯入,不仅是这首短诗,整个90年代诗歌都试图走出现代诗的风景,后来被广泛命名又备受争议的诗歌转型,也就发生于其中。许多充满活力的当代诗人,刚刚从80年代拥挤、热闹的“诗歌菜市场”中挤出身来,或者如开愚一样,经历昔日“冒死的旅行”,抵达了写作和人生新的站台。相比于80年代,这些诗人都有了一定的阅历和年轮,他们中有的发了横财,有的彻底消失于人海,有的则更有名气、更博学了,而且学会了反思的技术,能够口若悬河地解说自我与未来。但无论怎样,这个先锋的群体终于一劳永逸地被市场时代边缘化了,许许多多原本可资依赖的东西,都瞬时成了“岁月的遗照”:启蒙者的角色刚刚遭遇挫折,逐渐兴起的大众趣味还没赢得广泛尊重,左翼的激进态度因历史的缘故,正被普遍地不信任并严重地遗忘。唯一可能的方式,只有不反抗、不顺从、不诅咒、不讨好也不放弃了。这需要一种外交式的分寸感,介入但不承担责任,“见证”但不需要“作证”。我们都是在场的局外人,不光诗人如此,一整代人文知识分子都被迫或自愿地回到看台上。
在保持独立性前提下对历史审慎地开放,这种自由主义的态度在一段时间内,有很大的说服力,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唯一可能的态度。如果伴随足够的伦理紧张,这样的态度确实不失风度,在所谓“关怀的神话”与“自由的神话”、“见证的迫切性”与“愉悦的迫切性”之间维持一种活力和平衡。但问题是,这样的态度也容易变成漂亮的“平衡木”体操,在伦理上,它可能发展为犬儒主义,在美学上,它的底牌则是享乐主义,两重主义的叠加使“虚无”也变得肉感。于是,这一时期的写作变得丰厚、深邃又迷人。当然,90年代的自由主义与当年京派的自由主义,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诗人们已没有那么多的书生气和娘娘腔,他们接受了时代的教训,更多容纳了现实的不洁与混乱,增强了对差异和变化的敏感。然而在骨子里,“看风景”的诗学,虽然经过了后现代语言观的洗礼,但并不等于说它就终了了,接纳现实的目的,不过是将其转换为一套可自由组织的符号,诗人张枣就敏锐地将当代诗歌的走向比喻成了“朝向语言风景的旅行”。十字街头的“塔”或“楼”自然不足为据,这些空间过于封闭、局促了,诗人们于是纷纷外出,或者置身于咖啡馆、广场、火车站等公共场所,或者搭乘火车、汽车、飞机,或者干脆骑车、徒步,像回收垃圾那样,将当代生活大面积扫描到诗中。不过,这一切终归服务于骄傲的心智展开,最终是为了将个体从历史中赎回,赎回他不可化约的经验,赎回他不能与人雷同的语言。这些可燃垃圾也源源不断地,为90年代的语言活塞提供了崭新的能量。历史的“风景化”意味着对现实利害关系的超越,“历史的个人化”则意味着甩脱历史担当后的轻逸,二者虽然不同,但仍可以看出大致相似的取向。
《下雨》似乎也属于这个类型,诗中的只言片语暗示了某次旅行,在楼上俯望的位置,也显示了“我”与“他们”、“我”与历史实践之间不可消除的距离,显示了诗歌可能的社会位置。但这首诗古怪的力量在于,它在属于的同时又包含了对上述类型的抵拒:“我”不仅是一个观望者,而且也想“加入”其中,灰白闪电之中一只手的形象,使得“加入”的动作也切实可感了,外在的历史不能仅仅看做是被语言轻易消化的风景,它像一种阴沉沉的实在,就搁在那里,有它的节奏和时间,显示出一种自足,排斥着“我”妄想中的参与。与此不一定必然相关的是,在那几年间冒出的90年代诗歌的各种自我表述中,开愚的声音也显得有几分异样。他著名的《九十年代诗歌:抱负、特征和资料》一文,现在已是90年代诗歌神话建立的一篇重要文献,其中他也提到自己在1989年时对“中年写作”的发明。作为90年代诗歌的子概念之一,“中年写作”和“中年气质”的说法影响不小,后来也颇受诟病。但在开愚的表述中,所谓“中年写作”既有针对以往青春写作不成熟、放纵的一面,希望以成人的智商和经验来校正,但它同时还指向了一种成人的担当意识、责任意识。换用韦伯的表述,“责任伦理”与“意图伦理”在他那里是兼重的,正是诗人一厢情愿的道德感,而非秋风迟暮之中的沧桑世故之感,构成了他笔下“中年写作”的核心。对于现代艺术而言,从辩护中发展出来的傲慢哲学,倾向于对具体伦理问题的抱不置可否的态度。可以说,这是某种更高级的文艺伦理的起点,但开愚的看法与此有些不同。
当然,对社会伦理虚张声势的承担,可能会使诗歌写作变得笨重、粗俗而又狡狯。还好,诗人内在的责任意识与媒体世界里的维权意识并不是一回事。《下雨》中,对“劳动”的想象性参与,似乎有些许的暗示,但一切只是隐含着,伸出的手与其说是现实性的,不如说是概念性的、思辨性的,诗行最终还是落回内心挣扎的自我戏剧。楼上的眺望与想象的加入,似乎又重复了在张力中把玩“平衡”的文化体操。然而,正像远处的奇异布景和两个突然冒出的陌生人,“克鲁泡特金”与“巴枯宁”的出现,决定了这出内心的戏剧已发生在不同的框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