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枯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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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愚自己有个说法:当代诗与现代诗不同。二者究竟如何不同,在不同的场合,我也听过他的表达,但始终没有很完整的把握。但这首诗我敢断定,一定属于他所谓的当代诗,而不是那已被美学化、经典化了的“现代诗”。当然,两个范畴之间并非没有连续性,从此诗潜在的模式上,就可看出这一点。刚才说了,它是站在华东政法大学的楼廊上写就的,河水虽然不洁,卸煤的劳动也不够壮丽,但毕竟可以算一道风景,一道当代风景。“我在楼上看风景”,这样的“看风景”视角,让人本能地联想起卞之琳的名作《断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也装饰了别人的梦。”

作为现代诗的精品,《断章》短短四行,化绝对为相对。问世以来,相关的解读很多很多,其中不乏洋洋万言的长文,细致阐述其中镜花水月的幻美悲情。在泛滥的读解中,有一种我觉得相当别致,那就是将这首短章(断章)意识形态化,认为风景之中无奈的观看,其实是卞之琳这样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历史面前一种疏离的态度的表现。换句话说,抽象的桥并没有架在虚空里,它不过是一群人唯一可能的历史位置。这样的解读显然要刻意升华,但至少将《断章》解放了,风景里有了烦琐的历史和人事。现代诗的趣味化、情调化,正配合了它的经典化,普通读者期待普遍人性,好在阅读中安放日常的失意感、挫败感,他们喜欢那些感受空阔但又能轻易转化为经验的诗歌。但现代诗的起点恰恰与此不符,它要求的是在瞬间的紧张中提取新的激情,将失意或挫败转化为醒觉的可能,回到经验的目的恰恰是为了粉碎它、重建它。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诗”距“现代诗”可能并不遥远,立异求变,或者只为了恢复那个曾有的起点。

回到上面的解读:卞之琳的群体,说小一点,是30年代活跃于北京的一小撮现代派的诗人;说大一点,其实是自由主义的京派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出自后人的追溯,内部的差异也大过了共性,但在特定的位置上,他们确实不得不分享了某些态度,其中就包括对所谓“风景”的偏爱。当年,在给诗人徐玉诺的散文诗《寻路的人》中,周作人曾解释了这种好尚的由来:


我曾在西四牌楼看见一辆汽车载了一个强盗往天桥去处决,我心里想,这太残酷了,为什么不照例用敞车送的呢?为什么不使他缓缓地看沿路的景色,听人家的谈论,走过应走的路程,再到应到的地点,却一阵风的把他送走了呢?这真是太残酷了。

我们谁不坐在敞车上走着呢?有的以为是往天国去,正在歌笑;有的以为是下地狱去,正在悲哭;有的醉了,睡了。我们——只想缓缓的走着,看沿路景色,听人家谈论,尽量的享受这些应得的苦和乐;至于路线如何,或是由西四牌楼往南,或是由东单牌楼往北,那有什么关系?


这长长的一段,传达的不仅是一种虚无的人生观、美学观,也包含了对现代历史的特定忧惧感。历史不仅充满一种暴力,而且从本质上也无法信任,既然任何选择都属虚妄,在这个时候,智慧的、人道的心灵只能无奈地敞开,在自然性的伦理安宁中,享受刹那的永恒。这似乎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主义美学,自波德莱尔以降,高调的现代主义将“刹那”提升到了原则的高度,而在现代中国,这种美学似乎也不乏回响,朱自清在20年代就写作长诗《毁灭》,盘根错节地阐发他的所谓“刹那主义”。但和周作人的历史忧惧感一样,当年中国作家的颓废或虚无,与波德莱尔们的城市经验并无太多关联,它们更多是内发于中国的社会政治生活之中,在普遍的现代主义脉络中其实很难得到说明。

这似乎有点扯远了,还是说京派。从上面一段话里,可以搜寻出周作人后来思想的线索,而京派的圈子也被这种情绪大致笼罩,卞之琳、朱光潜、沈从文、何其芳、冯至等一干人的文学,都多少与此牵连。既然,血雨腥风的历史难以参与,但又不想沉沦于其中,只好先将一切看做风景,然后再作打算。由此可见,《断章》中对时空相对的把玩,出于佛家的理路,玄妙无限,但最终还是落进了现代人的处境。有西方学人将30年代京派的文学立场,比喻为“倾斜的塔”。“我在楼上看风景”,“塔”在我们便宜的傻瓜相机里,其实也就是“楼”而已。当然,“看”的偏好,或者说“看”的诗学,有相当的弹性。在朱光潜那里,它演化成两种基本历史态度的对立:演戏与看戏。前者,指的是政治人物与历史的肉搏;后者则属于审美的、知识的静观,不远不近的“非利害关系”座位,对于学院里头脑发达、心思敏锐的教授们非常适合。在卞之琳的眼中,风景既是骨肉丰满的西洋油画,又是一些轻描淡写的中国线条。人生在世,感官体验会扑面而至,像巨大的蜂群让人难以招架,诗人的想象则是捕获形式的容器,让风穿过、水穿过、鱼和鸟穿过,剩下的则是空灵的心智,而大小、远近、古今、你我之类的诡辩只是一种容纳并淘洗的技巧,这解释了为什么像元宝盒、白螺壳一类容器形象,一时间遍布了卞之琳的诗歌。如果说这种将历史不断玄学化、抽象化的做法,来源于象征主义的“结晶”立场,那么深受德国浪漫主义影响的冯至,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则更为优雅,诗歌的容器先是被比喻成为泛滥的流水赋形的“水瓶”,既而变形为一面旗帜,以飘动变化的自己来把握那些把握不到的事体。变化中有持久,有形中蕴无形,歌德的古典主义结合了中国的通变观。无论怎样,在芜杂流变的历史当中,诗歌的想象作为一种造型与抽象的能力,总是能脱颖而出,又将一切作为“风景”容纳。诗人的身份也从先知、情种、斗士或莽汉,一次次校正为智者。他在忍耐与观察中可以进行超越性的思考,获取内省的存在深度,通过心智的成熟,来消化、对抗外部世界。中国现代诗可能的道路,也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