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隋唐五代幽州的民族分布与民族关系
隋唐时期北方游牧部落发展较为强盛,突厥、契丹及奚族的势力直接影响到隋唐在东北的统治。为稳定民族关系,隋唐采取了武力征伐兼政治联姻的手段。这些政策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民族交往与融合,大量少数民族人口归附并迁入幽州甚至内地。幽州在安史乱前是突厥、奚、契丹、同罗等族人以及中亚胡人的重要迁入地,城里的居民相当一部分是少数民族或是混血儿。幽州城坊(里)的名称如肃慎坊、罽宾坊、归仁里、归化里等,也是各民族聚居的反映。大量少数民族入居的幽州是侨置蕃州最为集中的地区,容纳了突厥、奚、契丹、室韦、新罗等数个民族,顺、瑞、燕、夷宾、黎、归义、鲜、崇等二十几个侨置蕃州,所领蕃户在天宝中至少有二万多,活跃于这里的少数民族远远超过此数,对幽州社会文化的影响相当明显。随着唐王朝的衰落,少数民族势力逐渐占据了幽州并进一步深入中原,在长期吸收汉文化的基础上,五代以后,强盛的契丹完全占据幽州地区并以幽州城为陪都。
突厥在北朝后期强盛一时,开皇三年,隋朝大规模出击突厥并施行离间政策,突厥汗国迅速瓦解,东、西突厥分立,互相攻杀,势力大弱的东突厥部落被迫向隋臣服。东北的契丹、奚等少数民族也继突厥之后归附,隋朝在幽州附近设置羁縻州府予以安置。隋朝末年,突厥在幽州的活动再度复苏。隋末唐初,东北的少数民族纷纷卷入对幽州的争夺,突厥乘乱侵扰隋唐边境,甚至支持各种割据势力加入混战。
幽州受突厥侵扰的状况在唐初一直没有得到改观。贞观三年十一月,唐太宗乘突厥内忧外患之际,以东路幽州、营州军队与西北军队夹击。至贞观四年四月,突厥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亡。一向依附突厥的契丹、奚等东北少数民族也相继归附称臣,“突厥既亡,营州都督薛万淑遣契丹酋长贪没折说谕东北诸夷,奚、霫、室韦等十余部皆内附”,幽州获得了暂时的安定。东突厥“降唐者尚十万口”,唐太宗“诏群臣议区处之宜”,最终采纳了温彦博的意见,将其安置在东自幽州(今北京)、西至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的广大地带,主要以突利可汗过去所统部落置顺(今北京顺义)、佑(今宁夏境)、化(今陕西横山北)、长(今内蒙古红柳河上游西部地区)四州都督府。
幽州安置了大量的突厥与东北少数民族人口。武德四年三月“以靺鞨渠帅突地稽为燕州总管”,六年五月“刘黑闼之叛也,突地稽引兵助唐,徙其部落于幽州之昌平城”。侨居幽州地区的突地稽部,天宝年间达到了二千零四十五户,一万一千六百零三口。突地稽后人世为酋长,“门擅英豪,代承恩宠”。其子李谨行累迁营州都督、右卫大将军,陪葬乾陵。谨行之子李秀,其墓碑称族出“范阳李氏”,并引《姓苑》云“范阳李者,其先出自陇西”,表明这支南迁的粟末靺鞨至第三代已汉化,并与汉族高门“陇西李氏”相认同。唐武德二年(619),契丹内稽部落投唐,被安置在威州,后来又南徙,寄治幽州良乡县。太宗贞观二年(628),酋长摩会率部内属,其松漠、乙失革、曲据(即李去闾)等部落相继附唐,太宗特置玄州(侨治范阳鲁泊村)、昌州(侨治昌平清水店)以安之。在太宗征辽后,“攻陷辽东城,其中抗拒王师、应没为奴婢者一万四千人,并遣先集幽州,将分赏将士。太宗愍其父母妻子一朝分散,令有司准其直,以布帛赎之,赦为百姓”,大批人口充实于幽州。
唐代的幽州逐渐成为北方民族融合的一大中心,突厥、契丹、奚、靺褐、高丽、室韦、铁勒等各族人民迁到幽州城及其附近地区,杂居促使内迁民族的内部结构、生活方式及生产关系都发生了极大变化。唐朝将少数民族内迁的一个重要意图,在于“分其种落,散居州县,教之耕织,可以化胡虏为农民”。尽管内迁少数民族的汉化是一个漫长过程,这项政策对少数民族的生产方式仍有显著改变。贞观十二年(638),朝廷给突厥首领李思摩的诏书说:“今岁以来,年谷屡登,种粟增多,畜牧蕃息。缯絮无乏,咸弃其毡裘;菽粟有余,靡资于狐兔。”在行政管理上,唐朝允许内迁少数民族首领任侨置府州的都督、刺史,享有固定的俸禄,但必须接受当地军政官员的管辖,即所谓“诸道军城,例管夷落”。对其人口按内附时间长短,分为“熟户”和“新降”, “凡内附后所生子,即同百姓,不得为蕃户也”,这就意味着他们已是“熟户”。“熟户既是王人,章程须依国法。”内迁胡族从第二代起,就同当地百姓一样,完全成为唐朝的编户齐民。
唐高宗至玄宗时期,幽州的民族迁移又有所发展。唐初归附并迁徙到幽州的少数民族,已经发展成为较为稳定的居住人口。万岁通天元年(696),松漠都督李尽忠与内兄归诚州刺史孙万荣,因愤于营州都督赵文翙侵侮,举兵杀文翙,陷营州。唐朝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将玄州曲据部徙徐州(今江苏徐州)、宋州(今河南商丘)地区;威州内稽部徙幽州(今北京)境;昌、师、带、信诸州的松漠、乙失革、乙失活等部徙青州(今山东益都)。中宗神龙初年(705),因契丹之乱平息,遂将南迁诸部徙还,“皆隶幽州都督府”,幽州境内安置了大量突厥、靺鞨、奚、契丹、室韦、新罗等族归附人口。
在与少数民族的战争中,唐朝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大量征发少数民族军队。尤其在唐玄宗时府兵颓败,内迁羁縻州府蕃兵被唐朝征发募集的情形非常普遍。少数民族士兵多骁勇善战,况且蕃兵本身为部落兵,内迁之后以从军为职业是理所当然之事。开元八年八月颁诏:“宜差使于两京及诸州且拣取十万人,务求灼然骁勇,不须限以蕃汉,皆放蕃役差科,唯令围伍教练。”到天宝年间,幽州的防御军中已有相当多的蕃将蕃兵。这些少数民族在安史之乱后逐渐本土化,他们脱离了以前的游牧生涯,同时又保留了游牧民族勇武的特色,进而影响到幽州的社会风气。安史之乱爆发后,“自暮春至夏中,两月间,城中相攻杀凡四五,死者数千。战斗皆在坊市闾巷间,但两敌相向,不入人家剽劫一物,盖家家自有军人之故。又百姓至于妇人小童,皆闲习弓矢,以此无虞”。战争过后,闻名于燕蓟间的尽是豪迈有勇力者。薛嵩“生燕、蓟间,气豪迈,不肯事产利,以膂力骑射自将”,张孝忠“以勇闻于燕、赵”,赵万敌“骁悍闻于燕、赵”。许多文人北走燕蓟,在其诗歌中反映了幽州的社会风貌。甫《后出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高适《蓟门行》:“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声名。纷纷猎秋草,相向角弓鸣。”这种尚武的风气甚至影响到一贯以儒学立业的幽州士人阶层,《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云:“(卢霈)自天宝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赵。两地皆多良田畜马,生年二十未知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击毬饮酒,策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
隋唐时期进入幽州的少数民族与北魏时期不同,他们不是以征服者而是以依附者的身份进入,对当地社会风貌的影响有赖于唐朝对他们的态度。安史乱前,唐朝对少数民族文化采取兼容并蓄的政策,彼此认同和吸收是当时社会的普遍心理。安禄山成为幽州节帅之后,胡族的风俗信仰在幽州广泛流传。《安禄山事迹》载:“每商(按,胡商)至,则禄山胡服坐重床,烧香列珍宝,令百胡侍左右。群胡罗拜于下,邀福于天。禄山盛陈牲牢,诸巫击鼓歌舞,至暮而散。”源于西蕃、流行于北方各游牧民族之间的“马上波罗球戏”,在幽州地区也很受欢迎,安史之乱时驻守幽州的叛军首领史朝清就热衷于此。
幽州自安史之乱后进入藩镇割据时代,与中原地区的交流渐渐稀少,与临近的契丹反而更加接近。“故事,常以范阳节度使为押奚、契丹两蕃使。自至德之后,藩臣多擅封壤,朝廷优容之,彼务自完,不生边事,故二蕃亦少为寇。其每岁朝贺,常各遣数百人至幽州,则选其酋渠三五十人赴阙,引见于麟德殿,锡以金帛遣还,余皆驻而馆之,率为常也。”幽州成为契丹、奚两蕃与中原交流的重要通道。幽州藩镇卷入五代时期的割据混战,已在塞外崛起的契丹得以逐渐深入幽州。“刘守光末年衰困,遣参军韩延徽求援于契丹。”契丹乘机攻战营州、平州,对幽州的影响更为直接。在暴政和战争的驱使下,大量幽州百姓流亡契丹。“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乘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契丹首领阿保机将这些汉人收归己有,“谓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汉人多矣,吾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可乎?’诸部许之。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有盐铁之利,乃后魏滑盐县也。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机率汉人耕种,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汉人安之,不复思归”。这种模式是契丹与汉民族融合的典型,是契丹接受汉人文化制度的一种渠道。通过农耕文化的传播,幽州汉族民众拉近了与契丹人的距离,也因此成为契丹南进的据点。尽管如此,胡汉各自划界的状况依然明显,阿保机曾对后唐供奉官姚坤说:“吾能汉语,然绝口不道于部人,惧其效汉而怯弱也。”阿保机虽然意识到吸取汉文化有利于统治中原,但同时可能导致契丹武力优势的丧失,这种两难的困境正是胡汉文化之间难以跨越的障碍,幽州农耕文化也对契丹的游牧文化有很强的抵御性。
后周显德六年夏,周世宗北伐,“瓦桥淤口关、瀛莫州守将,皆迎降。方下令进攻幽州,世宗遇疾,乃置雄州于瓦桥关、霸州于益津关而还。周师下三关、瀛、莫,兵不血刃。述律闻之,谓其国人曰:‘此本汉地,今以还汉,又何惜耶?'”对于契丹统治者来说,即使有进兵中原的雄心,但胡汉有别的意识始终挥之不去,因此辽太宗才对汉地的得失保持如此淡漠的心态。到女真人进入幽州之时,夷夏观念已经得到很大改变。金世宗说:“燕人自古忠直者鲜,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虽屡经迁变而未尝残破者,凡以此也。”虽然金世宗对燕地民众颇有批评,简单地以燕人“其俗诡随”来点评,事实上忽略了长期以来幽州胡汉混杂已经促成了一种新的地域心态。因为唐末以来皇权的式微,幽州成为割据藩镇,失去了强力王权的主导,对胡汉的界限没有明显的强调,尤其是唐以来兼容并包的民族政策和大量少数民族人口的出入,都给幽州地区的民族融合提供了外在的推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