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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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报信试探

伯颜帖木儿一时语塞,他万万没想到事态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朱祁镇竟然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大明已经放弃了他。

他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提醒道,“陛下,纵使寻常外臣尚需恪守男女大防,何况瓦剌使节?若欲与皇太后殿下当面陈情,恐怕唯有遣喜宁前往。”

朱祁镇略一沉吟,继而又一点头道,“既如此,便遣喜宁走一遭罢。”

伯颜帖木儿一怔,面露诧异道,“陛下先前不是还怒斥喜宁背主求荣么?”

朱祁镇摇了摇头,乌黑的长发在水中荡开,如墨色水藻般浮动,“你不懂这些太监。”

“喜宁被俘后之所以会即刻投靠瓦剌,其一自然是慑于你们的兵威,其二么,是因为他本就是王振一党。”

“王振已死,朕又被困在此处,倘或喜宁独自逃回京师,必将会被当作王振余孽一同清算。”

“所以土木堡那日,喜宁明明有机会逃跑,却宁可留在朕身边被俘,被俘后却又不见得他有多么忠心。”

“因为似他这等无家无嗣的奴婢,土木堡一败,便只剩投效瓦剌这一条活路了。”

“昔年汉文帝遣公主和亲老上单于,并命宦官中行说陪嫁随行,那中行说本不愿去往匈奴苦寒之地,却被朝廷强逼出塞。”

“中行说愤懑不已,又不得公然抗命,待和亲队伍甫至漠北,便即刻转投单于帐下,终成大汉心腹之患。”

“其实,中行说若能留在汉宫,自会效忠汉文帝至死,可一旦离乡,自知永无归期,又无亲族牵挂,岂有不改换门庭之理?”

“喜宁亦是如此,他们当奴婢的,除了伺候人之外,可谓是别无长技,只能盼望着给自己找一个好主子。”

“倘或朕能带着喜宁重返大明,许他当年王振的权势,他定会像忠犬一般,重新匍匐在朕的脚下,死心塌地得为朕效力。”

伯颜帖木儿笑道,“陛下未免也将那些阉宦看得太轻贱了!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个人纵然一时当了奴婢,胸中未必没有凌云之志,难道这当了奴婢,就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就甘心永远仰人鼻息了?”

“说不定喜宁是真心觉得这漠北草原比那朱墙金瓦的紫禁城更合他的心意呢?若他入宫之后,在皇太后殿下面前直言陛下乐不思蜀,那陛下可就百口莫辩了。”

朱祁镇抬手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映着炭火如碎玉般飞散,“不可能,在宫中人眼中,朕与喜宁是主仆一体的,若朕当真与大明决裂,他一个阉奴却能只身返京,岂不可疑?”

“届时,他要么被当作瓦剌细作下狱拷问,要么被疑背主求荣锁拿问罪,喜宁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岂会连这点利害都看不明白?”

伯颜帖木儿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若我瓦剌以性命相胁,逼那喜宁不敢吐露实情呢?”

朱祁镇笑道,“先前你不是还说要与朕结秦晋之好,要将你家小妹嫁给朕吗?我们汉人最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先太师若真有意联姻,岂不正该遣喜宁这等熟知礼数的奴婢,回京向母后殿下说亲?”

伯颜帖木儿心中暗惊,皇帝看似不声不响,竟已将诸般关节都算计得滴水不漏。

正思忖间,又听皇帝接着道,“况且,除了喜宁之外,朕还想另遣一人入京。”

伯颜帖木儿立刻追问道,“何人?”

朱祁镇回道,“刘安。”

伯颜帖木儿眉头紧锁,思忖片刻后不由质疑道,“陛下先前不是说,边关守将不得擅离信地吗?”

朱祁镇解释道,“若是寻常武将,自当严守边关,但朕若赐刘安侯爵之位,他就不得不星夜入京了。”

“我朝勋爵承封之制,首重诰券,尤严保勘,既为辨明血脉世系,亦为慎重爵禄之封,此乃祖宗成法,正可为朕所用。”

“凡勋爵袭封,必先经五军都督府勘验袭封者身份,详查世系宗谱,再由吏部复核诰券真伪,取具结状。”

“刘安此番奉旨入京受封,乃是遵循朝廷典制,岂能算作擅离职守?况且边关军情紧急,正好借机让他当面禀报敌情,自是名正言顺。”

伯颜帖木儿当即会意道,“如此一来,刘安若奉诏入京,必先赴五军都督府验明正身,届时此间情形,自当大白于天下。”

朱祁镇颔首道,“不错,即使喜宁那厮甘为你瓦剌鹰犬,但刘安若得封侯爵,岂会不识时务?”

“倘若他进了北京城便杳无音信,或是被郕王下狱问罪,那这出兄友弟恭的戏,才算是唱到头了。”

皇帝的声音如烟似雾,在这氤氲水汽中更添几分飘渺,轻柔得像是江南三月的烟雨,教伯颜帖木儿恍惚间竟想起汉人传说中的瑶台仙子。

他暗自盘算着利害,若不让朱祁镇对大明彻底死心,后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计只怕难以施展。

何况终究是母子连心,孙太后倘若知晓爱子处境,难保不会从中作梗,她若能与郕王母子相争,于瓦剌而言倒是正中下怀。

思绪流转间,他发现自己竟已不自觉地为朱祁镇拟好了派遣使者回京的诸多由头。

抬眼望去,朱祁镇在水雾中愈发显得超凡脱俗,那是一种令人屏息的美,既非女儿家的柔媚,亦非寻常男子的英挺,而是如天山雪莲般不容亵渎的圣洁。

在这般风华面前,任是铁石心肠,怕也难生拒绝之念。

伯颜帖木儿深知此次遣使事关重大,虽心中已允,却仍欲借机敲诈一笔,“陛下此计虽妙,却不知臣为何要应允?若中途生变……”

朱祁镇闻言仰首长笑,喉结在纤长的颈项间上下滚动,“你不是一直觊觎朕?想拥有朕么?如今良机在前,怎么反倒踌躇了?方才才说倒剌沙优柔寡断,摇摆不定,朕看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况且朕那钰弟姿仪绝世,若他当真敢背叛朕,将来待朕擒获逆王,便将他囚于这穹帐之中,任卿独赏,岂不快哉?”

朱祁镇的笑声在毡帐内回荡,那笑声里裹挟着歇斯底里的癫狂快意,又暗藏着令人胆寒的狠厉。

伯颜帖木儿毫不怀疑这位天子对郕王背叛的滔天怒火,那绝非虚张声势的恫吓,而是发自骨髓的仇恨在沸腾。

伯颜帖木儿故作狐疑道,“世上岂有人能及陛下风采?”

皇帝仰望着帐顶繁复的纹饰,笑声渐转轻佻,“钰弟确实比朕更美,先帝有那样特殊的癖好,故而一生虽有妃嫔十五人,却只有胡皇后、母后殿下和吴贤妃为先帝诞下了子嗣。”

“胡皇后是太宗皇帝钦点的太孙妃,先帝再厌恶,也得给中宫体面,母后殿下与先帝乃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非比寻常。”

“至于吴贤妃,她不过是先帝为太孙时的东宫宫女,入宫比母后殿下晚,位分也比母后殿下低,可她不仅平安生下了皇子,还在胡皇后与母后殿下的明争暗斗中活了下来,你说,她该是何等绝色?钰弟承其母貌,自然胜过朕许多。”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朕原以为,这容貌,是钰弟此生唯一一处能胜过朕的地方,没想到到了瓦剌,头一遭儿竟有人说朕更美,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朱祁镇说罢,兀自“嗬嗬”地低笑起来,那笑声嘶哑破碎,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出的阴森诡谲。

伯颜帖木儿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方才的狎昵心思顿时消散无踪,此刻的皇帝,活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美则美矣,却叫人不敢触碰。

他一整神色,说回了正题,“陛下欲再遣喜宁、刘安二人去京,臣自当向也先太师转达,只是此番若仅赏银两,未免太过简薄,还需添些锦缎裘皮之物,方显诚意。”

朱祁镇这才敛容道,“两万两尚嫌不足?开库取银非同小可,刘安等人必得具本上奏,朕若将府库银两尽数赏赐瓦剌,岂非陷忠臣于不义?值此多事之秋,朕岂能作此不仁之举?”

伯颜帖木儿唇角微扬,“陛下何必拘泥于府库?臣听闻,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等人家资钜万。”

“不如陛下再拟一道手谕,遣袁彬入城查取他们三人家产以充赏赐,阳和口一役损兵折将,论罪抄家本是应有之义。”

伯颜帖木儿这一计着实阴毒,竟要天子亲下敕令,将战死殉国的忠臣家产尽数赏赐敌国,此举无异于在朱祁镇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更是对大明将士的莫大羞辱。

谁知朱祁镇竟不假思索,当即便应允道,“准了!就按你说得办,你现在就把袁彬给朕叫进来吧。”

伯颜帖木儿身形一顿,显然未料到皇帝应允得这般痛快。

他绕过浴桶正要出去喊人,却在帐门前蓦然回首,朝朱祁镇拱手道,“陛下,臣再多说一句,陛下不要嫌臣啰嗦。”

“昔年两都之战后,燕帖木儿拥立元文宗,元文宗再三推让于兄,犹如昔年元仁宗之奉元武宗,是以元明宗暴毙之祸,实乃燕帖木儿所为,非元文宗本意。”

“然则正因燕帖木儿在元明宗死后复立元文宗,后世皆道,燕帖木儿弑君乃是为了元文宗。”

“故而元文宗复辟后,非但没有处置燕帖木儿,还反颁特诏,独授其丞相之职,加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封太平王、赐达尔罕之号、总领中书省、录军国重事、监修国史、提调燕王宫相府事、大都督、执掌龙翊亲军都指挥使司事。”

“燕帖木儿从此权倾天下,他非但强娶泰定帝皇后为妻,更将黄金家族四十余位公主及宗室贵女尽收房中,纳为妾室,古往今来,权臣之跋扈,无出其右者。”

“自古为新主分忧者,皆如押下重注,一旦得手,新君念其拥立之功,自当厚报,那便是泼天的富贵,因而朝野上下无不趋之若鹜。”

“因此陛下如今在我瓦剌帐中,反倒最是安稳,断不会让那些宵小之徒有机可乘,更不会节外生枝。”

皇帝背对着伯颜帖木儿,一言不发地往自己身上掬水浇淋,哗啦啦的水声在帐内回荡,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言语尽数隔绝。

伯颜帖木儿见状,心知多说无益,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帐,筹谋大事去了。

又过了片刻,袁彬只身进得帐来,手持一把灌得满满的铜壶,壶嘴蒸腾着袅袅热气,“陛下,新汲的热水。”

朱祁镇倚在浴桶边沿,双目微阖,似已沉入梦乡。

袁彬不动声色地沿着桶沿注入热水,热水与浴汤相融,发出潺潺的水声。

他俯身凑近皇帝耳畔,气息几乎微不可闻,“方才臣遇见了郭登,他正给瓦剌人送羊酒犒军。”

“郭登密嘱臣转奏陛下,今夜他会遣五名夜不收(明朝边军中的侦察兵或特种兵)潜入瓦剌大营,护送陛下移驾大同郊外石佛寺中暂避,待虏骑退去,便可伺机送陛下入大同城,返驾京师。”

皇帝蓦然睁开了眼,眸中寒光乍现,“不可!朕命在天,若行此险招,万一事败,岂非自取其祸?朕若有个闪失,母后殿下在京中又该如何自处?”

袁彬心头剧震,他原以为郭登此计堪称天衣无缝,趁着瓦剌全军上下沉醉于“赏赐”之喜,以为能轻松凭借皇帝拿捏住大明之际,来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夜不收暗中行动,出其不意救出圣驾,打得瓦剌一个措手不及。

却不料,皇帝竟断然回绝。

袁彬轻轻搁下铜壶,小声问道,“陛下莫非是信不过郭登?可是臣以为,郭登对陛下是忠心的……”

朱祁镇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你去告诉郭登,让他务要谨守城池,往后凡有传报,须明辨真伪,切莫轻信,朕在瓦剌营中另有筹谋,教他莫要轻举妄动,徒增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