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使君有妇
“妈。”步蕴川早查房后少有闲暇时光,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今天周二。”周卉直截了当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个时间,本该他们母子俩一个比一个忙碌,蕴川怎么会现在给她打电话。
“那周女士,请问您能预留出五分钟跟我聊聊家常吗?”步蕴川声音带着戏谑的意味,他知道母亲是个大忙人。
“三分钟,不能更多。”周卉看看表,放下了手中的报表,十分钟以后,她还要见几位重要的客人。
“最近在忙些什么?”步蕴川的视线望向楼下的停车场,肚皮微鼓的姐姐和姐夫相携而来。
“没什么,几个小的并购案。”周卉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是想单纯跟自己叙家常,索性直说,“不用试探我,有事直说。”
“没什么。”他语气顿了顿,暗暗深呼吸,话到嘴边又转了个略欢欣的调,轻笑一声。
“提前通知一声,给您外孙女的红包该准备了。”
“真的?我知道了。”周卉欣喜之余,不免黯然,景和那丫头,竟是从父亲去世后,与母亲不睦至今,读书工作结婚到今日即将生子,都未曾跟她主动提起过。
挂了电话的步蕴川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当年他还小,自然是什么都不懂,可是母亲居然能和姐姐生分成这样,从前没有细想过,如今知道了父亲死得蹊跷,居然隐隐后背发凉。一定有人在隐瞒着什么。
这时候却有人敲门,步蕴川抬头,正是他曾经的带教老师,如今的大外科主任站在门口,笑容别有深意。
“吴老师,今天喝什么茶?”步蕴川优雅地起身,请吴主任坐在楠木圈椅上,“前两天买的碧螺春不错。”
吴主任平常也爱喝茶,笑着点头:“都好,我不是来蹭你的茶喝的,老头子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吴主任极少见地用身份来压他,恐怕要交给他的任务不轻。步蕴川心下一沉,面上还是谦和地笑着,身体略前倾,听得认真。
“今年研究生笔试和面试都已经结束了,本来呢,你是不打算带这一届的我知道,可是咱们病区的刘大夫结婚好多年终于怀孕了,她爱人也跟我私下里提过,所以她的学生,我想……交给你带。”
“是,刘老师的情况我也知道……”步蕴川迟疑着不往下说,深琥珀色的眼眸盯着面前的人,表情是为人后辈的谦逊,眼神却有些摄人。
“就知道瞒不过你。”吴主任躲过他的眼神,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步蕴川一贯不喜欢带女学生,“虽然是个女学生,但是成绩好也踏实,笔试第一。过了我们几个老头子这一关的,难道你还信不过?”
劝说?威胁?倚老卖老?
“那好,既然老师们都发话了,今天上午统一讲座结束,我下午就带她熟悉熟悉情况。”步蕴川揉揉眉心,没好气地一笑。都说能者多劳,可是步医生一边笑着一边郁闷,为什么总把压榨剥削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耐人寻味。
吴主任见他松口,端起茶杯,“你年轻,多担着点,以后少不了你的。”
入口生津,清香浓郁,色香味俱妙,到底是洞庭水土滋养出来的好茶叶。吴主任心满意足地咂干杯中最后一滴水。
午休过后的步蕴川坐在办公室翻看病例,顺便等自己从天而降的学生来报道。结果人还没走近,一阵甜蜜馥郁到近乎滞闷的香气先飘进了办公室。
来人穿着白大褂,研究生的胸牌上并没有写职称,简简单单两行:市人民医院,赵蓁蓁。
步蕴川皱了皱眉,想了想,他还是不应该在第一天就批评自己的学生,这样未免太不近人情,太严苛了些。
“步老师。”略带迟疑的女声飘荡在空气里,她怯怯地抬起头来,额头光洁,头发扎了个利索的髻,脸色白皙红润,指甲修剪地很干净,也没有戴乱七八糟的首饰。
看起来确实踏实乖巧,假如呛人的香水味能被忽略的话。
“我是来找您报到的,我叫赵蓁蓁。”她怯怯地说。
“好。”步蕴川点点头,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跟我去查房。多听多记多用脑。”
赵蓁蓁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快地直入主题,也只得跟着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惹得他这么不高兴。
直到下午快要下班,他才不轻不重字斟句酌地说了一句:“以后来上班尽量不要用香水,尤其这么浓的香水,会引发患者哮喘发作。”
步蕴川低头看了看腕表,好像说教她浪费了自己多少时间一样:“你下班吧,十分钟以后我有个会要开。”
说着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干脆利落。
到此时,他不认为自己的学生有这么多小心思需要格外照顾,也没有刻意给她难堪,但赵蓁蓁作为一个被老师宠到大的好学生,显然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赵蓁蓁的不悦没有让她当场就哭鼻子,但是却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韦清欢还是照例来医院,来了就带份点心,这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她倒也不说是给谁,只是仔细单个包装好,大家分一分。
为了对一个人好,对所有人都好,这样的心思,大家都懂。但韦清欢的点心着实好吃,大家都乐得沾光。
“哎呀,虽然这样说不好,但是我突然想让你的伤口好得慢一点,这样才能多见你几天。”大家都熟了,小周也就美滋滋地地接过纸盒包好的凤梨酥,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模样分外谄媚。
“别啊,连周大夫您都这么说,小女子我就很恐慌了。”韦清欢脱了外套放下包,眯眼坏笑着躺在轮床上,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赵蓁蓁,“小周,你们科又多了个漂亮的妹妹,高兴坏了吧!”
嘶,扯到伤口好痛!
“步老师的嫡传弟子,我哪敢瞎想?”小周揭开纱布,一边跟她聊天转移注意力,“步老师今天下午临时有个会诊,来不了啦。其实这换药的活儿,按照惯例是学生来做的,步老师也总说,他下手重怕患者疼。”
“他呀……”韦清欢看着窗外秋高气爽的景致,想起那天晚上的独处,心里却是无边无际的春和景明,喃喃低语,“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呀,整天把标准化挂在嘴边上要求我们,是护士们口中的标准化男神。”小周趁机吐槽一句,看了看伤口说道,“你的消炎药不用吃了,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
小周动作确实很轻,几乎感觉不到疼。
韦清欢躺着不说话,只是脸上的欢欣怎么都掩盖不过去。赵蓁蓁作为女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你们步老师今年才多大,要叫一句老师心里肯定特别不服气吧。”韦清欢一时按捺不住心里的小粉红,想了半天,还是不争气地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哪有啊?老师毕竟是老师,资历放在那儿,不敢不服气。”小周洗了手开始简单的休息,含着一口凤梨酥,满口凤梨的酸甜,融合了饼皮里醇厚的奶香和质朴的麦香,说话都含糊不清。
“我去给隔壁屋送点心,外面好像没有患者了。”
趁没人的空档,小周急匆匆去了隔壁诊室。
“有好多女的都来问我们步老师。”身为女生,赵蓁蓁准确抓住了话题,手下贴胶布的动作也不停,浅浅笑着,俏皮地眨眼,“其实我也能理解,步老师年轻有为,长得也好。”
韦清欢满脸飞红,垂着视线慢慢坐起来,一颗司马昭之心被人当众戳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步老师今年三十二岁。”赵蓁蓁看了看她含羞带怯的神色,突然话锋一转,眼中转着莫名的快意,“女朋友是我们医院的宣舒老师,刚去国外交流学习,人长得也漂亮,据说当年毕业晚会的时候,两个人合奏之后,就在一起了,不知道碎了多少少男少女的芳心呢。”
“也不知道宣舒老师是上辈子修的什么福气。”赵蓁蓁犹自念叨着金童玉女的佳话,也是满脸艳羡的模样。
嘴里的滋味像极了小时候生病被硬灌下去的黄连水,连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清欢只是兀自笑着,整理自己的东西,努力伪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明明一见如故,明明他说栗子很好吃,明明他在自己的劝慰里平静下来,也许只是她出现的太晚。韦清欢想,她不该问的,放任这场相遇无疾而终才好,不会徒惹伤心;也许还能在多年以后回想起,自己年轻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妙手仁心的帅哥医生。
“我哪敢对这种高岭之花有什么非分之想,你们步老师啊……真是医者父母心。”
“对啊,别看步老师平时冷冰冰的,替病人考虑得特别周到。”
这时候小周推门进来,只听到后半句,便说:“蓁蓁,这一点咱们可得好好学。”
韦清欢勉强对两人笑了笑,一路低着头走进楼道拐角处的卫生间,不留神撞倒了“小心地滑”的提示牌,踩着高跟踝靴差点没站稳,幸好旁边有一个大姐扶了她一把。
窗外正是斜阳晚照的好时分,韦清欢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尚且年轻漂亮的脸,眼泪不自觉地往外冒。
她的痴心和那么多好吃的点心,终究是错付了。
而她特意多准备的一盒凤梨酥,最终默默躺进了垃圾桶。
韦清欢自认为是个有原则的好姑娘,绝对不能觊觎别人的男朋友,尤其是在人家不在的时候趁火打劫,极其不道德。可话是这么说,一夕梦碎,心里又怎么能不难过呢?
她命里桃花单薄,步蕴川是她最期望的一个意外,遇到他之前的一两年里诸事不顺,她以为这次相遇是厄运的终结,也差点因为步蕴川而相信否极泰来,没想到月老又把她捏在手心里当猴耍了一番,她的那根红线恐怕是送给了哪吒扎小辫。
最后一天去医院的清欢自然是仔细梳妆打扮过的,柳叶眉最衬她脸型,砖红色唇釉最提气质。
小周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不送报告晚不送报告,偏偏这个时候出去,把她和步蕴川这样尴尬的两个人留在小小的换药室里。
步蕴川见小话痨不如往日那样开朗健谈,淡淡开口:“躺好吧,我看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清欢沉默地躺好,闭上眼睛,仔细地感受他戴着手套的没有体温的手指轻轻解开纱布,动作轻柔和缓,恰如兵荒马乱的那一晚。她突然怀念起那个在她面前强忍怒气的步蕴川来,有点凶有点可怕,但也好过他对待众人时的一视同仁的温和。
昨夜星辰,恍如一梦。
“疼不疼?”他取来消毒的药物给伤口敷上,沁凉而刺痛,像麦芒尖而细长,缓缓刺进最细嫩的皮肤。
也许是贪恋他这一瞬的温柔,韦清欢睁开眼睛,迷蒙间下意识点点头,却想努力把他的脸拓在自己的脑海里,哪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也能随时回忆起来。看着看着,眼泪就不争气地顺着脸侧落下来。
叹一句君子好逑。
步蕴川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也有片刻的紧张,侧身拿了个棉球擦了擦。
“又疼出眼泪了?”
他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语气比安慰孩子还要柔软,韦清欢听在耳朵里越发悲从中来,眼泪掉得更欢的同时,努力摇头。
“其实换药这些活儿,我不常做,可能会手生,所以学生比我做得好得多。”
是的,你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干换药这种事儿啊?
“恢复得不错,下次来就可以拆线了,我如果不在,就让小周给你拆……”
他说着直起身来,把医疗垃圾扔掉,手套也摘掉,站在洗手台边一丝不苟地洗手。
“慢点起身,小心头晕。”看着她一下子坐起来,步蕴川温声提醒。
“劳您费心了,步医生。”韦清欢起身穿好大衣打断他的话,极客气地笑言。
阳光照进室内,使得微小的浮尘也清晰可见,时间仿佛在那一秒停驻,步蕴川为她突如其来的客气感觉到惊讶,转过身,却也从善如流地说了一句,语气低沉而暧昧:“不用谢。”
他的眼神却没有放过她,深深的凝视让韦清欢的后背几乎冒出了冷汗,后知后觉地漫出对他刻意撩拨的气愤。
“你干嘛这么看我?”韦清欢固执的眼神对上他的。
“没有,你很漂亮今天。”他摇头,浅浅笑着却皱着眉,夸赞的语气十足真挚,格外让人心折,韦清欢再也忍不住,草草搭上围巾,落荒而逃。
还有一句工作顺利生活美满的愿景,终究没有说出口。
总有一个人是不该染指的,进一步是逾矩,退一步显得心虚,只有进退不得,假装豁达欢喜地失去。
而清欢没有看到的是,那个被她撞坏一个角并抛诸九霄云外的奖杯,却终于得见天日,在外科缝合室的玻璃壁橱里耀武扬威。看到的人都觉得奇怪,好好的奖杯不显摆像垃圾一样堆着,非得成了残次品才拿出来,这是一种何等奇葩的心态。
对此,很多年后,迷信的步医生一本正经地表示:没有开过光的摆设是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