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治疗应用的启发
情感神经科学的研究表明,一个刺激如果具有生物逻辑上的重要性(即情感的和社会的),那么大脑就有专门的、模块化的系统用自动运行的方式快速地处理它,并且这个过程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意识觉察之外(Adolphs &Anderson,2018;Tamietto & de Gelder,2010)。事实证明,对自然发生的情绪过程横加干扰,使其不能被顺利激活和充分体验,正是许多主要心理障碍的形成基础。否认情绪中的行为倾向、不承认自己的感觉及压抑情绪都是情绪处理功能失调的主要形式(Foa & Kozak,1986;Greenberg & Safran,1987)。当一种情绪被刺激物激活时,它遵循一个自然的五阶段过程:(1)出现,(2)进入意识,(3)被当事人接纳/拥有,(4)通过行动表达,(5)完成表达后,新的情绪出现,下一个循环开始。只有当这个过程反复受到干扰(例如,觉察或接纳被阻止,抑或表达被打断,又或者当行动和完整的体验被阻拦)时,我们才会陷入长久的、痛苦的情绪中(Greenberg,2002;Gross & Levenson,1997;Pennebaker,1990)。以上种种干扰的结果就是,那些可以满足我们的需求、唤起适应性行动的重大潜在信息被隔离在我们的意识之外。少了这些不可或缺的信息的参与,需求就难以被觉察。因此,治疗师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促进来访者体验和表达先前不被允许的情绪体验。
情绪是一种反馈,人们借此了解自己对周围情况的反应是什么,所以,在治疗中,重要的是要帮助来访者关注他们的情绪想告诉他们什么,并使用这些信息来指导他们的行为,让他们的需求得到满足(Damasio,1994)。有意识地觉察情绪并识别触发情绪的事物,能让人们对自己的反应产生一种控制感,让他们成为自己情绪的主人,而不是情绪的被动受害者。然而,仅仅是到达、允许和接纳情绪这个过程还不足以疗愈痛苦。除了触及和体验情绪,治疗师还需要帮助来访者离开某些痛苦感受,激活新的适应性情绪,从而改变旧的情绪。来访者需要在由新的自我和世界观组成的新叙事中整合、巩固这些体验性的改变(Greenberg,2011)。这个接受情绪、用情绪改变情绪并创造新叙事的过程涉及对不同类型情绪的理解和对情绪转化原则的掌握。改变一种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唤起一种相制衡的情绪。
需求
情感是我们最基本需求的体现(Frijda,1986)。情绪迅速提示我们注意对自身福祉有影响的情况,告诉我们事情是否在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并使我们做出适应性的反应。人们对与需求相关的情境进行自动评估时产生了情绪,可见情绪包含着需求。情绪是有目标的行动倾向产生过程的一部分,会评估某件事对我们是好还是坏。但我们要对情绪与理性有所区分,理性会评估某事的真假。而对我们来说,一件事的好坏本质上取决于我们需要什么或想要达成什么目标——这意味着大脑在不断地评估生命体的状态,以及在与环境的互动中事物是否顺应其所愿——情绪的需求是否得到满足。
情绪和需求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是否意味着需求先于情绪?答案是否定的。需求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从基本的生物倾向性和偏好发展而来,例如,我们偏好光亮而非黑暗,偏好柔软而非坚硬,偏好温暖而非寒冷,甚至可能偏好微笑而非咆哮(Greenberg,2019)。新生儿和所有生命体都不是生来就有动机的,如想要依恋、成就和控制;相反,他们天生就有一个旨在帮助生存的情感系统:婴儿是一种受情感调节的生物,旨在向那些帮助生存的情绪靠近,同时远离那些不利于生存的情绪。亲密、温柔、安抚、饱腹感等都是生命体孜孜以求的,因为它们能产生让人感觉良好的情绪,而进化正是用这样的设计来让生命体评估环境对其自身的好坏,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变形虫和单细胞生物体会品尝环境,如果味道好,它们就前进;如果味道不好,它们就会离开。一个事物若能满足生存和成长的目标,相应的情绪就在体验中被归类为美好的,个体所追求的渴望和需求随之形成。因此,婴儿被一个自动的情感调节系统所引导,这个系统不断地试图拥有婴儿想要的感觉,同时避免他们不想要的感觉。于是,情绪和需求就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两者都在意义上指向对方。
对治疗来说,这意味着对情绪的共情性理解要求治疗师对需求也有理解和清晰的表达。共情性回应并不是简单地用词语来表达感觉,它包括嵌入在情感中的需求。治疗师的反应不能仅仅是“所以,这让你感到悲伤”,因为来访者会说“是啊”,这时情绪就会像灌满铅的气球一样掉下来;但如果包括了来访者未被满足的需求,“好伤心,你多么需要她的安慰,却什么都得不到,只剩下空虚和孤独的感觉”,这种对感觉和需求的展开与回应指出了一种方向,帮助来访者细分并深化自己的体验。来访者可能会回应:“是啊,我真的需要她的安慰,却感觉自己被晾在一边——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自我
从过程取向的角度与来访者的情绪工作,重要的是将其自我视为一个动态的自我组织系统。在此观点下,自我是一个持续的包含体验的过程,一旦在这些经验性的过程中自我被体验到,意识和言语的加工就可以对自我加以反映和表现。因此,经验和反思的过程之间存在着一种持续的辩证关系,是这个过程催生了我们是谁的感觉,并允许我们创造出自己的叙事,进而活出这个叙事。关于自我这个议题,已经有许多文献了。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90)将作为主语的“我”(I)和作为宾语的“我”(me)做了区分。丹尼尔·斯特恩(Daniel Stern,1985)描述了四个相互关联的“自我”(self):正在浮现的自我、核心的自我、主体间的自我和言语的自我。霍夫曼和多恩(Hofmann and Doan,2018)在对情绪和自我的治疗实践中也区分了核心自我和社会性自我。在治疗中处理情绪时,一个人的反思性自我在不断地与所有当下浮现的情感进行互动,于是,当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和自己是谁这样的体验时,自我就既是被发现也是被创造出来的。人们的感受总是涉及他们如何向自己解释自己的经历。人们通过把他们的感觉(本身就整合了许多更基本的情感因素)转化为语言来创造最终的情绪体验。
自我是一个自我组织过程,在此过程中自我被不断塑造并形成特定的形式。该过程也是一个时间过程,在当下与环境互动中展开。它在与环境接触的那一刻浮现(Perls et al.,1951),它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形成;它是分散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展开,并且每时每刻被组织成不同的样子,如快乐、自我批判、无价值、谨慎或大胆。自我更像一条不断流动的河流,而非一个固定的结构,因为它不像由空间和情境经验组成,更像随着时间的推移整合经验与反思而来。我们即将成为的那个人是由这样一个动态的自我组织过程创造出来的。自我既塑造我们,也告诉我们它所塑造的自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断地在情景中把自我整合起来。就像触感只存在于触摸的动作中,自我也只在其体验的情境当下存在。因此,在治疗中,我们关注的是自我组织的过程与其灵活性,而不是寻找一个所谓真正的自我。
人的自我组织的方式此时与彼时会不同,会发展出一些有特点的情绪组织方式,由此形成的人格和性格结构也就具有了一定的稳定性。人的经历或反思会有模式化的序列和存在方式,有些序列和存在方式出现的可能性比其他的更大。这些较常出现的自我组织状态可以被看成“自我的一部分”。我们都有不同的自我状态,这些自我状态与不同的情绪相关联。依据不同的情境和情绪,我们会切换自身状态。当危险临近,我们感到恐惧时,一个保护性的自我组织会自动被触发。当危险消失后,我们就会切换到另一种自我状态。自我的不同部分在这个动态过程中被反复地集结起来,形成某种稳定形式;一个人可能反复地把自我组织成要么幽默风趣,要么畏首畏尾,要么自我批评,要么坚定自信的形式。心理治疗工作就会涉及这些自我组织形式,探索它们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治疗师要能意识到自我体验中所包含的自我构建过程:人可能有很多自我组织,甚至这些自我组织之间也在不断地相互辩证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