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乙丑五月，奉诏削籍南归，自潞河登舟，两月方达京口，途中衔恩感事，杂然成咏，凡得十首（选三）[1]
破帽青衫出禁城[2]，主恩容易许归耕。趁朝龙尾还如梦[3]，稳卧牛衣得此生[4]。门外天涯迁客路，桥边风雪蹇驴情[5]。汉家中叶方全盛，《五噫》何劳叹不平[6]。
已分班联隔鹭鸿[7]，只应伴侣托鱼虫[8]。故书堆可当长枕，今雨轩如在短蓬[9]。数卷丹铅还老子[10]，两朝朱墨付群公。余摊书舟中，草《开国群雄事略》。时方掊击三案，议改正光庙实录[11]。汗青头白君休笑，漫拟千年号史通[12]。新莽时封司马迁为史通子。
《齐物》粗知蒙邑书[13]，讵应戴笠羡乘车[14]。敝冠何意弹新沐[15]，脱发谁能恋晓梳[16]。身隐不须言放逐，时清未可废樵渔。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17]。谓程孟阳也。
[1] 天启乙丑，即天启五年（1625）。削籍，官吏被革职，在官籍中除名。潞河，即今潮白河，为北运河上游，南经潞县为潞河。潞县故城在北京通州区东。京口，今江苏镇江市。天启五年三月阉党傅櫆诬奏汪文言，魏忠贤借此大兴党狱，左光斗、魏大中、杨涟、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被逮，赵南星等削职。钱谦益也在被削职者之列。钱谦益与东林党有很深的渊源，朝中与东林党人杨涟、黄尊素及天启六年被逮捕的缪长期、高攀龙、周宗建、李应升等交往甚密，被株连排挤势不可免，幸运的是钱谦益没有如杨涟等人身陷厂狱，被拷掠至死，只得了一个削籍的处分，这就是诗中说的“主恩容易许归耕”。钱谦益有很好的心理调节机制，每遇到挫折，很快就会找到排解的渠道，并给自己安排好退路——著书立说，耦耕田园。
[2] 破帽：本意指破旧的帽子。诗中特指平民帽子。天启二年（1622）十月十八日，文震孟针对“党议兴，正人逐”的情况上疏曰：“顷尚书王纪，削籍归农。策蹇出都，人谓快于驰驿，破帽蒙头，人谓华于蟒玉。诸臣被道学之名以去，其贵且甚于三公九卿也。”（《初学集》卷二《客途有怀吴中故人六首·文状元文起》注〔1〕）青衫：本指学子所穿服色，诗中指削官后身份微贱者所穿的衣服。禁城：宫城，指京城。
[3] 趁朝：上朝。龙尾：即龙尾道。唐代含元殿侧曲折而上的甬道，由丹凤门北望，宛如龙尾下垂于地。白居易《戊申岁暮咏怀》诗：“龙尾趁朝无气力。”
[4] 牛衣：为牛御寒之物，如蓑衣之类。后代指贫贱者的衣服。《汉书·王章传》载：王章贫贱时无被，卧牛衣中。后仕宦到京兆，仍不足，其妻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耶？”
[5] 蹇（jiǎn减）驴：驽劣的驴。
[6] 五噫：歌名。诗五句，每句末都有一“噫”字，故名。其诗云：“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后汉书·梁鸿传》云，梁鸿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后来多用“五噫”作为告退的典故。
[7] 班联：朝班的行列。鹭鸿：由鹭鸳变化而来，喻整肃有序的朝官。
[8] 鱼虫：汉代古文经学家注释儒家经典，注重典章制度及名物的训释、考订，后遂以“虫鱼”泛指名物和典章制度，也指训诂考据之学。
[9] 今雨轩：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说宾客旧日遇雨来，而今遇雨则不来。后用旧雨比喻老朋友，新雨比喻新交的朋友。这里作者说自己在简陋的居所里与朋友们聚会。短篷：小船。贫贱者用的船。
[10] 丹铅：丹砂和铅粉，古人用来校勘文字，所以称考订工作为丹铅。韩愈《秋怀诗》：“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老子：老夫之意，自称。
[11] “两朝”句：说自己将全力撰写关于元末明初史事之书。朱墨，朱红色和黑色。指用朱笔和墨笔分别批注或编辑书籍。群公，即元明之际争霸群雄。三案，指与光宗朱常洛有关的“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东林党在三案中支持朱常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天启时期，朝内与东林党对立的浙、齐、楚三党都投靠了魏忠贤，狐假虎威，迫害正人。并议改《光宗实录》，主要目的是翻“三案”。
[12] “汗青”二句：说自己将用馀生修史，像司马迁一样被人称作“史通子”。汗青，古代在竹简上写字，先用火烤竹简令其出汗，干则易写，又不受虫蚀，故称为汗简。后引申为书册。汗青头白，语本刘子玄《上萧至忠书》：“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
[13] 《齐物》：《庄子》中的篇名，内容以齐是非、齐彼此、齐物我、齐天寿为主。蒙邑：地名，因庄子为宋之蒙人，故此以蒙邑指代庄子。这句意谓由《齐物》篇可以大致知道《庄子》的思想。
[14] “讵应”句：怎么戴笠的就应该羡慕乘车的？讵，何，岂。戴笠，喻贫贱；乘车，喻富贵。也用来指故旧之交，富贵不忘相揖之意。徐坚《初学记》卷十八《风土记》：“越俗性率朴，初与人交有礼，封土坛，祭以犬鸡，祝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卿乘马，后日相逢卿当下。”
[15] “敝冠”句：屈原《渔父》：“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王吉字子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这句把两个典故糅合在一起，说自己辞禄而返耕，未尝不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
[16] “脱发”句：说没有头发不会惦记梳子。
[17] “耦耕”二句：说自己要和程孟阳践约而耦耕。耦耕，二人并耕，泛指耕种。程孟阳，名嘉燧（1565—1643），号偈庵、松圆，安徽休宁人，侨居嘉定（今属上海）。善画山水，与李长蘅齐名。有诗名。其诗学观点对钱谦益影响很大。据《初学集》卷四五《耦耕堂记》云：万历四十五年（1617），他们有栖隐之约。并说“天启中，予遭钩党之祸，除名南还，途中为诗曰：‘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盖追思畴昔之约，而悔其践之不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