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纪实:从多瑙河到伏尔加河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跟着倒爷走

1992年7月31日,是我们离开北京前往莫斯科的日子。

一大早,我们就到西单和秀水街去。这是苏联人和东欧人拼命采购东西的地方。我们准备买些商品,以便万一经费紧张,可以用这些抢手货物换些卢布。再就是我们要为接待和帮助我们的外国朋友准备些礼品。这些外国朋友究竟需要些什么?喜欢些什么?我们心中没数。干脆,随行就市,跟着倒爷走!

北京到莫斯科的国际列车票价为164美元。我们要用人民币外汇券购买,折算下来,也就是800元左右。当初买票时,票十分紧张,排队要到两个月之后了。结果一位票贩子闻讯找到我,表示愿意以每张票2500元人民币的高价卖给我。我不肯。他便说:“放心,你不吃亏!你自己算一下账。一张票可以带35公斤行李,等于可以带28件皮夹克。按一件净赚100块钱算,28件赚多少?”

又说:“要是你不愿意带皮夹克,就带‘阿迪达斯’运动衫,带‘阿迪达斯’旅游鞋……”

我对什么“阿迪达斯”之类不懂,于是指着他脚上的白色旅游鞋说:“就是这种鞋吗?”

他一瞪眼,很不屑地:“带这鞋得赔死你!我这鞋三四百块钱一双!苏联人哪见过?得买假货!十六七块钱一双的!”

他开始热心地为我出主意:皮夹克一定要到西单百货商场买。不能买贵的,要买猪皮夹克,七八十块钱一件。至于“阿迪达斯”运动衫,也断断不能买真货,得买30多块钱一套的……

票贩子是头一个向我传递商品信息的人。可谁能辨清他这些信息是真还是假呢?


夏天的9点多,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西单街道上早已是人流如潮。我们转了几家商店,很快便见到出售“阿迪达斯”旅游鞋的。鞋帮上印有醒目的英文字样。一问价,果然是16元一双!

售货员是位容貌姣好的妇女,非常热心。她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成箱买,价钱可以更便宜。

我们问:“这是不是卖给苏联人那种‘阿迪达斯’?”

她很爽快地回答:“没错儿!”

“好销吗?”

“太好销了!”她说,“听他们说,根本到不了莫斯科,在路上就全卖完了。”

我们想买几双,却又犹豫起来。不错,到处都说好销,可这些信息又全都是“听说”。中国有句名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无论如何,不亲眼看见,我们就无法放心。

于是沉住气,继续转市场。

10分钟后,转到西单十字路口靠东北角的一家商店。这里每个包租的柜台上都挂满了皮夹克。门口光线豁亮处悬挂的皮夹克比较高档,显然不是我们需要的。折身朝里走。没走几步,就看见柜台前三五成群地围着外国人。从他们说话中不时冒出的卷舌音来判断,他们是苏联人。

严格地说,苏联已经不复存在,应当叫他们独联体人。但是独联体诞生不过几个月,我们还不习惯这个称呼,并且隐隐约约的感觉中,苏联的形势瞬息万变,这个匆匆组合起来的独联体究竟能够存在多久呢?

看见一旁有位售货员比较闲,于是我向她悄悄打听,这几位是不是苏联人?

回答是的。

再抬头看看柜台上皮夹克的标价:85元一件。

显然,这就是那位票贩子说的猪皮夹克。

我们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发现这些苏联人果然对这些廉价的猪皮夹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抖开一件,上上下下地细看;接着又抖开第二件、第三件,越往后看得越马虎。看过七八件后,心里有数了,于是拍板定局。女售货员很快从里边为他们抱来一捆又一捆的皮夹克。他们则毫不犹豫地点钱付钱。之后将皮夹克塞入他们自带的、大得惊人的口袋,或背或扛地离开了。离开时,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情。

这可真正是眼见为实——我们不再犹豫,掏出钱,一人买下两件。

买了皮夹克,各人又根据自己的需要和理解买了一些文化衫、T恤衫。听说俄国人很喜欢喝北京的二锅头酒,又各买了一瓶。再下来,买四川榨菜,买方便面,买武陟炒面……都知道俄罗斯目前正处于困难时期,但究竟怎么个困难法?困难到什么程度?大家却心里没底。于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首先带足吃的!


开往莫斯科的19次国际列车20点32分发车。是俄罗斯车班。

16点,我们便早早来到北京车站国际列车候车室候车。

之所以来得这样早,是由于无事可干,于是凑在候车室里聊天,权当节约食宿费。另一方面,还是由于心里没底。虽说我们一行5人中大多数都曾经出国访问过,但都是飞机来去,有专人迎送接待。而这一回,我们有意识地选择了坐火车,也有意识地选择了实地闯一闯、体验一下“真实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对我们了解国外无疑大有裨益,但同时,它会给我们带来许多困难。我们担心的是:不要由于某种手续的不健全而引起麻烦。

国际列车候车室位于北京火车站中央大厅的东南角,这里人不多。看来,国际列车毕竟趟数有限,并且离放行的时间实在太早了些。所以站务员也很随便,对出出进进的旅客毫不干涉。

但是一到18点,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离18点还差一刻钟,我出去吃了顿饭。回到候车厅,发现候车大厅的电梯旁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而通往国际列车候车室的道口已用绳子拦住。有站务员和公安人员守在这里。

我走上去,被站务员拦住。反复解释我是出外去吃饭的,又拿出护照请她看,这才勉强获准进去。

看了看,排在队伍里的绝大多数是外国人。中国人掺杂其间,至多不超过总人数的30%。这些外国人男女皆有,多为青年和中年。他们或高或低,或胖或瘦,肤色气度各不相同。令人很难一眼判定哪些是欧罗巴血统,哪些是中亚特色!但他们却有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都穿得极厚,厚得不可思议!

7月底,正是北京热到顶峰之际。我们平素全穿得衣冠整齐,此刻却一律短裤汗衫。就这,依然大汗不止,恨不能打赤膊。而这些外国人却无论男女,一律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或皮夹克。不仅如此,其中绝大多数人是“套穿”:一件套着一件!只要还能往身上穿,就想尽办法继续穿上。一直穿得四肢无法伸屈,浑身臃肿得像是在北极度寒冬腊月!

这是为了减轻行李重量!

据说,不久前北京站对国际旅客还没有限制行李重量。即使有,也并不认真执行。原因很简单,这趟列车自开通以来,一直是俄国人富足而中国人穷困,所以用不着担心俄罗斯人会背着大包小包上车。而近几年,情况大大地变化了,随着中国市场的空前繁荣,这趟列车竟变成了中国商品的“专运列车”。尤其是国际倒爷的加入,更使列车上出现了令人瞠目的奇观:卧铺包厢从地面到厢顶塞满了货物,人无处睡,只好齐刷刷地躺坐在走廊上。于是乎,北京站对旅客携带的行李重量变得重视起来,严格规定一人只能带35公斤。除此而外,可办理40公斤的行李托运。超重部分,按公斤加钱。

即使这样,倒爷们也宁罚多带!

一位矮小的俄罗斯人气喘吁吁地拖着两包行李从我们面前走过。这两包行李是如此之大,以致他根本无法背或抱,而只能拖。他光膀子套穿了两件羽绒服,敞着怀,下身却是短裤,这就更使他的模样圆滚滚的,显得非常滑稽。厚厚的羽绒服限制着他,使他无法使劲儿,只好闭着眼、咬着牙硬拖。拖不几步,热得停脚大口喘气,眼皮不停地朝上翻,一副割舍不下又奈何不得的模样,逗得周围的站务员全在笑。

站务员逐一查验旅客的护照和车票,又用很大的磅秤为每一位旅客的行李过磅。因为我们来得早,已经早早进了国际列车候车室,但行李却未过磅,护照和车票也还没被查验,于是主动返身找去。站务员一听,眼珠子立即瞪圆了,口气极凶地说:“是从哪儿进来的?为什么不过行李?”

又一迭连声地命令:“去拿过来!马上拿过来!”

于是我们匆匆取出护照和车票,匆匆去提取行李——

按我们的理解,我们带的行李已经相当多了!起码,每人都带了一整箱的方便面。但是和周围其他旅客一比较,我们这点儿行李就太微不足道了——也许正由于这个原因,站务员只看了一眼我们的行李,脸上便立即有一种诧异。等接过护照和车票,竟连行李也不称了,直接挥手说:“走吧走吧。”

又对旁边的站务员叮嘱:“不用过行李!这都是公务护照!”


19点过后,国际列车候车室通往月台的大门被打开。这是正式放行。

列车员是俄罗斯姑娘,穿着裙子。她认真查验了我们的护照和车票,让我们登上列车。

走进车厢,一位身材高大的俄罗斯人带的行李太多,一时搬挪不过来,只好将其中几件临时搁在列车过道里。这几件行李阻挡了其他旅客的来往,于是我动手挪开,谁知他吓得变颜失色,大叫起来。叫得我直发愣。

难道,他以为我要收缴他的行李?

可是我明明穿着便装,打眼一看就会明白,我不是执行公务的工作人员。

剩下只有一种可能,他把我当成强盗之类的人物了。

问题是他的身材远比我高大强壮,而且这是在公众场合,他为什么会怕我呢?

想了想,他之所以怕我,很可能是由于我是个中国人。他现在置身在中国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语言不是他的,法律不是他的,连风俗人情都不是他的,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陌生和遥远,他的恐惧首先来源于他不明白什么人、什么事会预想不到地对他造成伤害!

我朝他笑笑,继续朝车厢纵深走,同时习惯性地打量着四周。苏联的车体与中国的车体基本一样。可以看出,这是一种旧式车体,很结实,板壁用料很考究。

走廊里铺有地毯。

我们购买的是硬卧车票。在中国,硬卧是敞开的铺位,而这趟列车的硬卧竟然是四人一间的包厢。这大出我的意料。我长期生活和工作在铁路部门,知道这样的包厢在中国被称作软卧。后来我才发现,俄罗斯没有中国那种大通铺式的硬卧车。后来我了解到,苏联,包括如今的俄罗斯,其实是有大通铺式的硬卧车的。

车窗是从上往下压放的,这与中国车窗恰恰相反。厕所在车厢两端,没有单另的洗漱间。车厢端头设有小锅炉,是用电烧——我们非常欣慰。对中国人来说,只要供应开水,其他问题就好办多了!

包厢里边的设备应当说都很考究。只是卧具让人感到不舒服,很脏,很旧,显得油乎乎的,并且床单枕巾的颜色杂驳不一。也许,这是俄罗斯轻工业不发达的一个缩影!

俄罗斯的车体比中国车体宽大,所以卧铺也相应地宽大。但真正在卧铺上躺下时,我这个1.75米的人竟然刚刚能够伸展腿脚。原因在于卧铺靠走廊的一端空出了半尺左右距离,这是专供旅客挂放衣帽用的。显然,俄罗斯人很注重出门在外的着装。为了衣帽笔挺成型,宁可让腿脚受委屈。

女列车员走来,对我们咕咕噜噜地说了一通。我们全傻眼了:她说些什么?

比画了半天,才终于听出了个别单词:“香烟”“不允许”……

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墙壁上的图示,那上面有一根袅袅冒烟的香烟被打上了叉叉。于是明白过来:不许在卧铺房间里抽烟。

大家忙点头,用英语说:“也是也是。”


晚上,大家睡得很晚。躺下很久,我仍然毫无睡意。

这次出国,名义上是作家协会组织的一次访问,实际上是我们几位写作者自愿结合而进行的一次体验和观察生活的远征。我们到了国外,必须自己找住处、找饭店,必须自己购买车票、办理一切……由于许多事务性的工作都由我来承担,包括联系莫斯科的熟人来接车,所以我心里的负担特别重。

我打开笔记本,除了两张大大的世界地图无法夹放进去,笔记本里夹放着此次远征所需的一切“法宝”。其中很重要的是几封来信,它们为我们介绍了莫斯科、罗马尼亚以及其他一些东欧国家的情况。

介绍罗马尼亚情况的是布加勒斯特华语系老师鲁米尼察小姐。我是去年(1991年)8月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时结识她的。她来信回答了我提出的几个问题——


……住旅馆:单人床房间每天16000列伊1992年8月,列伊与美元的汇率约为370∶1。。双人床房间21000列伊。当然,也能去住私人房子。一套房子(两三个房间)一个月付150至200美元。

在中档饭店一天吃三顿饭大概要2000列伊才能吃饱。

在布加勒斯特可以去“全国旅游社”租罗马尼亚车。费用是:公里数有限制的每天19美元。没有限制的3天192美元,7天348美元,14天696美元,20天1044美元,一个月1392美元……


这相当惊人!

单人床房间我们根本不敢想,问题是两人一间的房费折算下来,每天也至少要付50多美元!如果再加上吃住交通,那么按预定计划执行不到一半,我们便不得不因为囊中羞涩而打道回府。

要知道,我们这趟出国基本上是自费!

当然,可以去租私人房间。但这样,就必须有当地人牵线,否则会由于缺乏信任而一事无成。问题是这个当地人届时能否找到呢?不错,可以去找鲁米尼察小姐。但她七八月份要去黑海休假,休假之后又要飞往中国进修……

匈牙利的物价情况就更惊人了。

一位武汉的朋友5月份才从匈牙利回来,他告诉我,他与他的同伴在一家宾馆住了一夜。当然,是相当好的三星级的宾馆,交费是用德国马克,折合美元约为108元。他们又去一家“台湾酒楼”吃饭,花掉40多美元。当然,这是头一顿,老板狠心地猛宰他们。以后天天去吃,老板一看生意能做长,也就客气多了,逐渐用优惠的价格照顾他们。但即使如此,每顿饭交付六七美元是最少的……这位朋友建议说:如果我们想省钱,那么可以找欧亚大旅社。那里住的全是出外闯世界的华人。据说一晚上只收几美元。另外,从布加勒斯特坐飞机到布达佩斯,来回需220美元左右。如果想省钱,可以坐火车去。火车很多,也很方便。只是过境麻烦不少……

为我们介绍莫斯科情况的是我的朋友贺鹏。他当年曾与我一起在宝鸡车站货场当过装卸工人,80年代末迁回俄罗斯定居。他写信告诉我,莫斯科的物价不贵。去莫斯科住旅社,3—5美元就可以。当然,条件是一般的。吃饭大约1美元一顿,吃得相当可以。

至于其他价格,从莫斯科飞回北京的飞机票价约七八百美元,据说有季节差价,比较灵活。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车票价58美元……

而另一位才从莫斯科返回的朋友则打电话告诉我,目前莫斯科特别乱。外国人,包括美国人、英国人都有被杀被抢的。而在受害的各色人中,中国人首当其冲。到莫斯科去,最大的不是物价问题,而是安全问题……

这些向我传递信息的人都是品质可靠的朋友。他们的所写所说毫无疑问全是事实。问题在于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同,所以感受和结论也就不同。而我们进入莫斯科,会被抛置在一个什么环境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