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海滩九贝
一
妈妈走后,我被送到了北茭湾小学插班。学校到家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算中等,上课喜欢开小差,满脑子想的都是爸爸和妈妈,还有关于那条丝茅河的记忆。
看着班里同学们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朋友,我特别想欢欢。在勐江时,我和欢欢的友情曾经是我童年里最绚丽的色彩。
在学校里,我渐渐和阿翔哥哥混熟了。阿翔哥哥虽然只大我一岁,但他的胆子大得出奇,也非常顽皮淘气,这与生性怯懦的我们班的许多小孩儿有着鲜明的对比。阿翔哥哥有些大胆的决定会令我心惊肉跳,心有余悸。
阿翔哥哥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前各有过一次婚姻,他们是重新组建的家庭。他的母亲生过两个女孩儿,后来都夭折了。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后,第三个才是阿翔哥哥。或许是因为阿翔哥哥长得漂亮可爱,加上是男孩儿的原因,全家人都把他当成了命根子。正是因为这种得天独厚的宠爱,才铸就了他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阿翔哥哥小时候经常打架、惹祸这都无须细说。我最崇拜他的是有骨气,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屈服。
有一天,我和伙伴们正在他家做游戏,突然听到后院传来几声尖叫,我们便急忙跑去观看。只见哥哥和邻居的一个小孩儿,手里抬着一只死乌龟。那只死乌龟被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看起来很恶心,可是他们还玩得很开心的样子。见此情景,我和其他小伙伴吓得都嗷嗷直叫,哇哇大哭。见我们被吓得如此狼狈,阿翔哥哥反而更加兴奋,把死乌龟凑到我们面前。后来,我总算有了勇气,对阿翔哥哥说:“你把死乌龟弄到家里来,万一你爸爸妈妈回来闻到难闻的味道,一定要狠狠收拾你一顿。”
他听了后,似乎有点儿害怕,便和小孩儿一起,把死乌龟扔进了后面的大河里。
有一天,趁他父母不在家,阿翔哥哥带着我又偷偷地跑到山上,捡回来一枚日本鬼子当年扔下的香瓜形的手榴弹。等到了家里,他就把手榴弹放在门口,坐在门槛上来回地滚动玩耍。阿公回来看到后,大为惊讶,也非常生气:“你们两个烂仔,跑到山上弄这些手榴弹干什么?”
“我们弄回来玩儿啊。”阿翔哥哥嬉皮笑脸地说。
阿公彻底生气了,一下从我们手上抢过手榴弹:“你们知道不,这是当年日本鬼子屠杀中国人的武器,万一你们弄爆炸了,会把大家一起炸死的。”
我张大了嘴巴:“阿公,真的会爆炸?”
阿公铁青着脸,指着山上说:“前几年有几个青年,也是像你们那样去捡来玩儿,还用石头去砸,结果‘轰’一声,当场就把两个人炸死掉。”
阿翔哥哥站在原地,听到阿公这么一说,吓得不敢说话。
“阿公,我们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就是嘛,都请人搜查过一次,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又找到的。”
“阿公,我们是从石缝里发现的。”
“唉,算了,不怪你们,记住教训就好。”
我也责怪自己年龄小,脑袋里没多少知识,还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阿公为了给我们上一堂教育课,还讲了很多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故事给我们听。
他小心地提着手榴弹,带着我们来到北茭崖,爬到山顶上,海风呼呼地吹。
“看到没,就是这里,当年的日本鬼子在北茭湾屠杀了几百个中国老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啊。”
阿公望着下面的海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公指着山崖下一块巨石说:“孩子们,我把手榴弹从这里扔下去,你们过来点儿,听听爆炸的威力。”说完,阿公抡起胳膊把手榴弹扔了下去,砸在石头上的一瞬间,“砰”一声爆炸开来,连同巨石上的碎屑都飞起来了。
“啊,居然要爆炸,吓死人。”阿翔哥哥不由得惊叹起来。
“幸亏你们运气好,没把它弄爆。”阿公说。
“真是太可怕了。”
“你们要知道,几十年的炮弹、地雷依然会爆炸的,所以啊,你们玩儿别的可以,就是不能玩儿危险的东西。”
“知道了,阿公。”
经过这次危险的教训,我和阿翔哥哥又长了记性。
没过多久,阿翔哥哥上学的时候先是迟到,后来竟然经常逃课、旷课,到山上疯跑、到野外放火……
老师去他家里找,也没看到他父母在家。有一天我悄悄对老师说:“阿翔其实是跑到海边抓鱼去了。”
老师一听,带着几个大个子的同学,午休期间赶往海边,果然看到阿翔提着一个小筐子在海滩浅水处找东西。
“阿翔,回来啦,你在干吗?”老师大叫。
阿翔回过头一看,是老师来了,感到情况不妙赶紧跑。
老师踩着水跑过去,拉住阿翔,他的筐子里已经有些小鱼小虾了。
“阿翔,你一个人出来危险。”
“老师,你别告诉我爸妈可以吗,你罚我什么都可以。”
老师想了一阵,说:“行,就这次机会啦,我可以不告诉你爸妈,但你一定要老实自觉。”
阿翔哥哥点点头。
阿翔哥哥好像真的变了个人呢,从此以后,竟然没有逃课,也没有迟到了。当然,老师也没有把他这件事告诉他爸爸妈妈。看来,他们两人都守住了自己的约定。
阿公经常出海,这个小院子里就剩下我和阿嬷。有海货回来的时候,阿嬷就挑着篮子去码头上帮忙。阿嬷更疼我了,无论她在做什么,都习惯把我叫在身边,生怕我走丢了。我下午放学回家做作业时,阿嬷也会把桌子椅子搬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我长得像爸爸。
没有海货回来的日子,阿嬷在院子里从不闲着。她会帮着出海的渔船修补渔网。需要修补的渔网由出海的村民抬到我们家后院的露天阳台上,阿嬷把渔网铺开,寻找破洞。
阿嬷跪在地上,梭子在她枯瘦的手中来回穿梭。阿嬷还会根据破洞的形状和大小来确定修补的方法,选择适当的修补方法进行修补,不仅补出来结实耐用,而且速度快。阿嬷说,她一般用的是编补法,这种方法适用于小型破洞和裂缝的网衣修补。阿嬷一边熟练地补着渔网,一边告诉我这个网是捕什么鱼的。我对补渔网兴趣不大,但对捕鱼就很感兴趣了,蹲在阿嬷身边问这问那。
因为阿嬷补渔网的手艺好,很多人出海回来,都会把刮破的网拿到我们家来补。阿嬷从不嫌累,她经常说,一个渔村就是一大家人,不用分彼此。阿嬷趴在地上补渔网,从日出到日落。村里人知道阿嬷不收费用,也会给我们家带来一些新鲜的海货。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会思念爸爸妈妈。我常常一个人登上北茭崖去看日落。咸丝丝的海风吹过北茭崖,仿佛还有那晚妈妈留下的味道。
北茭湾有百十户渔家,也有像我这般大的孩子,可是他们都忙着为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并不和我来往。在勐江的日子里有欢欢,可北茭湾不一样,我要学会面对孤独。
我坐在北茭崖上,眼前仿佛浮现出欢欢圆嘟嘟的脸。不知道她现在被送到哪里去了,我们的誓言她还记得吗?
思绪飞到了那年秋天。
那时,妈妈每天都在缉毒大队忙碌着。爸爸的任务也变得特别多,经常都不回家。看着缉毒大队进出的车辆就知道,爸爸他们有大任务了。爸爸每见我一次,都会抱着我狠狠地亲上一口,他的胡子扎得我特别疼。妈妈每天晚上都是和衣躺下,门外有一点儿声音,她就会机警地坐起来,用手握住枕头下的手枪。
有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是爸爸回来换鞋,手里抱回来了一个小女孩儿。我揉了揉眼睛,惊讶地望着小女孩儿。妈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双登山鞋,放到爸爸脚下,接过爸爸手里的小女孩儿后,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回来再告诉你们,好好照顾她。”执行任务前,爸爸什么也不会说,变得异常严肃,我和妈妈都习惯了。
爸爸穿上鞋后,看了我们一眼,就走了。
“你是谁?”我好奇地问她。
“我叫欢欢,从青龙桥来的。”
“你姓什么呀?”妈妈抱起了她。
“阿姨,我姓唐。”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阿兆,她是新来的唐叔叔的女儿,得在我们家住几天,你可不准欺负她。”妈妈好像想起什么了,认真地告诉我。
“妈妈,她住几天啊?”
“等她妈妈来了,他们就搬到缉毒大队北面去住。”
“阿姨,您怎么知道?”
“欢欢,我妈妈在缉毒大队里负责后勤工作。”
欢欢听后,点了点头。
这张大木床上,多了一个欢欢。我用手去拉了一下她胖乎乎的小手,算是友好吧。欢欢咧开嘴朝我笑了笑,她和我一样,缺了一颗门牙。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一路小跑着从学校回家,一推开门,就看见我们家阳台上站着的欢欢。她的脸映着丝茅河倒映的霞光,像一个红苹果。她用勺子伸进我最喜欢的蜂蜜罐里,甜甜地吃着蜂蜜。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因为欢欢是我在缉毒大队里交到的第一个同龄的朋友。
我的出现,让她不好意思地把蜂蜜罐放在了台阶上。
“欢欢,吃吧,吃吧,我的蜂蜜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最快乐的日子开始了。我和欢欢白天一起上学,一起玩游戏;晚上一起睡在大木床上数星星,一直数到我们的小眼睛都睁不开了。
爸爸他们的那次任务完成后,唐叔叔正式调到了缉毒大队,欢欢的妈妈也调到了我们的那所小学做老师。我和欢欢把玩耍的范围扩展到了丝茅河、曲洛山。丝茅河在缉毒大队的前面,曲洛山在缉毒大队的后面。我和欢欢每天都听着警笛声和枪声。那些身着警服,摸着我小脑袋瓜的警官们,总会在闲暇之余,给我讲新鲜的故事,把我们带上山摘野果子。可能因为他们的孩子都不在身边的缘故,他们总会把好吃的好玩儿的留给我们。
所里的罗叔叔每个星期都会去镇上买菜,有时妈妈也会带上我们跟着去。那是我和欢欢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可以看到许许多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我们可以和他们短暂地做游戏。他们会朝着我们微笑或者吐吐舌头,扮扮鬼脸。
每次从镇上回家,我们都很快乐,大声地谈论着镇上那些新鲜的事物。
“阿兆,你说我们会不会分开?”
“不会。”
“那如果分开了呢?”
“我在昆明警察学院等你。”
“好的。阿兆,你要记住,我这里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妈妈说,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喝了蝴蝶泉边的水,这是蝴蝶仙子们给我留下的记号。”欢欢说完,指了指她的左手臂。
“嗯,记住了。你是蝴蝶仙子啊。”
“呵呵……”
想着想着,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离我那么近,又隔我那么远。我的嘴角边尝到了一丝苦涩。
二
今晚的晚霞,像妈妈临行的前一晚那样美。
远远望去,天边出现了淡黄色的微光,从落日中心向周围渐渐地淡去。几朵清清淡淡的云彩陪伴在落日身边,显出怪异的形状。眨眼间,晚霞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变出了许多青灰色的小块儿,犹如一幅淡淡的山水画。一会儿晚霞又变成了金色,透过云层,犹如探照灯射出的光柱一样,从天边射向海面;一会儿晚霞又变成了紫色,犹如勐江的傣族姑娘们身上那美丽的丝绸;一会儿整个西边一片嫣红,犹如缉毒大队里那面火红的旗帜。不仅晚霞的颜色五彩缤纷,云朵的形状也各不相同。举目望去,有的像美猴王的金箍棒,当空挥下,令人大有缩头之意;有的像温顺的小绵羊在吃草;有的像凶猛的大老虎在寻找食物;有的像一只贪玩儿的小猫,正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
我闭着眼睛,认真地倾听着海浪的声音。
一阵海风吹来,我好像听到了歌声,清脆甜美。我到处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是我听错了吗?我站起身准备回家时,一阵悦耳的歌声再一次飘进我的耳朵。声音是从北茭崖后面那块大礁石边传来的。
蓝蓝的海
蓝蓝的天
海鸥飞出云翩翩
海上看日出
一天又一天……
我循声跑过去,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儿映入我的眼帘。她年岁和我相仿,穿着蓝色碎花的小衬衣,一条黑色的长裤,身上背着一个绣着玫红色花朵的黑色小包,梳着两条干巴巴的小辫儿,脸上有几颗雀斑,光着的小脚上沾满了沙子。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她并不害怕,朝我甜甜地笑了笑,继续在沙滩里寻找着什么。
“喂,你好。你是谁?”
“呵呵,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她抬起头来朝我问道。
“我叫阿兆,你呢?”
“呵呵,我是这片海滩的白雪公主。”
真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儿,但这打扮怎么都和白雪公主联系不起来呀。最多是一个灰姑娘,可是没有看见她的南瓜车和水晶鞋。
“好奇了吧?我叫黄娟,你就叫我阿娟吧。”
“好的。阿娟,你在找什么?”
“贝壳啊。阿兆,快下来,我们一起找漂亮的贝壳吧。”
“嗯,好的。我从那边下,这里太高了。”
虽然刚认识,我都好奇为什么我和阿娟会那么熟悉,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这些贝壳,可以穿成风铃,挂在窗口,海风一吹,叮叮当当的,很好听呢。最重要的,我要把贝壳风铃拿到街上去卖钱啦。”
“好啊。我帮你找。”
阿娟依然甜甜地笑着。看着她的笑脸,我想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邀请,带着渔家人全部的纯朴和热情。
“你怎么说普通话?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是这里的,就住在那上面,我从小在云南长大,所以不会说闽南话。”
“哦,那里美吗?”
“美,美极了。天永远是蓝色的,山永远是绿的。特别是我们家门前的丝茅河,美得像仙境一般。”
“呵呵,有仙子吗?”
“有啊,她的名字叫唐欢欢。”
“呵呵,你可真有意思。她是你的好朋友吧?”
“嗯,是啊。我们一起长大的。你怎么那么爱笑?”
“因为,我没有眼泪,只有笑声。”
我奇怪地看着眼前的阿娟,她的回答总让我听不明白。
“你找到多少贝壳了?”
“没有多少呢,都在这里了。”我把手摊开。
“唉,全部都不行,这些贝壳都太普通了,做出来的风铃不够漂亮,客人就不会喜欢的,你要选这种。”阿娟从她身上的布袋里面掏出很多贝壳。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品种的贝壳。阿娟一一地给我介绍手中那些各式各样的贝壳。长得像盘着的蛇的,名字叫蛇螺;像绿色象牙的,名字叫绿象牙贝;螺长了长鼻子,就叫马丁长鼻螺;像圆圆的太阳,五颜六色的,叫太阳贝;像个大蜗牛的,它的名字叫海蜗牛;长得像鹦鹉的,叫鹦鹉螺;长得像旋转的楼梯,叫旋梯螺;还有的像弯曲的管子,叫卷管螺……
“阿娟,你懂得可真多!”
“那当然,我从小就生活在海边,靠这些贝壳生活,怎么会不了解它们呢?”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了吧。”
“嗯,好的。我们还会再见吗?”
“当然会,我家就住在那边岸上。”
“对了,阿兆,你胸前这个是哨子吗?很特别。”
“嗯,这是我爸爸给我做的,我从小就把它戴在身上,以后再告诉你它的故事吧。”
“阿兆,明天是周六,我要去镇上云阿姑的店里送贝壳风铃,你去吗?”
“好啊。”听阿娟说要去镇上,我很高兴,可是想到还没有跟阿嬷说,我的心沉了下来,担心阿嬷不同意。
“阿娟,我要回去问问阿嬷才可以。”
“嗯,好的。明天九点,我会在公交车站坐车。如果你要去,你提前在那里等我。”
“好啊。那我先回去了。”
“阿兆,再见!”
“再见!认识你很高兴。”
天色渐晚,我一路小跑着回家,阿嬷肯定担心了。阿娟的出现,让我真的很开心。我这就算是有好朋友了吗?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已经体会到了有好朋友的快乐。阿娟是一个像谜一样的女孩儿,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白雪公主。
三
第二天天亮,阿翔哥哥就悄悄跑来:“阿兆,出去玩啦。”
“不行,我要跟阿嬷说。”
他挤着眼睛说:“不用说啦,走吧。”
“不行。”我坚持道。
“好吧。”阿翔哥哥把嘴唇一抿。
有雨的清晨,是大人们不上工的时候。阿翔哥哥说:“外面很好玩呢。”他拿了一个焦黄的糍粑,分了一半给我。
“阿兆,我对你好吗?”
我一边啃着糍粑,一边点头:“好。”
于是,他带着我小跑着去寻那村头的热闹。
原来有人用布口袋装了黄鼠狼,在电线杆上使劲儿地摔着,一帮人都在喊着“一、二、三”的号子。我也很高兴地看着。
“阿翔哥哥,他们在干吗啊,口袋里好像有动物。”
阿翔哥哥嘻嘻地笑着:“口袋里是有动物,可是它很坏,必须收拾一下了。”
“那是什么?”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黄鼠狼啦,它吃了我家的鸡。”阿翔哥哥突然变得有点儿生气起来,他恨不得把黄鼠狼弄死。
这时候,阿娟跑了过来,指着提口袋那个人说:“你们太残忍了,是想把动物摔死吗?”
阿翔哥哥拉住她说:“阿娟,你激动个什么啦?你难道不知道,它咬死了我家的鸡。”
阿娟说:“那你打它几下就行了啊。”
“能解决问题吗,你打它几下,把它放了,过几天它又跑到你家里来,把你家的鸡全部咬死。”
阿娟听了,似乎有些后怕:“阿翔哥哥,必须弄死它吗?”
阿翔点点头:“它不是温顺的小白羊,它可是狡猾的黄鼠狼。”
阿娟点点头。
哦,原来是可恶的黄鼠狼。爸爸以前就告诉我,世界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动物,专门干坏事。我心里痛骂着口袋里装的黄鼠狼,它只喝鸡的血。阿翔妈妈养的两只芦花鸡,正每天下着蛋呢。隔几天攒够了就可以拿到合作社去换盐、换醋,偶尔还能凑几块钱,给阿翔哥哥买笔和本子。有一次妈妈给他买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吊牌,阿翔哥哥可高兴了,挂在胸前好几天,直到玻璃吊牌外面镀的那层亮晶晶的漆掉了,他才把吊牌收藏在小盒子里。今天,却有一只鸡被黄鼠狼咬死了,少了一只鸡,少了收入。阿翔妈妈该是多么伤心啊,阿翔以后的小玩具也会减少了。
我和阿翔哥哥把这些失望全部都归结于这只黄鼠狼。它终究还是被摔死在电线杆上,阿翔哥哥提着口袋,把它扔到水里。
我好奇的是,黄鼠狼是怎样被抓住的?等阿翔哥哥回来,他说:“这就是抓它的小窍门了,你肯定想不到。”
“有什么好办法抓它,它不是非常敏捷吗?”
“那又怎样?昨晚它就来骚扰了,咬死了我家的鸡,它以为还有一只没被咬死,想来第二次。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就做好了准备,趁它过来的时候,大家分别把好了关。它被我姐姐赶进墙下的水道里,我爸爸在一头撑了口袋,另一头再用烟熏,那东西便被捉住了。不过,因为要抓它,昨晚我们家人连觉都没有睡好,害得我半夜跟着起来。”阿翔哥哥说完,打了个哈欠。看样子,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啊哈,原来这么有趣。”
“只要想收拾它,肯定能想到办法的。”阿翔哥哥得意地说。
我们又要去上学了。
在学校,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虽然我没有手表,但是能准确判断时间。太阳把窗户的格子照在黑板上,共有五个格子的时候,我们便要放学了。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村子里家家都开饭了,人们不约而同地端着饭碗,三个或五个一处,蹲在门前的土堆上。大家并不在家里的饭桌旁吃饭,是因为那时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摆在饭桌上。有时候,阿公跟着出海,会带回很多鱼虾,我们家的饭桌就热闹了。如果阿公好几天不出海,吃的东西和种类就越来越少,所有这顿饭的内容,一碗就装了。但是阿嬷的手艺好啊,总是变着各种法子给我弄好吃的,我也不会挑食厌食。
春日的暖阳唤醒了大地。阿娟、阿俊以及阿翔哥哥来玩儿,他们商量要去找野菜。对我来说,找野菜也算是一种春游,真的很有意思。
山上到处绿幽幽的,翻过小山,远离大海的那片山坡是很少有人去的,也没有人打扰我们。山坡很平缓,没有乱树丛和荆棘,也没有大石块儿。几个小孩儿提着竹笼,拿着或扁或圆的铲子,去挖野菜了。野菜是极难寻的,我们并没有多少耐性,间或地跑着去抢远处大家一起发现的开着黄花的蒲公英。大多时间,我们是趴在大水渠的两边上玩儿着游戏,挖着一种叫“油根”的白色的甜根。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只知道它深埋于泥土里的白白的根茎,咬在嘴里有一丝甜味儿。若是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地头经过——那时自行车是很稀罕的——会惹得大家停止一切活动,齐齐地站起来,一个调地喊着:“前轱辘转,后轱辘转,下了坡坡车就翻。”我们的顺口溜太讨厌了,简直是群搞恶作剧的小孩儿。被骂的人并不生气,反而自豪地骑着,根本没把我们这群小屁孩儿当回事。我们喊着,总要把骑自行车的人弄调头回来,可是他们往往不理会,直至那人走远,听不见了。
后来,那个骑自行车的又回来了,阿娟喊:“前轱辘转,后轱辘转,下了坡坡财万贯。”
这下,骑自行车的很高兴,特地停下来,从包里摸出几颗糖,递给阿娟:“你嘴巴真甜哟,赏你的啦。”
阿娟接了糖:“谢谢啦。”
阿翔哥哥把嘴一撇:“嘿,还是阿娟能干啊,一句话就让他停下来了。”
阿娟给每人分了一颗糖,我们以后都不喊“下了坡坡车就翻”,要喊“下了坡坡财万贯”。
“阿娟,是哪个教你的?”
“用得着教吗,过年的时候,多听长辈的祝福话就行了啊。”
有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儿实在无聊,也用水和了泥巴,围在一起玩儿起“摔泥窝窝”的游戏。我们用手把泥捏成碗状,让别人对着光看看碗底,喊着“有镜没镜”,“噗”一声扣在地上,要让对方拿一块泥来补上自己摔出来的破洞。这样的游戏,我们能一直玩儿到日当午时。
那时,北茭湾所有的果树都被我们熟记在心里了,谁家后院有李树,谁家前院有桑树,谁家墙外有柿子,谁家门前有枣树……我们都按季节的不同关注着。春天的桑葚是美味的,我们常常在村东头大阿嬷家后墙外徘徊,后墙已被我们滑得泛着白光,我们常吃得手指是黑的,连嘴也是紫色的了。阿翔哥哥和阿俊,还有我一起吃了很多桑葚,回到家里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连晚饭也吃不下。
阿公见我有气无力地坐在小椅子上,便问:“阿兆仔,你咋了?”
我嘴里哼哼着。
阿嬷走过来:“老头子,你看他嘴唇,乌黑乌黑的。”
阿公弯下腰来:“阿兆仔,你吃了桑葚?”
我点点头。
阿公这下有点儿急了,赶紧找来一片鸡毛,让我张大嘴巴,把鸡毛伸进我的喉咙口,慢慢晃动,我感觉一股很恶心的味道,“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原来我才知道桑葚少吃没问题,吃多了头脑会晕乎。
阿公问我还有哪些人吃了,我说:“阿翔哥哥和阿俊,阿娟也吃了。”
他又分别去他们家里,用鸡毛把桑葚逗吐出来。
“阿兆仔,以后别乱吃东西啦,你妈妈下次回来要是知道了,还要骂你呢。”阿嬷对我说。她端来一杯清水,让我漱口。
“阿嬷,我知道了。”
北茭湾还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若是一场雷雨过后,雨刚停歇,我们就约好了似的奔向目的地——村东头胡阿公家的墙外。先到者总能捡到圆圆的青青的李子,咬一口,酸得直龇牙,却也是最高兴的。夏天我们便去捡二姥爷家落在院子里的正在长大的青柿子,捡回家埋在糠壳里,三天后拿出来变成了较软的发红的,些许的甜味让我幸福地回味着。
那时没有水果卖,抑或是有,我们也买不起。我们不知道栗子是长在树上的,至于香橙、榛子、松子等是在一种《看图识字》的图画书上见过,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东西。于是我们便在夏天的正午,趁着大人们午睡的工夫,我们的游击队便出发了,从生产队菜园子里偷摘了西红柿后,又要去瓜田里。我们从玉米地里猫着腰爬进瓜田里,也不管是生是熟地摘了西瓜,脱下裤子扎了裤管装了瓜背在背上。阿俊在一边放哨,我和阿翔哥哥就去摘西瓜。
不好!被发现了。阿俊给我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全体顺着玉米地使劲儿地跑,有人跑得鞋都掉了一只。终于不见有人追来,我们便坐在渠沿上,摔开瓜便吃,吃得满嘴满脸都是瓜汁。“你们一定不要走漏消息啊,要是你家阿公知道了,我们又要挨骂了。”阿翔哥哥先把话说在前面。
我嘴上满是西瓜汁:“放心吧,阿翔哥哥,我绝不会乱说的。”
西瓜地里的西瓜又大又圆,阿翔哥哥教给我一个好方法,用手去拍拍西瓜,如果声音发闷,就说明西瓜还没成熟;如果声音清脆,那么就是成熟了的。用这种方法摘西瓜,没有一次的瓜是生的。吃完瓜后是不急于回家的,大渠旁的涝池里便是夏日孩子们的好去处,一个个像泥鳅一样在浑浊的水里“扑腾”,或是仰泳或是狗刨,霎时间,人、水、泥是一个颜色了,有点儿像热急了从水坑里钻出来的猪,泥泥水水地把西瓜皮扔来扔去地打起了水仗;也像是花果山的一群猴子,因为这儿也有一帮一派的“猴王”,也是那么活蹦乱跳的。这样的活动一直持续地进行着,直至忽然有人想起要吃中午饭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偷摘西瓜的事情还是被阿公知道了。
他拿着竹片,很生气地说:“阿兆仔,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到阿公很严厉地责问,我知道犯了大错,难道是阿翔哥哥来告的状?不对啊,阿翔哥哥说叫我们保密的。难道是阿俊告的状?不对不对,阿俊也跟着我们享福了的。
“阿兆仔,说话!”阿公用竹片在桌子上猛地拍了一下,把我吓蒙了。
“我爸爸是警官。”我脱口而出。
“啪!”一竹片拍在我身上。
我大哭。
“还好意思哭,你是警官的儿子呢,还怎么让你爹教育你,他丢脸啦。”阿公一边说,一边又要拍下来。
我赶紧说:“阿公,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哼!”阿公又拍了一竹片,痛得我龇牙咧嘴,屁股上火辣辣的。
“你要不要赔偿生产队农场?”
“要要要,我赔。”
“拿什么来赔?”
“妈妈给的零花钱。”
阿公慢慢息怒了,我算是受到了惩罚。阿公带着我到生产队农场去,把我们几个摘掉的西瓜,按市场价赔了。
农场的叔叔说:“多大点儿事,没事的,就让孩子们摘了吃吧。”
“不行,”阿公说,“这样哪能教育好这帮仔呢,这是十二块钱,你收下吧。”
农场叔叔推辞了一阵,只好收下了。他拍着我的脑袋说:“阿兆,以后想吃西瓜,直接找我啊,给你吃一个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偷偷摸摸来摘,这样不好。”
我的脸红到了极点。
后来我知道,阿翔哥哥和阿俊都受到了惩罚,还分别来农场,把西瓜钱赔了。
过了几天,阿翔哥哥找到我,一把把我拉过去:“阿兆,是不是你去告的密?”
我莫名其妙:“阿翔哥哥,我怎么会去告密啊,我自己都挨了打。”
“哼,不是你,难道是阿俊?”
“反正我不知道。”
阿翔哥哥把裤子撩开,他的大腿上有好几处瘀青,原来因为这次偷西瓜,他被打得比我还惨。
“阿翔哥哥,真的不是我。”我也把屁股撅起,让他看,后面有淡淡的痕迹。
他总算相信了我,但是,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干过坏事,阿翔哥哥也变得越来越懂事了。
四
吃过晚饭后,天还是很热。阿嬷收拾完厨房后,到露天阳台上和我一起乘凉。我端个小木凳坐在阿嬷面前,给她讲勐江发生的故事。她最喜欢听了,因为故事里有我的爸爸妈妈。
“阿兆仔,今晚给阿嬷讲个什么故事?”
“阿嬷,我给你讲一个鸡蛋与子弹的故事。”
“好啦,我听阿兆仔给我讲‘两个蛋’的故事啦。”
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听着远处传来的海浪声,我开始给阿嬷讲故事。
“记得那天,是爸爸的生日。妈妈给爸爸煮了两个鸡蛋。因为爸爸在执行任务,所以只能叫送饭的周叔叔给爸爸带去。爸爸他们已经在卧龙桥那里蹲守了几天了,今天会收网,妈妈说爸爸他们要抓的是一个大毒犯。阿嬷,收网的意思就是可以抓毒犯,爸爸就可以回来了。那天傍晚,缉毒大队里的警车拉着警笛进出着,始终不见爸爸的影子。妈妈和我站在缉毒大队二楼的阳台上,望了一遍又一遍,等得非常着急。天快黑的时候,妈妈正准备带着我离开时,爸爸出现在了缉毒大队门口……”
“阿兆仔,爸爸怎么样了?”阿嬷焦急地打断了我的故事。
“阿嬷,爸爸受伤了。他手上缠着绷带,鲜红的血染红了白色的纱布。我连忙跑过去抱着他,一股血腥味与汗酸味交杂在一起,这就是爸爸的味道。爸爸看着我和妈妈,从裤兜里掏出两只完好无损的鸡蛋递到我和妈妈面前。那天晚上,妈妈含着眼泪红着眼眶,给爸爸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在丝茅河边上,我和妈妈一起给爸爸开心地过着生日。”
“爸爸伤得重不重?”
“左手的手臂被毒犯用刀划了深深的一道血口子,缝了十二针。我后来听缉毒大队里的叔叔们说,毒犯是乔装成走亲戚的农民过桥的,刚过来就被爸爸识破了。毒犯反抗的时候,差一点儿就刺中爸爸的左腹部。爸爸想着裤兜里还有两个妈妈和我给他煮的鸡蛋,他用手一挡,鸡蛋还是好好的,要不爸爸那个生日就是在医院躺着过了。阿嬷,你知道吗?爸爸为了恢复得快,麻药都没有打,那该多痛啊!爸爸是我心中的英雄。”
“阿兆仔,你还记得那年是爸爸多少岁生日吗?”
“记得,36岁。那天,爸爸还望着他手臂上的伤,笑着对我和妈妈说,这是他难忘的36岁生日礼物。”
故事讲完后,夜开始安静,海浪的声音更大了。阿嬷望着远方。我问阿嬷在看什么,她说在看天边的那片海。顺着阿嬷望去的地方,我只能看见一片暮色,分不清楚海和天边。
“阿嬷,明天我想和一个好朋友去镇上。”
“什么时候交的朋友,阿嬷怎么会不知道呢?”阿嬷笑着问我。
“早已相识,她叫阿娟。她说叫我和她去镇上卖风铃。”
“好。答应你啦,路上小心,不要走丢啦。给人贩子拐走了就见不到我们了呢。”
“嗯,知道啦。”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起床收拾好了,来到公交车站等阿娟。
我看见阿娟远远地向我招手跑来。她穿了一件红色小碎花的衬衫,背了一个沉沉的布袋,依然光着脚丫。今天她还带来了她的两个好朋友,而且,和阿俊早就认识了,还一起偷过瓜呢。大家一见面,乐陶陶地说笑着。
阿娇是一个圆脸的女孩儿,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阿俊是一个壮实的男孩儿,虎头虎脑的。阿娇家里在放海排喂鱼,她爸爸和我阿公一样常常出海。阿俊家里是做海柳烟咬的,她爸爸妈妈每天都在作坊里忙碌着。
阿俊一路说个不停,他还告诉我,海柳的材质大致可分成三种:赤柳、黑柳,还有石柳。赤柳又叫金丝柳,用过一段时间后会变色,药用效果很高。直到阿娟三次叫他闭嘴时,他才安静了。
我们家没有人抽烟,也不知道这种满身腥味的海柳有什么稀罕的地方。但我仍然认真地听阿俊滔滔不绝地讲着各式烟咬。因为,说到烟咬,我想起了缉毒大队看门的贾巴爷爷,一个陪我度过了童年的快乐老头儿。他喜欢给我讲缉毒大队里那些英雄的故事,还会去丝茅河边挖爬沙虫炸给我吃。
贾巴爷爷喜欢抽烟,把烟塞进烟咬,一支接一支。如果,我还能回勐江,一定会送一个给他,保准贾巴爷爷高兴得白头发和胡子都掉光光。
“阿兆,你想什么啦?我们准备下车了。”阿娟用手指捅了捅我。
“没,没什么。”
“阿兆,你要小心哦。如果跟丢了,吓得你在大街上直叫‘阿嬷’。”阿俊说完,还做了一个装哭的表情。
我们一路嬉闹着,来到了云阿姑的风铃店。这里简直就是风铃的集中地。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各式各样漂亮的风铃。在风铃店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很大很长的蓝色贝壳穿成的风铃,那种蓝色和海水基本是同一种色彩。蓝色风铃的挂线都是由蓝色的小贝壳穿编而成,从上到下,贝壳由小到大排列。贝壳不仅在大小上经过仔细挑选,就连颜色也是有讲究的,由浅到深。我仔细一数,叠成九层,像极了一朵来自远方的浪花。我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个贝壳风铃,在海边迎着海风的吹拂时,该有多美。
“阿兆,走了。”阿俊跑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转身时,看见阿娟在门口望着我,她也望了一眼那串蓝色的贝壳风铃,默默地低下了头。
云阿姑送我们到风铃店门口,用闽南话跟阿娟说着什么。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能感觉出那是关心的话语。她还往阿娟的口袋里塞着钱,可阿娟拒绝了。
走出风铃店不多远,我随他们拐进了另一条小街。这条街是卖电器的。阿娟走到一家电器商店门口,老板迎了上来,一脸的笑。
“妹妹仔,你又来了?”
“老板,那台三洋牌收录机还在吗?”
“在,一直给你放着的。你钱准备够了吗?”
“还没有,你一定帮我放着,下个月月底我就来买。”阿娟望着店老板认真地说。
“好呢,给你留着。”
“老板,你能再放一首歌给我听吗?”
“下次吧,妹妹仔,我还要做生意呢。”
“好吧。谢谢你!一定帮我留着。”
我们一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卖电器的小店。
“阿娟,别不高兴,我们帮你。等凑够了钱,我们就来买下它。”阿俊安慰着阿娟。
我知道了,阿娟最想要的礼物是一个三洋牌收录机。回去的路上,阿娟都没有说话。在公交车上,我看见海风吹着她的头发,那个装风铃的布袋挂在她的肩上空荡荡的。
五
一个星期没有看见阿娟她们的影子了。我问过阿嬷,她说阿娟她们肯定是隔壁渔村的孩子,一定还会来找我玩儿的。阿嬷望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脸,叫我不用担心。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回到家里匆匆做完作业,我早早地就来到了北茭崖边。我站在最高那块礁石上四处看了看,希望能看到阿娟他们的身影。可望着空空的海滩,心里有些失望,他们是不是把我这个好朋友忘了?
做点儿什么好呢?我也学着阿娟的样子一个人去海滩找贝壳吧。
“阿兆,你在做什么?”甜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连忙直起腰来望着阿娟,看见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她脸上的雀斑明显了起来,我觉得那是一种美丽与勤劳的符号。
“阿娟,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玩儿了。”
“不会啦,我们要帮家里做事,走不开。”
“你从哪里来,这么大汗?”
“我从渔排那边来。老远就看见你穿的白衬衣了,在这海滩上像渔船上挂旗一样显眼。”
“哦,渔排那边是做什么的?”
“饲养鲍鱼的啊,以后带你去吧,很好玩儿的啦。”
“嗯,好啊。我今天下午很早就来沙滩上了,你看我捡的这些贝壳,用来做风铃行吗?”
“行是行,不过只能用来编在风铃的上面,不显眼的地方,下面那些摆动的贝壳可不能用你的。真丑,拿到镇上肯定卖不出去的啦。”
阿娟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了起来。
“阿兆,你还记得那天云阿姑店里那只蓝色的贝壳风铃吗?”
“记得。”我望着阿娟清澈透亮的眼睛回答道。
“你觉得那风铃漂亮吗?”
“那当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贝壳风铃。把我这个男孩子的眼睛都吸引去了。”
“那个风铃里有个故事。”
“讲给我听听,好吗?”
“以后吧。今天,我要教你做贝壳风铃。”阿娟望着我的眼睛回答道。
阿娟从她背着的袋里摸出一串漂亮的贝壳,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高高地举过头顶,海风一吹,果然响起了“叮当”声。
“这就是你拿到镇上去卖的贝壳风铃?”
“对啊,美吧?”阿娟骄傲地扬起她的小脸。
“嗯,美。”我用力地点点头。
贝壳风铃分三层,上两层都是一些细小的普通贝壳编织在一起,最下面的那层都是九片贝壳,每片都是经过挑选过的,颜色极其鲜艳。这个排列方式和云阿姑店里的那只蓝色大风铃一模一样。这个风铃中间还有一个最大的贝壳,像伸开的爪子。我伸手去拿那个贝壳时,阿娟微笑着把那个贝壳轻轻放到了我的耳边。靠近后,我清晰地听到从里面发出“呜……哦……呜……哦……”的声音。我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阿娟。
“海螺怎么会响?”
“不用怕啦,这螺叫回音螺,北茭崖这片沙滩没有,要坐船去米澳岛才能捡到。”顺着阿娟手指的方向,我隐约看见了几个连在一起的小岛。
“阿兆,我家里的回音螺一般只用得了一两个星期。生意好时,还会用得更快。我会经常去米澳岛,下次我带你去吧。”
“嗯,好的。”
阿娟从家里带来了很多贝壳,加上我捡的这些小贝壳,阿娟说可以做三个贝壳风铃。
我们来到北茭崖上,把贝壳按大小进行分类。阿娟从袋子里摸出一根尖尖细细的铁棍,用尖的那端对准贝壳,用一个小铁锤轻轻敲几下,小孔就出现了。我学着阿娟的样子也试着打孔,谁知刚刚用力,一片雪白色的贝壳瞬间就成了四片。阿娟在旁边“哈哈”地笑着。
“阿兆,你太用力了,应该像这样:快、准、轻。”
我摸了摸头,看着这些五彩的贝壳被阿娟熟练地用彩绳穿编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完整的贝壳风铃就做好了。阿娟还告诉我,贝壳的颜色搭配是重要的。
三个风铃都做好的时候,我们提着贝壳风铃跑上北茭崖高兴地嬉戏。她追着我跑,我提着风铃听回音螺的声音。
“阿兆,你可真笨。傻猪就是阿兆,哈哈,钉贝壳都不会。”
“我是一只聪明猪,哈哈……”我并不生气,做着各种搞怪的动作。
这个傍晚,北茭崖上回荡着我们欢快的笑声。
上岸了,和阿娟在一起玩耍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提着风铃走在回家的路上。
“阿娟,为什么每个风铃的尾巴都是九片贝壳做成的?”我看看阿娟手里的风铃,又看看我手里的风铃,像突然发现什么一样,好奇极了。
“这你不知道了,这代表是我编的风铃啦。”
“我想起来了,云阿姑店里的那个蓝色大风铃也是这样编制的。”
“阿兆,那个蓝色大风铃是我妈妈做的。”
“你妈妈?做得太漂亮了。要卖很多钱吧?”
“那个风铃,云阿姑不会卖的。”
“为什么?卖掉了才好呢,你妈妈还可以再做啊。”
“妈妈做不了了,她不在了。我打算以后再告诉你。可……”话音一落,阿娟的眼眶红了。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故事。”
“嗯,是的。”
“我们是好朋友,你不想有事情藏在心里,对吗?”
“不对,是那天在风铃店里,你看着那个蓝色贝壳出神了。”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贝壳。”
“阿兆,你知道吗?我和我妈妈编的贝壳风铃都是有名字的。”
“叫什么?”
“它们叫‘海滩九贝’,镇上的那些饰品店都知道这种风铃。”
“你怎么想到起这个名字?”
“不是我起的,是我妈妈起的。”
“哦,那你能编织出这么漂亮的贝壳风铃也是她教你的?”
“不,不是的。是妈妈在时教给云阿姑,妈妈走后,云阿姑再教给我的。”
“你明天还来这片海滩找贝壳吗?”
“会来吧。这些天我都要去渔排那边喂鲍鱼。”
“阿俊和阿娇他们也来吗?”
“我去叫上他们吧,他们肯定也想你了。”
我们到了分路的地方,我朝她挥了挥手,转弯朝石子路上坡回家。阿娟告诉我,她的家在凼仔村,要沿着海边一直往东走。
当我爬上阿嬷门前的那个小坡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又听到了阿娟清脆的歌声,在海风中回荡。
阿娟说,她喜欢唱歌,对着天边那片海,妈妈就会听见她的歌声。这个做“海滩九贝”风铃的女孩儿,让我第一次觉得做朋友就是要去理解对方,比如说,就像阿娟内心深处那个关于蓝色贝壳风铃背后的故事。
我在北茭湾有好朋友了,这心情就像是吃着勐江特有的蜂蜜,透着甜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