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北茭湾
一
车窗外出现了一片湛蓝的大海,无边无际。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蓝色,海波平静得如春晨的丝茅河一样。偶尔微风,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闪耀着粼粼金光的小皱纹,这使那片照射在阳光之下的金光灿烂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海!天空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仙女,穿上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着一段柔美的白纱巾。我真的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海天!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盘旋疾飞。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一轮那么大那么圆的太阳,透着红彤彤的光晕,从天边的水平线上一跳一跳地跃出来。
海风带着咸丝丝的味道,吹进我的鼻腔。这里的一切,对于十岁的我来说,是陌生而又新奇的,让我充满了无限的希冀和向往。
“阿兆,把鞋穿好,我们快下车了。”妈妈拍着我的头温和地说。
“长官,遵命。”
“呜——”列车一声长鸣,福泉站到了。
妈妈提着旅行包下车,我紧紧地跟在妈妈身边,生怕自己走丢了。四处看了看,我这担心好像真有点儿多余,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妈妈1.72米的身高绝对占优势。
在我的记忆中,火车站是破旧并且拥挤的。只见福泉的火车站焕然一新,火车站的墙壁白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而且开了许多家商铺为人提供商品,还有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帮着把旅客的行李推上火车呢!我们到了火车站出站口处,人一下增多,我们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的,我紧紧地拽着妈妈的胳膊。我一边往前挤,一边紧紧拉着妈妈,好不容易挤出站才松口气。
准备出站了,我回头一望,这个火车站可真大啊!六条铁轨像银蛇一样并排伸向远方。一会儿一辆列车轰隆隆地进站,一会儿一辆列车呜呜地出站,这些火车可真忙碌。
云南勐江的火车站就很小,只有一条铁轨通过。我常常在吃过晚饭后,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曲洛山,在山坡上静静地远望着勐江站。我发现红色车壳的列车是不会停的,直接呼啸而过,只有绿色车壳的列车才会短暂停留。我和妈妈从勐江县出来时,就是坐绿色车壳的火车到达昆明,再坐上红色车壳的列车到福泉。妈妈告诉我,绿色车壳的是慢车,红色车壳的是特快车,我们出远门就得坐特快车。
随着人群移动,快到检票口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几个打扮时髦的大男孩儿。他们高高瘦瘦的个子,染着黄黄的头发,背上背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黑色盒子,还在人群中大声地喧哗着。我机警地拉了拉妈妈的衣角,伸出右手握住了胸前的哨子。
“阿兆,不怕!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们。那些大哥哥是做音乐的,背上的盒子里装着的是演出用的乐器。”妈妈回头看着我紧张的眼神,再看了看那几个男孩儿,微笑着弯下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妈妈,您怎么知道?”
“阿兆,我们不能光看表面,还要学会仔细观察。”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放松警惕后,我朝着妈妈笑了。
走出火车站,我们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一条沿海公路蜿蜒向东,伸向远方。汽车在这条公路上飞快地奔跑着。这里的大海从眼前到天边,都透着一种蓝色,干净而又神秘。潮来了,汹涌的潮水,后浪推前浪,一排排白花花的潮水簇拥着冲过来,雷霆万钧,势如万马奔腾。大海霎时间仿佛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战场,海风吹着尖厉的“号角”,海浪似乎是千百个英勇的战士,向海岸猛烈地进攻着,发出隆隆呼喊。岸上千斤重的巨石,只要被潮水轻轻一拂,就仿佛一下子“沉”到“海底”去了。一排排浪撞在岸上,溅起一片片浪花。这壮观的海潮,使我感到,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蕴藏着多少力量,就像爸爸说的,这茫茫的海水能引起人无限的遐想。
海面上有几艘渔船在穿行,挂着彩旗,鸣着汽笛。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很高了,万道金光在海波的折射下显得非常美丽。
今天,我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衫,一条牛仔裤,胸前晃动着我心爱的哨子。这只哨子是爸爸给我做的,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把它挂在我胸前。他告诉我遇上危险的时候,就可以吹响哨子,爸爸妈妈就会来到我的身边。
汽车在一个公交车站上停下了。我像一只小猴子一样,从车上跳下来,朝着大海的方向,呼喊道:“大海,我来了;北茭湾,我来了……”
真如爸爸描述的一样,北茭湾是一个半岛,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从小时候起,爸爸就告诉我很多关于北茭湾的新鲜事。爸爸说,一般人家建房子都是坐北朝南,但是北茭湾的房子是坐西朝东修建的。因为北茭湾背后的太姥山,它就像一艘船的桅杆一样,当地的人们就取了这个“一帆风顺”的寓意。爸爸还说,在渔村的最东边有我们林家的老屋,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逢年过节,大家就可以在老屋的戏台前观看三叔公的提线木偶表演。三叔公什么故事都能表演,他最喜欢演的是四大名著,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每一部戏里面的英雄都是爸爸儿时的偶像。爸爸认真地告诉过我,他最喜欢的英雄是赵子龙将军,他历经百战,身上却连一个伤痕都没有,可见此人有勇有谋。
在勐江时,爸爸也试着想给我做一个赵子龙将军那样的提线木偶,可是因为他工作总是很忙,每一次都不成功。现在,我回到北茭湾了,看提线木偶表演,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愿望。相信有一天,我一定会坐在林家老屋的戏台前,像儿时的爸爸一样,看提线木偶在三叔公的手里活灵活现,我还想听听爸爸口中那些关于英雄的故事。
二
“阿母,您怎么来了?”妈妈突然对着一位老奶奶问道。
“算着日子,你们也是快要到了,刚卖完水虾仔过来车站看看哩。你们还真到了。”老奶奶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对妈妈说道。
望着眼前的老奶奶,我一下跑到妈妈身后,探出头,打量着她。
“阿兆,快,快过来叫阿嬷。”
我被“阿嬷”这个称呼弄糊涂了,一个劲儿地往妈妈身后躲。
年幼的我还不知道,这个上身穿着无领左襟衫,下身穿着黑色直筒裤,头戴宽檐尖顶竹帽,黑黑瘦瘦的老奶奶就是爸爸的母亲。当我看到这位慈祥的老奶奶向我张开双臂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惶恐和抗拒,因为有一种初次相见的陌生感。直到后来,在北茭湾发生了很多的故事,我才慢慢地明白,那张开的双臂不仅养育了我的爸爸,还是能够拥抱天地间一切生灵的宇宙,是一轮普照大地的太阳。
“阿兆仔,让阿嬷看看你了。”
老奶奶再一次张开手臂。我仍然用手拉住妈妈的衣衫不愿撒开。
“阿母,阿兆这孩子在所里长大,有些怕生,过两天玩儿熟悉了,调皮着呢。”
“好,好呢,没事了。这性格像他阿爸,见生人就怕丑(羞)了。”老奶奶望着我微笑着说道。
我看见老奶奶把小包的行李放进了她的竹篮,妈妈则把一个最大最沉的行李袋背在背上。她们亲热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走出大约五十米远后,我们开始拐弯,沿着一条石子镶成的路往斜坡上继续走着。老奶奶走前面,妈妈走中间,我走最后。
妈妈虽然是云南勐江人,和老奶奶的语言有很多不同,但是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和老奶奶之间的亲切交谈。我很好奇她们怎么那么熟悉?我一边走一边四处看,快要落下时,我又跑几步追上妈妈。
走到石子路尽头的地方,我回过身来,看着近处的村落和不远处的大海,抚摸着胸前的哨子,心里默默地念道:爸爸,我看到北茭湾了,你长大的地方。
海鸥从渔村上空飞过,迎风展开双翅,借助风力在空中滑行。海鸥比我的脚步还要慢些,我快速跑出几步,它们已经落在我身后了。
抬头仰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不动,头上的云朵向西移去,午后的太阳照着这片海边渔村,这里的房屋呈现出古朴的韵味。四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微微发热,老奶奶的皱纹被太阳晒开了。爬上石梯,转了两个弯,老奶奶推开了一个小院子的门。院子里非常整洁,屋檐下挂着许许多多鱼干,一股海腥味扑鼻而来。
老奶奶走了进去,妈妈也跟着走了进去,我却木木地站在门口。
“妈妈,我们不是去奶奶家吗?”
“阿兆,傻儿子,这里就是奶奶家呀。这位就是你的亲奶奶啊!”妈妈的话让我有些糊涂。
妈妈想了想,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说道:“阿兆,奶奶就是阿嬷,阿嬷就是奶奶。”
“北茭湾都是这样称呼的?”
“嗯,是的呀。”妈妈走过来拍拍我的头。
“阿嬷的阿兆仔,你听明白了没有啦?”
一声呼唤,我抬起头,再一次与一双含着热泪的眼睛相遇。对,这就是爱呀,血浓于水的爱。这种眼神,我曾经在爸爸他们所里看见过。祖孙二人,隔着警车相望。爸爸妈妈说,这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眼。可我和奶奶不一样,这是我们今生的第一眼,温情而又难忘。
“奶奶,奶奶……”
“阿兆仔,乖乖啦,叫一声‘阿嬷’。”
“阿嬷,阿嬷……”
“哎!我的乖仔。”我看见阿嬷脸上的皱纹一下加深,咧开嘴笑着,像海风中盛开的一朵菊花。
“阿兰,你们回来啦!”
我回头一看,从屋里走出来一位老人。这个人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阿公。爸爸和他长得太像了。他们都有着高高直直的鼻梁,挺拔的身材,特别是那双眼睛,深邃而悠远,写满了坚毅。
“阿爸。”
“嗯,阿兰,这一路带着阿兆仔都还顺利吧?”
“阿爸,我们一路都很好。”
“阿公……”我一下冲到阿公面前,大声叫道。
“哟,阿兆仔都长这么大啦,十岁了吧?”
“阿公,我还不够十岁。”面对我的亲人们,我不再有陌生感。
“是的啦,还差一个月零十一天呢。”阿嬷望着我微笑着。
我有些惊奇,阿嬷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哦,是这样吗?让阿公抱抱你啦。”我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蹦到阿公怀里。
“哟,有重量呢。以后,我们都要开始学习讲普通话了,为了我们的阿兆仔。”
我看见,阿公和阿嬷开心地笑了。
三
房子分上下两层楼,篾篮里晒着鱼干、大蟹、淡菜、虾仁、蛎蝗……阿嬷一一地给我介绍着。对于我来说,这些海洋生物可真有意思。我好奇地摸摸这篮,弄弄那篮,海鲜对我绝对有吸引力,我恨不得把它们都吃进我的肚子里。妈妈见我在院子里玩儿得起劲儿,嘱咐了我几声,她便和阿公、阿嬷走进屋里去了。
他们在里面小声地谈论着什么事情,我听不太清楚。我知道,一定和这次爸爸在所里立下大功有关。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过去了,我一个人穿过里屋,来到了露天阳台。哇!这里能看到整个北茭崖!崖边的礁石延伸到了海里,形状各异,都是黑色的,远远望去,像龙爪般探入大海。阿公还在露天阳台上种了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风景树。这里可真美啊!
阿公、阿嬷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先前是不一样的,透着一丝沉重。
“阿兆仔,肚子饿了没啦?”阿嬷的眼睛红红的,可她仍然笑着问我。
“阿嬷,饿了,早就饿了,肚子都‘咕咕’叫上了。”
“好,阿嬷这就去给你做饭了。”
“阿嬷,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跑到屋檐下拿了许多的干海鲜,有叫得出名字的,有叫不出名字的。
“阿兆,你眼睛永远都比肚子大,你吃得了吗?”妈妈略带责备地看着我说道。
“吃得了,吃得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吧。”
“好啦,这些阿嬷都给你做上。”
“阿母,你别听他的,在勐江时带他出去吃饭,他经常这样。上次阿道为了帮他吃完点的勐江米粉,拉了两天肚子。”
“不嘛,这些我都要吃,就是尝尝。”我生怕阿嬷听了妈妈的话,连忙撒起娇来。
“阿兆仔别急,我们慢慢吃,这里什么海鲜都有。等阿公出海了,帮你抓棱蟹回来,又鲜又甜的啦。今天中午,我们就给你和妈妈蒸一只螃蟹吃,好不好?”阿公听到我的撒娇声,微笑着从屋里走出来。
“阿公,就一只螃蟹?”
“啊,是的啦,就一只。”
“阿公,一只够不够吃呀?”
“应该够吧。”阿公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和妈妈笑了。
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厨房里飘出的海鲜香味萦绕了整个小院儿。
午餐终于上桌了。阿公把餐桌摆在了露天阳台上,几只小黄鸡围着桌子打着转,好像是想早早地等着主人洒落地上的美食。阿嬷做了美味的高丽菜饭,饭里放了五花肉、胡萝卜、香菇干、干贝、墨鱼仔干。我站在桌边,香气四溢,望着饭锅里,不禁吞了一下口水。
“阿公,螃蟹呢?”
“在这里,来啦,来啦,阿兆仔,小心烫着啦。”阿嬷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盘子。
我踮起脚尖一看,果然是大螃蟹。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螃蟹,一只就满满一盘,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阿公走过来摸着我的头问道:“阿兆仔,够了没?”
“呵呵,够了够了。”说完,我连跑带跳地来到院子左边的房间里,叫妈妈出来吃饭。
一进房间,我就看到妈妈在擦拭她那支闪着寒光的手枪。这是离开勐江时,爸爸交到妈妈手里的。我的出现,让妈妈一下把枪放进她的贴身衣袋里,站起身,笑着和我一起来到院子里。
两碗高丽菜饭下肚后,我还盯着盘子里的半只螃蟹。
“阿兆仔,多食(吃)点儿。你阿爸就是从小能吃,才长那么高的啦。”
“真的?”
“那当然。那年,你阿爸只有十九岁,不光因为他成绩优异,还因为他1.83米的身高,一下就被昆明警察学院挑中了……”
我从阿公脸上看到了自豪。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爸爸穿梭在丛林中带着警犬一起训练的身影,高大、帅气。
“妈妈,我还要吃螃蟹。”
“好,妈妈帮你剥。”
“来啦,阿兆仔尝尝这个。”阿公把一只蟹腿熟练地掰断,放到我的碗里。我用牙齿磕破了后,取出一块白白的蟹肉,塞进嘴里。
“阿公,真甜。”
“好吃啦,这蟹叫红鲟,是马祖列岛一带最有名的大蟹了。”
“哦,这蟹还有名字呀?”
“当然有,不仅有名字,它们还有来历呢。这蟹是三月份来到这片海域的,每年七月一过就要回到东海去。渔民们要抓它们上岸,必须凌晨两三点就起床,开船到靠近群岛那边,然后下到海底去抓,那里的水深8米左右。”
“阿公,为什么还要规定时间呢?是怕去晚了,别人抓走了吗?”
“当然不是了,在这个时间里,大蟹们都在呼呼睡觉,迷迷糊糊的才好抓到它们的啦。”
“那抓蟹的人不睡觉吗?”
“阿兆仔,海边人家靠海吃海。海捕都是有时间的,人人都得遵循。十四岁成年礼后,男孩子们都要出海的啦。如果出到外海,少则半个月,多则七八个月都有啦。勤劳就是我们活下去的根本呢。”
“阿公,什么叫成年礼?”
“一个人独自驾船,绕北茭湾一周,穿过北茭崖,平安上岸。”阿公指了指不远处的北茭崖,笑着对我说。
今天,阿公还给我讲了许多海边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对于这片神秘的北茭湾,我就像在翻阅一本写满特殊符号的谜语书,需要我细细地寻,慢慢地想。
“阿兰,今天怎么吃那么少啦?记得你第一次来北茭湾吃了高高一摞蟹壳。我和你阿母从此就认定你做我们林家的媳妇了。”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把我抱在了她的膝盖上坐着。
“阿爸,我那时刚刚大学毕业,见什么馋什么。您老人家都还记得啊?”
“记得。只是这两年你们不常回来了。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压力更大了,我和你阿母日夜都为你们担心啦。”
“没事,阿爸、阿母,你们不用担心。”
“阿兰,阿兆今年都十岁了。你和阿道在一起十几年了?”
“阿爸,我和阿道在一起十五年了。”
十五年真快啊,转眼间,我已经长成了十岁的小伙子。
四
入夜后,一家人围着桌子闲聊着。妈妈从包里拿出信纸,打算给爸爸写信。阿公和阿嬷在旁边,说着想对爸爸说的话,妈妈一一记了下来。
“阿道,在工作中要细心,一是为了把任务完成好,二是为了你的安全。阿爸阿母都挺想你,过年了,能来团聚一次吗?”阿公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妥,“阿道,你还是好好努力吧,你干出了成绩,我和你阿母都感到欣慰,比你回来还高兴……”
信写到最后的时候,我听到阿公和阿嬷说把我留在北茭湾挺好,请爸爸放心之类的话。听到这些,我立马哭了。在我离开勐江时,爸爸妈妈就神神秘秘地帮我收拾行李,特别是我上火车时,爸爸抱着我,在我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依依不舍地叫了声“儿子”。难道爸爸妈妈真的要把我永远留在北茭湾吗?
看着我的眼泪,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阿嬷把我搂在了怀里。在我的坚持下,妈妈把信末尾那几句话画掉后,我才止住了哭泣,放下心来。
晚上,我选择睡在爸爸的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听到北茭湾的海浪用力地拍打着岩石,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声音更加清晰,带着大海的雄浑。北茭湾的第一晚,我因为不习惯海浪声,本来贪睡得像小猪一样的我居然失眠了。
房间北面有几扇窗户,起身推开窗户,从这里望出去,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北茭崖。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房间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这个房间里充满了爸爸的味道,进门的旧书桌上,放着爸爸的相片,那是他在昆明警察学院的大门口照的。那时的爸爸神采奕奕,闪耀着青春的光华。
看着爸爸的照片,我特别思念千里之外的丝茅河。我和爸爸、妈妈的家就在丝茅河边上,那里一年四季都很美。特别是夏天的傍晚,我会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在丝茅河里游泳。爸爸很早就教会了我游泳,他说我和他一样,是海的儿子。遇到妈妈下班早的时候,她就会在靠河边的露台上做饭。我在河里开心地玩儿着,一下潜入水里,一下浮出水面,朝着妈妈做着各式鬼脸儿。换下警服的妈妈,一改上班时的严肃,怜爱地对着我微笑。晚霞的余晖轻洒在丝茅河上,很红很美。如果真要从我心里说出一句比喻句的话,丝茅河就像一个女孩儿,而北茭湾就像一个男孩儿。
关上窗户,一丝困意向我袭来,我躺在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四月的北茭湾,已经开始热起来了,温度已达到二十多摄氏度。我从枕头下摸出哨子,熟练地戴在脖子上,光着脚从楼上跑下来。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阿公、阿嬷的身影。我一下冲进妈妈的房间,行李都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心里很怕妈妈把我留在这里,一个人回勐江。可是一大早他们去哪里了呢?
我来到厨房,发现锅里热气腾腾的,一股鲜香味扑鼻而来,是阿嬷做的虾仔粥。我盛了一碗,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吃了起来。
吃完早餐,这个院子就关不住我了。穿好鞋后,我顺着昨天来的路线溜了出去。我在路上遇到很多的渔民,他们有的挑着海产品往村子里来,有的往镇上赶,都在忙碌着。我跟在他们身后,心想:跟着他们走,准能找到阿嬷她们。
越往东走人越多,更热闹了。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看着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有些着急了,摸了摸胸前的口哨,一下吹起来,哨声响亮。随着口哨的声音,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妈妈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有些着急地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被妈妈的打扮逗笑了。她也穿上了北茭湾的渔民服饰,戴着一顶宽檐尖顶竹帽,一块黑花色的头巾从帽檐围了下来,遮住了妈妈的脸。
“妈妈,你真好看。”
“阿兆,不要在这里挡着卸海货,去那边空地上玩儿去。”说完,她又朝大渔船走去。
妈妈出生在云南,可这时的妈妈分明属于这里——北茭湾。
顺着妈妈去的方向,我看见了阿公和阿嬷。他们回过头来朝我微笑着。阿公穿着连体的水裤,在海岸与船之间来回穿梭着、忙碌着。阿嬷和妈妈搭伙,用扁担抬起阿公搬过来的一个四方的竹筐子,里面装满海货。筐子装得太满,压得扁担都弯了。她们来回抬着筐子,从海岸边搬去过秤,再搬上车运走。海滩上的每个人都不闲着,用手里的工具忙活着。
我坐在稍高一处的大礁石上,看见许许多多花花绿绿的衣服与头巾将海边点缀得五彩斑斓,好似远航轮上的挂旗一样。每个人脸上都溢出幸福、满足的笑容,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期待……
有几个渔民抬着筐子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里面的海蜇,每一片都有我的三四个手掌叠起那么厚,摊开来可能比一个脸盆还要大。
我在人群中看着忙碌的阿公和阿嬷,望着渔民们被海风吹红的脸,耳边仿佛回响起爸爸告诉我的一句话:海是浩瀚的,海是宽容的,海是勤劳的……望着眼前的情景,我不知道爸爸是在说海,还是在说这群靠海生活的人。
晚上吃过饭,妈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阿兆,想跟我一起看书吗?”
我看到绿茵茵的封面:“妈妈,你什么时候买了一本书啊。”
“我前几天买的呢,差点儿忘了。”
“妈妈都不早点儿告诉我,不看了。”我有点儿小失落。
“乖啦,阿兆,不读书,以后就没法干很多事,你就成了睁眼瞎,你要趁妈妈在家的时候多学知识。”
这是一本很优美的诗集,写的是对母亲的思念。妈妈说,以后她不在我身边,我就多读读这本书,从里面找到安慰。
大秦深宅的姝子
六姐妹中最绰约的那一位
越过黛砖碧瓦的远古
越过长城的万里烽火向南
一路寻源
奔这块我祖传的后土而来
“妈妈,刚才你讲的黛砖碧瓦是什么东西?”
“因为时间很久了,所以砖都变成黑色的了,瓦上长满了绿绿的青苔。”
多美的图画啊,仿佛一座有了岁月痕迹的宅院就坐落在我们家门口。
夏至的太阳炙你的嫩肌
岭南的荆棘挽你的绣裙
连饮马的伏波将军也动容
护你来到多丘陵多暴雨的九州
“九州是哪里呀?”
“九州就是我们中国啊,古时候把天下分为九个州,所以,后来就用九州指代中国咯。”
在谢仙嶂脚下的溪边
匆匆地
洗落楚汉战场的风尘。
“楚汉战场是什么呀?”
“就是秦朝末年的时候,项羽和刘邦打仗的战场,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哦。”
飘散千年的长发
满载一船的沧桑启航
涉过唐宋深深的柳巷
淌过明清翠绿的茶园
从东山,到西山再到横山
从沙坡,到马坡再到古城
在那个朝南的山角落里
垒土为屋,开山为路
种谷为粮,织布为裳
自我落地的那一时起,你的体温裹我入睡
你的血液乳我成人
“妈妈,我喝你的血液长大的吗,好吓人哟。”
“阿兆你好可爱啦,是妈妈的血液变成了乳汁,再喂养你长大。”
“哦,原来妈妈真的好伟大,用乳汁喂养了我长这么大。”
三月的杨梅雨啊,淋湿过你秀美的肩头
端午的粽子香啊,传来过你唤儿归家的呼声
十月的晒谷场啊,滴落过你打禾的汗水
而顽劣的西北风呢,也来摩挲过你柔柔的面庞
二千三百多轮清谷天
母亲啊
夏满了又芒夏
冬雪了又雪冬
“知道吗,清明、谷雨、小满这些都是二十四节气之一,阿兆,你要牢记哟。”
我点点:“妈妈,我记得呢,以前在老师那里学过一些。”
你葱样的小手
硬把 竹折成了篱鞭
百尺的岩层
怎能锁得了你怜子的情怀?
输送母血的脐带
至今仍连着儿女沸汤的心房
今夜,我又打你身边走过
流连于你最母爱的胸怀
请准我用最纯最浓的客家乡音
喊一声——阿妈
我也跟着很有磁性地喊了一声妈妈。妈妈合上书,帮我把衣服脱了,奇怪的是,我今晚很快就睡着了,我竟然没有听到半夜里雨下得哗啦啦的声音。
五
来到北茭湾两个星期了,我已经慢慢地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我会帮着阿嬷做鱼干、虾皮、海菜,还懂得把这些海货进行分类——哪些留着我们自己吃,哪些可以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阿公见我把贝壳和鱼虾都分好了,笑着说:“阿兆仔,走,我们去镇上卖点儿零花钱用用。”
这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啊,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零花钱,别提我有多开心了。我立即收拾好筐子:“阿公,我们一起去吧。”
我一路欢快地唱着歌儿,真像一只快活的小鸟。走了一段路,阿公碰见个开三轮车的熟人,就和他打了招呼,那个大伯很愉快地让我们上了他的三轮车。一路摇摇晃晃,我用力撑着身边的筐子,害怕它翻滚下去。
到了街上,阿公说:“阿兆仔,要有礼貌,该给大伯道谢啦。”
我鞠了一躬:“谢谢大伯。”
“阿兆仔,你真能干啦,还会自己赚零花钱。”
大伯跷起大拇指夸奖我,随后他的三轮车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受到别人的夸赞是不容易的,我要一直努力下去。
海鲜市场就在对面。我们刚过去放下筐子,一个阿姨带着小女儿走了过来,小女孩儿的眼睛盯着筐子里的贝壳。按理说,生活在北茭湾的孩子都不觉得贝壳稀奇,因为他们从小见惯了。
阿公打量了一下她们母女俩:“小妹妹,喜欢吗?”
“妈妈,好漂亮的贝壳啊。”小女孩指着贝壳告诉妈妈。
哦,原来真的是外地人,看来今天找对人啦。
“买回去吧,能穿成风铃,还可以做各种玩具。”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推销话语,竟然自己给自己的东西打起广告来。
阿姨弯下腰来,细细地查看了,她很满意,转身问阿公:“阿伯,你准备卖多少钱呢?”
“也不贵,你看这么多,30块你拿走吧。”
“能不能便宜点儿呀,30好贵哟。”
阿公摆摆手:“你看这个孩子,”他指着我说,“有时候天不亮就爬起来,趁着退潮的时候就跑到沙滩上去捡。并不是所有的贝壳都可以拿来卖的,有些贝壳不好看,我们都扔了。筐子里的都是挑选过了的哦。”
阿姨用赞许的目光望着我,高兴地打开钱包,数出30元钱:“拿好,小朋友。”还别说,30元钱又可以买一件衣服啦。
阿公从筐子里拿出5只虾,用塑料袋包好:“送你的啦,小妹妹,回去自己弄来吃吧。”
原来阿公很有爱心,我真是没想到这些呢,要是能送给顾客一些小礼物,以后做买卖肯定更好做。
快到中午时,一个准备买菜的阿嬷看到我筐子里的鱼虾,就买下了。今天我们总共赚了55块钱,真是太高兴了,阿公不仅为我买了玩具,还给我买了一件T恤。走在回来的路上,我想:能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穿的和玩儿的,那以后再加倍努力,生活就更有趣了。
阿公不出海的日子,就会泡上一壶浓浓的工夫茶坐在露天阳台上,望着不远处的大海,悠然地喝着。阿公说,大海连着天,而天边有渔家人永远追寻的梦。
妈妈经常坐车去镇上。我知道,她是去给爸爸打电话。北茭湾很落后,还没有座机,如果哪家的亲人在外面,必须到镇上才能打电话。在那儿打电话的人可多了,要先排队,有时候要等上一个小时左右。
今天,妈妈很早就出门了。我站在院子门前望了三次,仍然不见妈妈回来的身影。
“阿兆仔,来帮手(帮忙)啦。”阿嬷在院子里叫着我。
“阿嬷,我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
“快了的啦,你又不食(吃)奶了,还挂住(缠着)妈妈啊?羞不羞。”
“呵呵……”听到阿嬷这样说,我笑了起来。
“阿兆,阿兆……”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嬷,是妈妈回来了!”我从露天阳台上奔跑出来,哨子在我胸前晃动着。跳下堂屋门前的石梯,我一下扑进妈妈的怀里。
“轻一点儿,把妈妈推倒了,这么大了,还是不知道轻重。”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脸。
妈妈知道我挣了55元钱,又拿了5元钱给我。
“妈妈,你给我钱干什么?”
“阿兆能干,这是妈妈奖励你的。”
“真的吗,那我已经挣了60元了。”我高兴地跳起来。
“不是,你要记住,你挣的是55元,妈妈给你的是奖励,不能混在一起。”
妈妈总是这样在生活的细微之处教育我,我也明白了,别人的奖励和自己的劳动是要分开的。
“阿兰,和阿道说好了吗?”
“嗯,阿母,都说好了。”
“哦,那好。我去准备一些鱼干啦。”阿嬷说完就向露天阳台走去。我知道,阳台上晒的鱼干还有蛎蝗干都是最好的。
“妈妈,你和爸爸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说阿兆来北茭湾很懂事,知道帮家里干活,像一个小小男子汉了。”
妈妈说完,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替我擦干了头上密密的汗珠子。
今天的午饭比平时早,因为阿公出海去了。我和妈妈还有阿嬷围坐着吃饭。妈妈像往常一样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着菜。阿嬷说保持愉快的心情吃饭,食物才会变成人体所需的营养,人就会长个子,长得像爸爸一样高高壮壮,将来也手握钢枪完成自己的梦想。
今天,妈妈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吃完饭后,她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就没有再出来。妈妈说她要工作,叫我和阿嬷一起去露天阳台上玩儿。
抬头遥望,今天的晚霞真美。一轮落日散发着金光,从小岛群里落下。形态各异的晚霞,把我带入了无限神往的境地。再看看更远处的晚霞,形状更是令人无法想象:有的像八戒吃西瓜,有的像雄伟的山峰,也有的像奔腾的江水……这种光景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淡蓝色的天空开始慢慢变得灰蒙蒙的,云朵也随着风开始移动,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银黄色的光芒。
晚霞的红,是夕阳给的。远处的渔船和塔山,依稀可见。在北茭湾的日子里,我总是望着天上的云彩发呆,它们总是变幻着挂在天上,展示着我看不够的美。
“阿兆,快下来,妈妈带你去北茭崖看日落。”
“好的,长官。”
这么美的事情,我当然一口答应。
妈妈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我早已经习惯她的这身打扮,显得很干净。妈妈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最美丽的女人。我牵着她的手,走上了北茭崖。妈妈今天的话很少,但我总觉得她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我们并排坐在北茭崖上吹着海风,我靠在妈妈的怀里,手中摆弄着哨子,静静地听着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阿兆,你喜欢北茭湾吗?”
“喜欢啊,阿嬷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
“勐江和北茭湾,你更喜欢哪里?”
“勐江。”
“可是那里危险!”
“我不怕。”
“爸爸妈妈怕,怕失去你。那些毒犯的眼睛都是血红的,你知道吗?”
“妈妈,您要走了?打算把我一个人留在北茭湾,对吗?”我起身盯着妈妈的脸问道。
妈妈没有回答,一阵沉默。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说:“阿兆,你知道吗?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特别希望你是男孩儿。在我的心里,男孩儿比女孩儿坚强,你是妈妈肚子里孕育的奇迹。你要平安长大,踏着我和你爸爸的人生路前行……”
我哭了,妈妈也哭了。海风吹着妈妈的头发,一丝一丝沾满了她的泪痕。我从脖子上取下哨子,狠狠地砸到妈妈面前,转身往家跑去,全然不理妈妈在我身后大声的呼喊。
我就是想奔跑,忘记眼泪的味道。回到家我一下冲上楼,不想再说一句话。
阿嬷给我单独做了一份晚饭,是海蛎蒸粉丝。抵挡不了鲜香的诱惑,我大口地吃了起来。阿嬷在我身旁,一个劲儿地叫:“慢点儿吃啦,别噎着啦。”
吃完饭后,阿嬷又安慰了我两句。我心里虽然没有先前的难过,但还是开心不起来。阿嬷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到妈妈上楼的脚步声,我立马不再翻动,用背对着门的方向。
妈妈推开门走进来,轻轻拍了我的屁股两下,说:“这牛脾气,像谁呢?”
“你生的,你说像谁?”
“阿兆,听话。留在北茭湾,阿嬷和阿公会照顾你,在这里你才是最安全的。”妈妈用她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
“可我不想离开你和爸爸。”说话间,一颗泪珠从我眼角滚落。
“我们也舍不得你啊。如果让你回到勐江,就有危险。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
我转过身来,看着妈妈的脸问道:“妈妈,你们爱我吗?”
“傻儿子,怎么会不爱呢?只是我们这个家和别人的家不一样,你明白吗?”
“你们永远都爱我?”
“当然,不管你在哪里,爸爸妈妈的心都牵挂着你。”
“那会不会有一天就不爱了呢?”
“会,当你附在爸爸妈妈的左胸上,听不到‘咚咚’的声音,就代表我们不爱你了。”
妈妈斜靠在床沿儿上,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融合在一起,打湿了我的脸庞。今晚,妈妈给我讲了许多我小时候的故事,一直讲啊讲啊,直到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不知几时,我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伸手去摸身边的妈妈,床上除了被子什么也没有。她睡过的地方空空的。妈妈走了,她回勐江了。枕边摆放着我的哨子,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跳下床,把哨子套在脖子上,向楼下奔去。推开妈妈的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行李不见了。
“妈妈,妈妈……”
阿嬷听见我的哭喊声,连忙从厨房里走出来。我已推开院门,往公路边跑去。
“妈妈不可以这样偷偷地离开!妈妈不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北茭湾!”我绝望地呼喊着。
“阿兆仔,快回来啦,妈妈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啦。”阿嬷在我的身后追着,而我在前面飞快地跑着。
我远远地看见有一辆公交车停了一下,一个人影上了车。我觉得那公交车上一定有我的妈妈。顾不得穿鞋,石子路虽然硌得我的脚底很痛,但我跑得更快了。
我一不小心,脚下没有踩稳,跌到了地上,膝盖先着地,接着是双手。阿嬷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时,我的膝盖和手掌心都摔破了皮,一丝鲜血流了出来。那一刻,我感觉不到一点痛。
看着公交车越开越远,我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妈妈,妈妈……”
“阿兆仔,听阿嬷的话不哭啦,阿嬷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啦。”阿嬷流着泪紧紧地搂着我。
“阿嬷,你放我下来,我要找妈妈。”
“妈妈早就走了,这个时间都上火车了。听话,跟阿嬷回家啦。”
阿嬷见我不再挣扎了,就把我放到了地上。可我一下子又跑起来,一口气跑到我们来时下车的那个站台。站台四周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阿嬷陪我站在那里,看到我摔伤的膝盖和手掌,一下把我揽入她的怀抱。
两个星期前,我和妈妈有说有笑地来到这里;两个星期后,却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会日夜思念爸爸和妈妈,思念勐江,思念丝茅河上那个我长大的家。
回到院子里,阿嬷在露天阳台上给我清理着伤口,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阿兆仔,阿嬷的犟仔哟,你痛不痛啦?”
“阿嬷,妈妈说过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吗?”我并没有回答阿嬷的问题,而是迫切地问着我想问的问题。
“过年吧。傻仔,妈妈也舍不得你啦。”
“阿嬷,妈妈坐的火车现在到哪里了?”
“算算啦,应该快出福泉了。要后天早上才能到。”
“阿兆仔,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带你回勐江吗?”
“知道……”我低下了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阿嬷摸摸我的头,熟练地给我用纱布包扎好伤口。我抚摸着胸前的哨子,回头望向远方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