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转眼到了年底,生产队的账已经结清,玉英领着钱和粮食回家来,坐在灶台后面烧火做饭,一言不发,火光映着她噘起的嘴。
原来,生产队结账,主要看各家平时出的劳动力多少。玉英家只有玉英一个人干活,累死累活干一天,只能记八分工,比男的少两分工。而高会计一年时间基本都在外面跑掉了,也记不上工。她看到那些劳动力多的人家,钱多粮多,自然心里憋屈。
高会计回家吃晚饭时,劝她别计较。“好戏在后头呢!”高会计得意地说。
开春,高会计和蓝书记围着一盏油灯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窗外虫鸣蛙鸣叽叽呱呱地响起来,透着欢悦之气。春风轻轻推开纸糊的窗子,油菜花的香气潮润而芬芳,灯光抖了抖。
“多少?”蓝书记问。
“这油菜花可够香的,大水淹一遭,这庄稼地可真够肥的……”高会计有感而发,答非所问。
“我问你,一个人能发多少?”蓝书记的脖子伸到了高会计的算盘上,急切地问。
“你说一个人发15块还是20块?”高会计喃喃低声问。
“那当然20块了!谁不巴望着多发点,好回家买粮食。发20块,够不够?”蓝书记笑问。
“全大队都发,按人头来发,一个人头发20块,还能余下几万块来,可作后面的运转资金,下半年应该会更好!”高会计说道,语气庄重得有几丝官腔。
蓝书记只听进去了“20块”这个字眼,后面的话在他耳边都是模糊的。“天哪,20块,一个鸡蛋3分钱,这要是换鸡蛋,得换多少啊!”
翌日,蓝书记召集各生产队长开会,陈述了模具厂的生产销售情况,生产队长们听得半懂半不懂,当听到发钱时,一个个心里开了花。
“胡萝卜早就吃完了,这下好了!”
“我家小子的个子过了一冬还不见长,钱一下来,马上就划船买米去……”
……
蓝书记止住了纷纷议论,望着高会计。高会计捧出一个账本来,念出了各生产队的人口数目和应领款项,底下一双双眼睛睁得格外圆溜,充满期望地看着高会计念账本。念完,高会计拎出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来,从里面搬出一沓沓的票子,码放在桌子上。
“现在发钱,我来点名,点一个上来一个。再说一下,一个人头20块,你们要尽快发到各家各户,家家都……”高会计的话被蓝书记打断了,因为已经有生产队长激动得坐不住,往高会计面前走了。
生产队长们欢欢喜喜领了钱,沉沉的一包,也不愿放家里,当晚就挨家挨户地发钱。
江洲大队,每人发了20块,这消息蓝书记反复叮嘱不要外泄,可是依然压不住,影影绰绰就在附近几个公社间传开来。
这天,阿信妈正睡午觉,被一个圩上来的亲戚给搅醒了。原来是来做媒的,亲戚跟阿信妈描述了她娘家一个侄女的长相,说什么手脚勤快啦,屁股大好生养啦。阿信妈说过几天端午就到了,兴许阿信会回来过节。
“到时,我带阿信一道去你家,先偷偷瞧瞧。”阿信妈做了计划。
“她还有个妹妹,小两岁……”亲戚继续说,意思是阿信要是看不上姐姐,还可以看看妹妹。
农活一闲,江洲大队的江堤上,就能见到有亲戚熟人来往,圩内的姑娘都想嫁到江洲来。
说起江洲,其实已经不是江中心的沙洲了。这里已经是一块伸向长江的半岛,南面长江,北接另外几个洲,一直衔接到长江大堤。早先,在滨江公社所在的长江大堤外,是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冲积沙洲,自清朝以来,几百年不断地沿江筑堤,这些一道一道的小江堤内,各个沙洲渐渐联结成一个整体。
沙洲上不能种稻子,只能种玉米、大豆这些粗粮,和棉花、黄麻之类的经济作物。
这天晚上,高会计回家,特意去供销社买了点酒,吃过晚饭,吹灯上床,哄睡了小远波,就往玉英身边拱。玉英刚脱了衣服,就听见门被敲得砰砰响。
“哪一个?”高会计不耐烦地问。
“是我,大龙,快开门!”唐升发在门外低声喊。
高会计忙忙摸黑穿裤子,也不管前后里外了,套上后披着褂子就开了门。
门闩刚一响,唐升发裹着一股江风就进来了。
“咱们的货,人家不要!”唐升发气喘吁吁,劈面就说。
“不要?为什么?你得罪人家了?”高会计浑身上下一惊,另一只袖子忘记套了。
玉英已经穿好衣服起了床,摸索着点亮了油灯,一手捧着油灯,一手在灯光前面张开来挡风,将油灯送到了堂屋,放在桌子上,自己默然坐到了墙边小凳子上。看着高会计昏黄灯光里那一张紧绷的脸,玉英已经猜出问题的严重性来。
“起初我还以为是你没去,所以人家不要我们的货。后来遇到张玉华了,我心想我们和他顶熟,就拜托他跟王科长说说。谁知,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唐升发说着,禁不住手掌拍在桌角上,桌子上的油灯随着桌子倾斜滑行了一截,玉英赶紧起身扶住。
“张玉华?”高会计谨慎地问。
“他说我们抢了他的饭碗,可是我们没有啊!王科长之前收了我们的货,不也收张玉华的货吗!”唐升发越说越气愤。
“果然有这一天!”高会计低语道。
唐升发怔怔地看着高会计,似乎有些不解。
“上次我和蓝书记一道去他家,请他来这边,他就不肯……后来是柳大姐帮了我们的忙……柳大姐只能帮助我们做东西,帮不了我们卖东西啊!”
“东西还在那边,留了几个人在那边看着,现在怎么办?”
“我就不信这个邪!总能摸出门道来!”
高会计一脚跺地,走出门外去,唐升发起身跟着。秋夜,月华覆满大江两岸,芦苇被江风吹拂,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芦苇叶子特有的清香被夜风吹送,高会计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道:“明早就动身,我跟你一道过去。现在你赶紧回去洗洗睡,我去厂子里一下。”
高会计月下大步奔往厂子里,开了办公室的门锁,开了橱柜的门锁,开了抽屉的锁,拣出备用资金来揣好。他出了厂子,绕道到蓝书记家门口,隔着窗子跟蓝书记简单请了假,并且布置厂子歇几天。
高会计携唐升发,坐船到上海,辗转找到王科长。
“我跟张玉华已经合作好几年了,他说,如果我收你的货,他就不卖货给我了。我对你们内地信心不大,如果因为你们而得罪他,我觉得划不来……”王科长说。
“你可以去看看我们的厂,我们的工人干劲大,我们的产品质量……”高会计还想说服王科长。
“这不是看不看的问题,我相信你们的干劲和你们东西的质量,但是,谁能确保后面……你应该懂的!”王科长不想再解释。
高会计和唐升发只好离开王科长的办公室。其实这次来,他本已对王科长不抱多大希望。
“来的时候,我看到张玉华又运了一船货来……”唐升发低声说。
高会计望望唐升发:“你有对策吗?”
“我想,不如我们悄悄跟着王科长,看他把货物运到哪了。他卖给谁,咱们便宜一点,也卖给人家……”唐升发试探性地建议道。
“脑子活了!不枉你跟我在外跑了这一两年。脑子就得活起来、转起来,就有路走。”高会计说。
唐升发开心地笑起来,扭扭脖子,自己用手摸摸头,仿佛这样,脑子就更聪明了。
晚上,两个人拣了间便宜的旅馆住下,唐升发兴奋地跟高会计絮絮说了两个时辰才睡去。高会计到下半夜才睡着,一夜辗转反侧。
“如果找到这个新买家,做了几笔,人家又不跟咱们做了怎么办呢?”黑暗中,高会计不无忧虑,一个人自言自语,“那就再找新的买家,对,再找!”
朦胧中,他仿佛看见唐升发、阿信、郑永新,还有长大了的远波,一个一个坐在船上,船上的货物堆得有云那么高。他们给厂子里的产品找到了许多许多的买家,他们一趟趟运货出去,厂子里日夜生产……
吩咐了看船的人,王科长一走,他们就跟着,果然成功卖出这批滞留了数月的货。怀揣货款,唐升发兴奋不已,为自己出的点子运作成功而开心。
船舱里,高会计坐在唐升发对面,两个人膝盖抵着膝盖,忽然高会计掏出两包样品来。
“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现在,我们背着它出门,再去找买家,狡兔三窟嘛……”高会计指着脚边的两包样品说。
“对!太对了!”唐升发半空里竖起大拇指。
下船后,唐升发和高会计分手。大街小巷、厂区居民区,两个人各自遍寻信息。到重阳前,高会计回到江洲,带回两笔订单。过了一个月光景,唐升发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