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吃晚饭的时候,雪已经在门外簌簌下起来,很快就覆盖了江堤内外。
高会计被玉英追着问,零零碎碎说了小半年的大概情形。玉英责怪高会计没有写信回来,让她担心得昼夜不眠。江边一有船靠岸,她就把脖子伸得像栈桥,期待高会计迎面走过来。高会计听着,握起玉英的一只冷手,塞到了自己怀里。
“都是为你们好,怕写信写出事来。”高会计愧疚地说。
放了碗,高会计说要去蓝书记家里说说事,玉英进房间翻出一件芦花袄子来让他穿上。
出了门就是江堤,远望江面,白茫茫一片。世界好像全是雪做的,路上零星几个黑色人影成了雪筛子里没滤掉的杂质。江堤上的农舍温顺地低伏在白雪里,又小又黑,好像一颗颗蝉蜕,趴在江堤上。但趴着不走,雪再一压,似乎就会呀的一声碎掉。高会计踏着雪一路往东走,雪砸在脸上并不疼,反而痒酥酥的,像在春天里经过柳树林。
蓝书记已经吃过,坐在门口,似乎料定高会计会来。高会计进了屋,蓝书记掩了门,拉他坐火桶里,高会计说不冷。
“怎么样,这半年?”蓝书记递过来一根烟给高会计,自己弯腰伸向火钵子里,将烟点着,吸一口,又将自己的那根借给高会计点。
“办厂!”高会计说。
“办厂?”蓝书记很意外,“怎么个办法?”
“只有办厂才有钱!才能不这么年年月月穷下去!”高会计坚定地说。
“你说!我听着。”蓝书记有了兴致。
说起蓝书记,也是有些经历的人。他1930年生,以前打过仗,渡江战役时参加解放军,胆大而勇敢,立了不少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被安排在江南的郎溪县工作,一日上山打猎,竟然将山上放牛的一个姑娘错看成猎物给失手打伤了,所以被处分回老家,降职当了个大队书记,到30多岁才结婚。蓝书记性情耿直,肚子里窝不住话,很是看不起公社里那帮一天到晚闹斗争不干活的领导。公社领导也视蓝书记为异端,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位当年的渡江英雄。
高会计就说起自己在江苏和上海的一番经历。
两个人又说到郑永新和阿信,高会计听蓝书记说他们有信来,也就放心了。
腊月三十的中午,郑永新的老婆和阿信他妈两个女人汪着泪找到蓝书记,说他们家的人还没回来。蓝书记到房间里又找到信,让大女儿云浦读给她们听。
“人都好得很,都在干活赚钱呢!”蓝书记安慰道。
郑永新老婆破涕为笑,阿信妈妈也赶紧跟着擦眼泪。
蓝书记老婆青莲插话道:“莫不是赚钱多,赚得不舍得回家啊?告诉你们一个顶用的方法,傍晚上,你们在大门口靠把梯子,然后爬上梯子,举着葫芦瓢招,四面八方都要招到,一边招一边喊他的名字,他在外面就待不住,就回来了。”
阿信的妈妈一听,泪水堵不住,又滚落一脸,说:“可不是啊,我都举葫芦瓢招了一个腊月了。”
郑永新和阿信到年三十晚上也没回来,大年初一也没回来,这让蓝书记和高会计忧虑起来。他们在一起盘算着,如果正月底前还没信来的话,他们就要安排人到八卦洲去找,因为他们既然不回家过年,就一定会写信回来向家里人报告他们的近况。
大年初三,江堤上锣鼓喧天,一群穿黄绿中山装的中学生举着画了宣传画的大牌子,在宣传革命教育,号召农民到公社那边去看样板戏《沙家浜》。青莲拖拖拉拉领着一帮孩子去看,路过高会计家门口,又喊了玉英和小远波去。玉英想要拉高会计一道,高会计没肯。
女人和小孩子都看戏去了,沿江堤而卧的这个村落即使在过年时节,也依然显得冷清而颓败。高会计在家里歇不住,只觉得心里有一股腾腾向上的力量,把他拔起来,让他想跑,想飞。他拿出锹,前前后后地粗略丈量着,还挖着土,他想在自己家里也办一个小厂子。
蓝书记走来找高会计商量村里的事,见他踌躇满志的样子,泼了瓢冷水:“前几年,饭都不让在自己家里烧,全赶到大食堂去,办厂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要想想……”
“那就不干了?难不成要把人给憋死!”高会计生起气来。
“等年一过完,你带我一道到那边去看看!”蓝书记说过,背着手又走远。
高会计忽然扔了锹,去追已经走远的蓝书记。
“去年这片芦苇,是不是还卖给了前年来的那帮无锡人?”高会计问。
“是啊!怎么了?”蓝书记回问道。
“那就奇怪了,我到那个芦花大队去问,他们说那里没有造纸厂,也没派人出来收芦苇。”高会计愈加疑惑。
“他们啊,主动把前年欠的钱都补上了,出手很大方的。”蓝书记淡淡地说,没觉得有什么疑问。
阿信坐在船舱里,郑永新在开船,机帆船一路突突突地响,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
阿信说:“我妈一定在家里想我都想哭了,你家烧锅的(老婆)大概也差不多。”
郑永新说:“我那烧锅的啊,性子急,我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跟人跑了哦。”
阿信表姐一家三口也坐在船舱里,听着郑永新和阿信说话,会意一笑。
“怕她跟人跑,下次出远门就把她拴你裤腰带上!”阿信的表姐夫在船舱里,也扯着嗓子插一句。
郑永新和阿信大笑起来。
机帆船冒着黑烟,突突靠岸,对于江洲这个小地方,还是很少有的。平时,这里停靠的都是人力划的船,又小又旧,默默无闻不起眼。当然,平时也有机帆船经过江洲,但是都不停的,江洲太小太偏僻,总被那些新家伙漠视。
现在,船一靠岸,就有许多乡民和孩子奔下江堤来看。有妇女紧紧抱着怀中婴儿探头来瞧,仿佛探看是不是鬼子进村,见是阿信和郑永新,忙忙爬上岸,沿着江堤一路呼喊起来。
“阿信妈哎,阿信妈,快出来哦,你家阿信回来了!”
“小四爷回来了!小四爷回来了!”
村狗从草垛里弓起身子,跟着人腿跑,跑到江滩旁,对着冒黑烟的机帆船狂吠。
阿信拎着包裹,郑永新扛着一个口袋,阿信表姐和她丈夫孩子也跟在后面上了江堤。乡民们看着阿信和郑永新都穿着新衣服,戴着新帽子,猜测他们在外干得不错,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在阿信家,阿信妈捉着阿信的手哭一会笑一会,阿信也想流眼泪,可是屋子里围满了人,怕一个男人哭起来被人笑话,于是就看着他妈拼命地咧嘴笑。
表姐扯扯阿信妈的蓝围裙,抱歉说道:“他是想回来过年,被我们拦下了,我想叫他坐我家的机帆船等我们一道,我也好几年没回娘家了……”
阿信妈不说话,只不住地点头。
吃过饭,阿信和他妈又一道送他表姐一家回娘家。半路上,就遇着她娘家人来迎接了,原来早有腿长嘴快的去报消息了。
郑永新来找高会计,却没找到。原来高会计等不得,已经拖上蓝书记去无锡那边考察人家的小工厂了。
高会计领着蓝书记到了张玉华家,张家人很高兴,以为他们这么早就来上工。当蓝书记提出请张玉华去江洲大队传授制造模具的技术时,张玉华不乐意了。高会计软磨硬泡还想攻克张玉华兄弟,蓝书记站在一旁没动静。
“人家如果不愿意,就不会真心教,拉去也没用,得另想办法!”私下里,蓝书记跟高会计分析。
“也是。我再想想。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许能帮忙。”高会计想起了柳大姐,于是就跟蓝书记说起跟柳大姐的头头尾尾。
“对,就去找她!”蓝书记心意确定。
他们两个马上离开了张玉华家,连夜往无锡县赶。高会计猜测,柳大姐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
到了当初跟柳大姐分别的路口,凭着“柳风英”这个名字,高会计在附近一家一家地问,终于找到柳大姐家。敲开门,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站在门口,问他们找谁。高会计听出老妇人的口音像是安徽的,于是断定是柳大姐的母亲,他记得上次柳大姐说过她母亲老家也是安徽。
高会计说要找柳大姐,老妇人犹豫着:“她……她……”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从屋里冲出来,望着门外两个人,轻声说道:“你们能不能救救我妈妈?她被坏人抓去扫厕所了……”
高会计心一沉,望望蓝书记,两个人面面相觑。
蓝书记叹气,然后试探地问:“为什么事情呢?”
“都是帮人办小厂子惹祸上身的……你们进来坐吧!”老妇人听出了蓝书记的安徽口音,觉得放心。
屋子收拾得很整洁,正面墙上贴着一排国内外的伟大领袖的头像,头像下面的条几上放着几本红色封面的书,最上面一本是《毛主席语录》。
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集体照片,字迹因受潮有些模糊,估计是柳大姐上大学时的毕业照,毕业照背景是复旦大学的标志性建筑。集体照旁边是一个两人合影,年轻母亲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高会计一看就猜出是柳大姐小时候的照片。
“孩子他爸呢?”高会计轻声问。
“离了,要跟她划清界限!当初风英在上海读大学,认识了他,非要跟他跑到无锡来,我哪里拦得住哦!如今呢,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妇人说着,眼睛里汪着泪。小孙女看着外婆伤心,乖巧地依偎到她怀里坐着,双手摩挲着她的脸颊。
“我们走吧!”蓝书记站起身,觉得也帮不上人家忙,只能陪着伤心,徒添老妇人的悲伤。
老妇人送他们到门口。“我也是安徽人。”她补了一句。
“早就听出来了!”蓝书记笑说。
“我是解放前就到了上海,帮人家做针线,风英也是在上海生的……”老妇人一边送客,一边絮絮说着。
“她在哪里扫厕所?”高会计问道。
老妇人没说话。蓝书记和高会计也没敢追问,出了巷口,跟老妇人道别。
大街上人潮滚滚,队伍前面好像押着几个人。队伍渐渐走近,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子走路摔倒了,被几个年轻学生从地上拖起来,往前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把资本主义彻底埋葬!割资本主义尾巴!”队伍里不时爆发阵阵口号声。
高会计仔细看看,不是柳大姐,心里略略放心。可是转念一想,柳大姐会不会被另一群人押到另外一个广场上,心里又放心不下。
“我得找到她!”高会计斩钉截铁地说。
“她都这样了,还敢出来帮人搞厂?”蓝书记质疑道。
“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一定要见她一面,她帮过我!”高会计激动地说。
天黑时,柳大姐低着头踽踽独行,到巷口时,她一怔。高会计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很意外,她连忙下意识掸了掸衣袖,努力恢复一个知识分子的端庄与清爽。
“就想来看看你!”
“到我家去坐坐吧!”
“已经去过了。”
“你们,找我有事?”
高会计咳了咳嗓子,没回答柳大姐。
“想请你帮忙,我们也想办个小厂,现在也不敢拖累你了……”蓝书记说。
“风英,回家吃晚饭了!”柳大姐的母亲站在门口,老远地喊。
柳大姐拉高会计和蓝书记去她家吃晚饭,没成,就独自回去了。
高会计和蓝书记没舍得住店,还是早春,两个人在车站长椅上冻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只买了点稀粥喝了,就又去巷口等柳大姐。然后和柳大姐一路走一路聊着,到了柳大姐工作的地方。
“这种脏事情,我们农村人不怕的,你是读书人……嗨!”高会计抢走了柳大姐的扫帚,蓝书记帮着拎水冲洗。没人的时候,高会计就把话题往模具上引。虽然在张玉华家的后院里干了小半年,但是,有几处技术问题,他一直没搞懂,而张玉华也不肯透露。
就这样来来往往的,他们陪柳大姐扫厕所一扫就扫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柳大姐的技术指导,都被高会计和蓝书记一一记在小本子上。技术学得差不多了,高会计和蓝书记星夜兼程,赶回江洲。
临走,柳大姐叮嘱:“尽量不要单干,还是走集体的路子要稳妥些。你瞧我现在,都这样了……”这话也正中蓝书记的心意。回来的路上,蓝书记有意无意地把这话又重复了好几遍,让高会计咀嚼。
高会计道:“土地已经是集体的了,结果年年种粮年年不够吃,办厂子还是集体,会不会……”
蓝书记打断道:“这个,你得听她的,她肯定比你有见识。”
高会计不再争论,心里只想着回去快点把厂子办起来。
回到江洲,得知郑永新和阿信开着机帆船回来了,蓝书记特别高兴,高会计也重重放下一颗心来。
根据柳大姐绘的图纸,模具厂的设备布置停当,于是开始购入原料,投入生产,结果连出三次废品。
“得把柳大姐请来,现场指导!我就不信我们搞不起来!”高会计说。
“我同意,也只能这样了!”蓝书记说。
这一趟,高会计带着唐升发先到南京八卦洲,在那里找到已经回去跑船的郑永新,然后搭乘郑永新开的机帆船到无锡。留下唐升发顶替柳大姐扫厕所,柳大姐对上谎称生病,趁夜跟高会计又坐郑永新的机帆船回到江洲大队。
“你这船用的柴油怎么来的呢?”高会计问郑永新。
“这个,要用脑子,私人哪买到这么多的柴油!得走公家那里顺,就像你们出来顺便搭我的船一样……这里有点复杂,但摸透了也不难。”郑永新模糊地说,说得也有些隐隐得意。他在暗暗攒钱,也想买条船,自己单干。
柳大姐到了江洲,技术难题很快解决。蓝书记举全村之力,对柳大姐表达了感谢,又送柳大姐回无锡。
在偏僻的江洲,一个隐藏在芦苇与树荫里的小型集体企业日夜生产不休。高会计牵着小远波,一一指给儿子看,教他认识这些新事物。小远波蹦蹦跳跳,一会捉几个模具敲敲打打,一会又爬到台子上探看工人们干活。“别胡闹!他们在干活呢!”高会计扯下了心里装满好奇的小远波,远波像鱼一样,翻身一扭,又跑到别处去摸摸看看了。远波为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以至于觉得父亲的荣耀也成了他的荣耀,父亲一手搭建的这个工厂,也是他的领地了。
他们在各个生产队挑选了一些手脚麻利、头脑活络的年轻人,有的在工棚里负责生产,有的负责运到江边,等待上船。第一批和第二批的货,高会计亲自押运,带上唐升发,送到上海,那里有他通过张玉华认识的中间商王科长。货款很快被高会计带回来,捧给蓝书记时,蓝书记看着大桌上一堆票子,欢喜得不住啧嘴惊叹。
“若能一直这样干下去,我看,我们只要五张台子,那3000亩土地也不要,我们就能维持全大队5000多人的生活啊!”蓝书记忍不住感叹地说。
高会计一边捆扎手里的货款,一边笑说:“就是!”
第五批货出航时,已经是翌年的初秋天气,天高气爽,江上风平浪静。高会计决定这趟由唐升发负责,并给唐升发配了个助手。
货物走了有半个多月,高会计坐在模具厂的办公室里拨弄算盘,投入和盈利情况,他一一在账本上细细做下记录。到下午,人绵绵的,他躺倒在工棚外的木板上,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蓝书记到厂子边晃悠,见他睡着了,被子也不搭,就踢踢木板:“当心江风凉了胃,大厂长!”
高会计翻个身,躺了会儿,然后坐起来。
“春秋天,瞌睡多,呵呵——”高会计喃喃道。
蓝书记扔过来一支烟,高会计接住,咂咂嘴,插进嘴角。
“肚子不饿了,晚上跟玉英在床上就折腾了,累得吧?”蓝书记开玩笑。
“哈,哪有!也许这一年多来安徽、江苏、上海几处跑,累了些,近来身上使不出力气……”高会计拔出嘴里没点火的烟,夹到耳朵上,自己分析道。
“现在上了正轨,后面干活悠着点,日子还长着呢。看样子,今年过年,大家荷包里能揣上两个钱了。”蓝书记接着说,“玉英有了吗?该添一个了,添个丫头将来给我做儿媳妇……”
高会计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这几年,饭都吃不周全,还指望生人?我家猫都两年没下崽了,天天睡在房梁上。”说这些的时候,他想起夏粮收上来后,玉英的脸色渐渐明亮,晚上睡觉,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地提醒他下种,奈何他身上总是提不起精神,只好装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