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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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叶扁舟

起床的时候,发现手机不见了,宿舍里也没什么人,心里想着,应该是胡英仁拿走了。我来到到隔壁宿舍,原本宿舍里七八个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三个,都走光了,床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胡英仁就在这个宿舍里,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和剩下的人打趣。见到我进来,他把桌子上正在放歌的手机递给我,说道:“早上你闹铃想了很大,见到你睡得那么死,都不知道关了,就拿你手机来听听歌,没什么事儿吧。”

我摇头说没事儿,接过手机看了时间,已经快十二点,手机电量没多少了。我把手机的歌给关掉,问道:“什么时候来的,还是说昨天晚上就睡在这里。”

胡英仁说道:“昨天就睡在宿舍里啊,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断片了吧。”

我点头,不知可否,向剩下的人问道:“你们怎么也都起得这么晚,其它的都走了吗?”他们都说昨晚为了灌醉班主任,喝多了,一时间起不来,就拖到了现在。平时看起来若不惊风的班主任,酒量也是真的大。

胡英仁趁说道:“剩下的都在这儿了,他们都走了,你也快收拾东西吧,再晚点,那阿姨又要骂街了。”

向其他同学寒暄几句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时,抬头瞥到那幅十大元帅的画像,想起易满,那个为了心中的正义而死在别人手中的好友。

估计整栋宿舍楼,甚至整个学校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会把这么奇特的东西挂在宿舍,还时不时趁着我们不在宿舍时对着那幅画自言自语,说着一些我们听不到的话,可能是一些牢骚吧;也可能是瞻仰之类的话,仰慕前人的风采;又或者是对着他们那些人立下什么豪情壮志。偶尔被撞见,问他碎碎叨叨些什么,他也不说。他可能觉得我们没必要知道,也可能是怕我们嘲笑,谁叫年少的我们总是心怀不轨。

易满活着的时候,暗恋隔壁班的文清,每次见到那个女生都跟掉了魂似的。当我们从真心话的游戏里挖出他的这个秘密之后,每天晚上只要没事就会拿他的这件事来当枕边话,来供我们取乐。因为既然我们选择了上课睡觉,那么睡觉的时间得用来干点别的事情,例如取笑易满太过痴情。有时候会配上他常常哼在嘴边的歌,“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何时归……”一首军旅歌被我们唱出儿女情长的味道。

常常是说到兴奋处时,宿管大叔刺眼的电筒光照亮了天花板,打断了我们,我们赶紧闭嘴做该做的事情,于是整个世界瞬间就安静了,直到鸡鸣声响起,那些为学生服务的大叔大娘们起来,准备早餐来卖,这个世界才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或许文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男生,用他短暂生命的最末尾阶段去暗恋自己,所以她也早早的结束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结束在杨梅青翠欲滴快要发红,桃子红了,李子熟了的时节。她的生命就好像很廉价,廉价到死神都不愿意再和她讨价还价。文清没了,因为被初中的闺蜜陷害,从而陷入人尽皆知的境地。这件事在学校里被传开了,弄得她在学校里一直都遭受同学们和老师的白眼。她承受不了压力,最后选择让自己在最佳年华,做出最为愚蠢的事情。

她不像我,这么早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尽管那个借口只能说服她。她数年的努力,只为了在将来高考的时候能够给予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她却经历不起数次月考的打击,数次在试卷上提交的答案都不能让自己满意的之后,她心灰意冷地阵亡……还没有踏入战场就阵亡了。

高二的时候,易满曾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在窗子旁边看着马路对面的小学升国旗唱国歌,他不知不觉就端正自己的坐姿,不知不觉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肃穆。静静地站着聆听着,之后,易满就感慨的跟我们说:“高考之后,如果考不上大学,老子就去当兵。”

两眼惺忪的胡英仁蜷缩着躺在床上探出头,说:“加油,祝你连二本都考不上,然后圆了你的军人梦。”

我笑着说道:“胡英仁,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好歹是同学一场,这么个落井下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胡英仁两眼盯着我,说道:“要你管我,不服你也可以这么说呀。”

易满辩解道:“我说的是真的。”

胡英仁笑着说道,说:“我说的也是真的!”

我趁说道:“挺好的呀,难得你在两条路之间都能够有选择?”

易满心里暖和,说道:“还是你够兄弟。”

易满的打算挺好,毕竟这是让他在毕业之后拥有除了农民和农民工之外的第三个选择。这个选择,摆脱了他毕业之后,要么打工,要么种田的命运。我只是不理解他对兵哥哥的热切向往,不知道他肯为他心中的那股正义献出自己的生命罢了。原以为一块儿呆了这么久,自己或多或少都会了解一些对方,结果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人总是这样,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就会有什么样的心情,然后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因为我们那时候都在逃课,懒散的氛围让我们懒得去深究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得有多么的笔直。那时候人家升国旗、唱国歌,我们逃课睡觉;学校旁边屠宰场里的猪在嗷嗷叫的时候,我们在逃课睡觉,别人在努力勤奋看书的时候,我们还走逃课睡觉。我们一直都在逃课睡觉。睡觉的时候最恨谈梦想,那是比空想还糟糕的噩梦,让心里的窝火蹭蹭蹭的往上窜。

上课或者睡觉,或者上课睡觉,那时候的我们好像就是在睡觉与上课之间做不同的选择。课逃着逃着,一些室友就被请出了学校;觉睡着睡着,一些同学就迷迷糊糊地梦游出了学校,他们再也不回来,好像围墙外面有什么致命的东西迷住了他们,让他们一去不复返。

我无法想象被笔尖扎一下都连喊疼的易满,被捅上那么多刀后会是什么样子。他是大喊大叫地哭,还是坚强而倔强地撑着硬碰硬,在黑暗中站立成一堵能够遮风挡雨的墙……其实过程无论怎样,摆在现实的是他死了,死在了那个风雨交加,雷电共鸣的夜晚,死在了那个别人K歌的楼下,死在了那雨水能够淹没脚跟的地方。易满走了之后,何文洁也不再回来,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就让这两件糟糕的事情同时发生,压得我穿不出气来,就仿佛两个人约定好了。

那天易满没上晚自习,下午放学就溜出学校,去网吧打游戏。那天晚上送着何文洁回到家之后,还站在网吧门口,想着要不要去里面上个网,通个宵……学习的话,明天再学也不迟。自己摸遍全身才想起自己把身份证落在教室里,而且身上也没带什么现金,遂作罢。不过一个人走那么一段路也觉得无聊,距离不算近,且还下着雨,于是想找着易满一起回去,但没有找到。他那时可能是他上厕所了吧,又或者跑出去吃宵夜去了,我和他就那样失之交臂,想不到这就是一辈子的错失……但如果我在他身边,事情的结果又会是什么样,是我阻止他上去送死,还是陪着他一块死,或者我们两个一起上前,然后什么事情也没有,还是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敢朝着这方面去想。假如……

我回到了学校,到校门口的时候,吴霞刚好打着雨伞回家,无意中瞥了她一眼,很漂亮。我很诧异为什么这么晚了,她才离开学校,而且身边连一个送她的人都没有,难道她不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吗?尤其是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恶人尤其多。

那天夜里,我梦见易满很少露出的、得意洋洋的笑脸,梦见了他在向我招手,我却没有向他靠近,自己在害怕着什么,他就那样一直向我招手,一动不动,最后淹没于黑暗。那些翠绿的竹叶都被撤离枝头,降落到走廊上,来不及感受泥土的香味,就被冲进了下水道里,乌云笼罩的大地偶尔会发出阵阵耀眼光明,把人吓得心惊胆颤。那些藏在黑暗中的狰狞的面孔愤恨那光明的多管闲事,恼羞成怒之后,便胆大妄为的对它们不管不顾。

吴霞学习得很晚,将近十一点,学校的保安大叔催着学生们离开教室了,她才撑着雨伞,离开学校。吴霞说那个嫌犯是个有前科的人,在里面刚出来没多久,是个老江湖,喝酒喝高后,在路边的阴暗角落方便,而自己恰好就走过去……

我不知道易满是死得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在我不再陪着他们一块逃课睡觉之后,他们就一个个的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总是活在过去,活在未来,就是没有一刻是为了当下而活的我。那时候的自己,一门心思就是为了未来某一时刻能够给予某人一个答案,为了这个愚蠢的答案,我在学校里呆了下来,老老实实的,除了上网之外,也没什么不良恶习。我没去和其它同学打架,也不抽烟不赌博。在无数个同学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离开学校之后,我侥幸活了下来,侥幸的存留在这个围墙里面,但总是莫名其妙的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逃兵,这种感觉毫无源头。他们或许觉得大好青春不应该是在不停地上课睡觉,睡觉逃课,逃课上网,逃睡觉上网这四个死循环中,循环到毕业中浪费掉,与其这样,不如去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不管它是惊险刺激短暂的,还是费神伤脑劳心的,都比这四个死循环好太多。

当初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不怎么相信,甚至觉得他们说的话很过分,好歹大家都是同窗三年的同学,为什么要开这种很伤人的玩笑,难道很好笑?易满的死就连让他们一瞬间的满面愁容的价值都没有,可如果他们又愁容满面了,那我还想要怎样呢,我想得太多了,这根本就不应该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因为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

可是当确信他们说的是事实的时候,我心如刀绞,失魂落魄的同时,更是对身边人的冷漠感到心寒,感到恐惧。每一次看到他们在听到易满死后,依旧阳光灿烂的脸庞,心总会莫名的忌惮,感觉那雨后放晴的天空蓝得可怕,感觉炎热的太阳照不亮、照不暖我阴暗而寒冷的心。那时候,我觉得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人都是僵尸,为什么他们说实话的时候,还是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是说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台上的演员,在他们学得累了的时候,可以作为提供给他们放松的素材,作为他们的笑料,还是说他们这是在羡慕他,羡慕他能够撂下“生活”这两个看起来轻如鸿毛,但却重于泰山的担子。

为了减少易满的死所带来的伤痛,我把这件事情看作是一种必然发生的事情来看待,这样做能让我好受一点,让这个噩耗所带来的冲击不是那么的剧烈,同时也期待着,易满的死,除了是酒桌上的话题之外,也能够刺痛一些人的麻木的心,这样,他便能一直活在别人满是肥油的嘴边。

世界很美好,如同甜甜的蜂蜜,我们就是一只只小蜜蜂,辛勤地为美好生活努力着,到现在我都还是那么认为的,可惜总有那么一些马蜂想要不劳而获,而且无处不在,很不巧的是一只马蜂就围到了那个吴霞的身边,也凑巧,被易满这只蜜蜂碰上。狭路相逢勇者胜,适者生存,蜜蜂战斗力比不上马蜂,所以易满死了,死在了一棵嫩芽刚变绿叶、狂风迫使枝叶摇晃而看起来让人异常胆颤心惊的桂花树下。

易满爱笑,以前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他总是哈哈大笑,但他大笑的时候,总给我们一种很轻浮的感觉,让人莫名厌烦,于是我们就无情地嘲笑他。被无情的嘲讽无数次后,他便不敢再大笑,换成了微笑,可他的微笑却给我们一种很阴险的、很惊悚的感觉……闲来无事的我们总是喜欢鸡蛋里挑石头,弄得他后来都不敢再笑,尽管他很想笑,但在他身边的我们总是给他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如同大山般压在他脸上,压得他不敢再笑出来,于是他成天都板着一张臭脸,弄得有一段时间他总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仿佛是错误的,搞的我的关系快要破裂。那时候我们距离他太近,给他带来了跟多的困扰,尽管那时候的他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都对不起他,我们不止嘲笑了他,还嘲笑过他最珍视的梦想。

“你们觉得他死得其所吗?”我对着那些人的照片问,看到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认为易满的死应该是重于泰山的。要不然为什么他们的眼神看起来都那么可亲,还是说易满在用一种我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暗示我: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