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探究型哲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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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

黑格尔思想对杜威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麦克德莫特将其称为“一种永久的沉积”(a permanent deposit)John J. McDermott, The Philosophy of John Dewe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and London, 1981, p.8.,杜威甚至宣称他在从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摆脱出来而转向实验主义和自然主义后,黑格尔思想还潜在地发挥着影响。直到杜威哲学生涯的末期,仍有学者批评杜威的思想具有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色彩。罗蒂在评论杜威哲学时甚至认为,杜威只是把黑格尔哲学进行了自然化改造。黑格尔那种思辨性和统一性的哲学思维方式显然在根本处影响着杜威的哲学思维,并且决定着杜威一生的哲学研究。

但是,杜威哲学研究的最初起点(1881~1882年)是直觉主义的方法,这也许是受到了托利(H. A. P. Torrey)教授的影响。当时杜威正在佛蒙特州一个乡村学校当教师,同时在佛蒙特大学跟托利教授学习哲学史。这期间他在《思辨哲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论文,即《唯物论的形而上学假定》和《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杜威自己指出,他使用的方法是直觉主义的,而且非常纲要化和形式化,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怎么接触到黑格尔学说。这两篇论文的发表除带给杜威继续哲学研究的信心和决心外,我们看不出其与杜威日后的哲学思想有什么显著的联系。《思辨哲学杂志》编辑哈里斯(W. T. Harris)是一名黑格尔哲学的专家。在和哈里斯的接触中,杜威自愿替哈里斯翻译有关黑格尔的材料,这是杜威和黑格尔哲学的第一次相遇。

杜威更多地接触到黑格尔哲学是在其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研究生期间,这期间他遇到了乔治·塞韦斯特·莫里斯(G. S. Morris)。莫里斯教授通过黑格尔来研究康德,他的学术热忱和哲学立场都影响了年轻的杜威。莫里斯用作为绝对有机体统一体的概念对黑格尔的唯心论进行重新解释,实在统一体的各个部分相互发生关系,就像一个生物有机体的各个部分相互发生关系一样。莫里斯还用这样的实在概念来解释唯心论:“它是一个单一的普遍意识,生命或精神,是一个绝对的全体,它使自身区分于大量的有限意识;精神或生命,它通过这些有限的生命生活实现着自己。”〔美〕哈恩:《导读:从直观主义到绝对主义》,《杜威全集》早期第1卷,张国清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4页。同时影响杜威走上黑格尔哲学之路的还有托马斯·希斯·格林(Thomas Hiss Green)、凯尔德(Caird)兄弟、华莱士(Wallace)、洛德·霍尔丹(Lord Haldane)等人。他们合作撰写的《哲学批判文集》是对于当时原子论个人主义和情感经验主义的反对,而黑格尔哲学正是处于对立面而出现的,即社群主义和理性主义。这些外在条件让杜威深入接触到黑格尔哲学,并且在其内心中引起激荡:


……黑格尔的思想之所以对我有一种感染力,这一点还有一个“主观的”原因。黑格尔的思想提供了一种对统一的需求,这种需求无疑是一种具有强烈情感的渴望,同时也是一种只能为理智化了的题材所能满足的渴望。要把早先的心情恢复起来,这不仅非常困难,而且是不可能的。但是,我逐渐意识到的那种作为新英格兰的文化遗产的分割感和分离感,即通过自我与世界分离、心灵与肉体分离、自然界与上帝分离而形成的那种分割状态,带来一种痛苦的压抑——或者,毋宁说是一种内心的撕裂。我早期的哲学研究曾是一种智力训练。黑格尔把主体和客体、物质和精神、神圣之物和世俗之物结合到一起,这却不是一种简单的智力程式。它是作为一种巨大的解脱和解放产生作用的。黑格尔对人类文化、制度和艺术的处理同样会使那座坚实的隔墙消解掉,它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涂纪亮编译《杜威文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第27~28页。


相信每一个理解了黑格尔哲学的人都会产生和杜威一样的感受。黑格尔哲学所带给人的不仅是一种哲学思路上的启发,而且能让阅读者产生一种强烈的情感性反应,一种把自然、人类与社会,把物质与精神,把艺术、宗教、历史、伦理、法律与哲学融为一体而产生的强烈的形而上学情感。就像笔者最先接触到黑格尔的《小逻辑》《精神现象学》和《哲学全书》时的感受,自己仿佛也同黑格尔一样,在头脑中把握到了作为世界本原的绝对精神,成为宇宙和世界的主宰,产生了一种万物皆备于胸的形而上的情感体验。

杜威在1882~1888年的论文和著作就是站在黑格尔的哲学立场上写作的,这些论文包括《知识和感觉的相对性》《康德和哲学方法》《新心理学》《心灵和肉体》《伦理学和物理学》《作为哲学方法的心理学》和著作《莱布尼兹的〈人类理智新论〉》《心理学》。在这个时期,杜威不仅受到了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同时还受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霍尔(G. S. Hall)和冯特(Wilhelm Wundt)的实验心理学和生理心理学的影响,杜威把这两条路线结合在了一起。在冯特创立实验心理学之前,心理学主要依靠内省来进行分析和研究,因此并没有完全从哲学中分化出来,心理学的主要流派是联想主义的心理学,研究各种观念之间的连接原则如相似律、对比律和接近律。冯特主张采用实验的方法来研究心理现象,并且建立了第一个心理实验室,霍尔是他的第一个美国弟子。霍尔不仅继承了冯特实验心理学的方法,而且还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引入心理学,强调了发展心理学的重要性。

杜威成功地把黑格尔哲学和霍尔的实验心理学、生理心理学结合起来,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在《知识和感觉的相对性》一文中,杜威认为近代经验主义主张知识的相对性,而知识的相对性在于感觉的相对性。杜威指出,经验主义的这种观点是片面的,因为相对性实际上是预设了绝对性的一面,否则没有绝对也就没有相对。这种真正的绝对正是终极的、构成性的自我意识。在《作为哲学方法的心理学》一文中,杜威认为心理学的对象虽然是个体意识,但个体意识和普遍意识是统一的,而普遍意识正具有一种终极的实在性,因此心理学研究的对象与哲学研究的对象是同一的。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杜威的“自我意识”还是“普遍意识”,都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概念联系在一起;黑格尔绝对精神是一种自为的存在,绝对精神就是作为一种能动的自我意识和普遍意识而运作的。在《康德和哲学方法》中,杜威借助黑格尔的思辨逻辑对康德的先验逻辑进行了批判,认为康德先验逻辑是建立在主体和客体分离的形而上学基础之上,而主体和客体实际上是建立在更基本的统一体之上;因此,黑格尔的思辨逻辑能够“考察理性的概念和范畴(它们构成了内在经验和外在经验,构成了主观经验和客观经验),它把它们视为一个体系,一个有机统一体”《杜威全集》早期第1卷,张国清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37页。

杜威的第一本著作《心理学》可以看作“用心理学的最新成果证明客观唯心主义的真理”〔美〕托马斯·亚历山大:《杜威的艺术、经验与自然理论:感觉的诸视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28页。,这本书的目录排列和细节论述无不体现了黑格尔式的辩证唯心主义:


任何创造性想象的产物都无意识地反映一种精神的联合,这种精神联合把人与人、人与自然联结成一个有机整体。《杜威全集》早期第2卷,熊哲宏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36页。

每一个具体的认识活动都包含了神的直觉,因为它包含了现实与观念、客观与主观的统一。用另一种方式来说,就是每一种认识活动都是理智的现实化。《杜威全集》早期第2卷,熊哲宏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69页。


杜威的后期哲学也讲到经验与自然的连接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但是却不认为这是一种精神性的联合。换句话说,经验与自然或者人与自然的联合就是原本的存在样态,无须假定一个精神性的基础。因此,杜威后期哲学去掉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体系,而保留了一种综合性和统一性的哲学风格。在第二本著作《莱布尼兹的〈人类理智新论〉》中,杜威也试图从黑格尔主义来解读莱布尼兹。他一方面赞同莱布尼兹的有机体统一体观念、连续性和活力论,以及对于机械论、二元论、经验主义的批判;另一方面也批评了莱布尼兹把同一律和矛盾律作为世界的完全定律,因为把充足理由律和连续性作为现实世界的定律,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分离。杜威认为,莱布尼兹固守着经院哲学所传留下来的形式逻辑,并根据这些形式逻辑建构了世界的统一,却没有认识到世界的统一是能动性的统一,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形式逻辑的统一不包括任何中介或过程,并且本质上是僵硬的和无生命的。

但是杜威也越来越发现了黑格尔哲学之中他所不能接受的地方,如黑格尔对于绝对精神的看法。黑格尔把绝对精神贯彻到知识、历史、自然和哲学之中,他的哲学仍然保留它对于“绝对”的追寻,预设了一个比时间过程更加实在的永恒世界。这些东西显然是杜威所不能接受的,正如罗素所言:“按杜威的思想,一切实在都是有时间性的,而所谓过程虽然是进化的过程,却不是像黑格尔讲的那种永恒理念的开展。”〔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1996,第380页。另外,对于知识来说,黑格尔认为人类知识是一个有机整体,知识是一个逐步展开的过程,正如逻辑体系的展开一样,而杜威反对这种超验的知识概念,因为他的知识概念是经验的,也是渐进的和可错的。这些都促使杜威抛弃了黑格尔的外衣,而试图借助其他理论工具来进行哲学研究,特别是借助心理学和进化论的立场来进行哲学讨论——前者是指詹姆斯的心理学,后者是指达尔文的进化论。正如杜威自己所言:


在其后15年内,我逐渐漂离黑格尔主义。“逐渐漂离”这个词表示这种流动具有一种非常缓慢而且长期难于觉察出来的性质,尽管它没有带来这样一种印象,即仿佛这种变化是没有适当原因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认为我曾忽视,尤其不是否认某位目光敏锐的评论家偶然作为一个新发现而提到的那件事情,即与黑格尔的相识已在我的思想中留下一种持久不灭的影响。目前,在我看来,黑格尔体系的那种形式化、图式化是非常矫揉造作的。然而,在他的思想中却往往有一些异乎寻常的深刻之处;在他的许多分析中,撇开它们的那个机械的辩(弁)证框架,也有一些异乎寻常的敏锐之处。如果我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体系的信奉者,我仍然一定相信黑格尔在思想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方面高于其他任何一个单独的体系哲学家。涂纪亮编译《杜威文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第29页。


显然,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以及自我设定对立面、自我外化的一套理性建构并没有被杜威所认同。但是,在黑格尔的诸多细节论述之中,却常常带有一种天才的洞见和精妙的思辨,也有很多议题在当代仍在讨论。例如,法兰克福学派所讨论的人的异化和主奴意识、美学界所讨论的艺术的终结、历史学界所讨论的历史的终结,等等。杜威的代表作《经验与自然》一书,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穿着自然主义外衣的黑格尔主义哲学。其中,经验、自然、历史、心灵都以一种扭结的方式缠绕在一起,以至于很难用严格分析的方法去解读,有时候必须用解读黑格尔哲学的那种“领悟”方式去把握杜威的细节论述。

还有一个虽然小,但是却颇具代表性的术语能够很好地体现杜威对于黑格尔哲学的继承与改进,这就是“情境”(situation)概念。“情境”是杜威中后期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情境的定义是由有区别的要素所组成的统一体,这可以看作一种缩小的整体论。不像黑格尔把整个世界都统一起来,杜威只是承认局部的统一体即情境,探究就是在特定的情境之中产生,是不确定的情境向确定情境的转化。实际上,情境这个概念在杜威的哲学著作中大量出现,而在其他的实用主义者那里则几乎没有出现过,这可以看作黑格尔思想对于杜威的独特影响。黑格尔在《美学》第一卷第三章第二节中提出了“情境”概念,这一概念固然是在他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体系之下提出的,但是他对情境概念的阐述和杜威的这个概念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而且考虑到杜威早期对于黑格尔哲学的推崇,我们可以推论出杜威的“情境”概念是在黑格尔的影响下提出的。黑格尔对“情境”的定义是:“作为这种更切近的机缘,有定性的环境和情况就形成了情境。情境就是更特殊的前提,使本来在普遍世界情况中还未发展的东西得到真正的自我外现和表现。”〔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254页。并且,情境具有以下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情境尚未转化为定性,还保持着普遍性;第二阶段是情境由普遍性转化为特殊性,成为一种真正的定性,但是定性没有产生矛盾和矛盾所必需的解决;第三个阶段是分裂和由分裂来的定性终于形成了情境的本质。〔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254~255页。因此,情境一方面是定性的或者特殊化的,另一方面在其中包括内在的区分。如果除去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我们很容易转化到杜威的“情境”概念上,一方面是定性的或有限的统一体,另一方面在其中包括不同的、有差别的要素。

由上可见,杜威哲学的逻辑起点是实验心理学和黑格尔主义。黑格尔哲学为杜威持续进行哲学思考注入了充足的动力和能量,不仅使杜威能够以黑格尔的整体哲学来理解生理学、心理学的有机统一概念,也为杜威理解自我意识与客观实在的传统形而上学问题、自我意识与普遍意识的哲学方法论问题以及解读康德先验逻辑和莱布尼兹的理性主义体系提供了理论基础;并且,在以后的哲学研究中,杜威还将把他的统一性哲学思维运用到到经验与自然、现象与实在、主观与客观的传统二元论划分上,以及事实与价值、科学与道德、科学与艺术等各种二元划分之上。这种驱动力使得杜威最终成为一个对传统二元论形而上学和基础主义认识论进行严厉批判的现代哲学家,也成为一位视野极广、学识渊博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