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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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死神的芯子(4)

“把那傻瓜找来,”万尼亚粗鲁地回答,“我就在家里坐着。”

他打开篱笆门,往街上跑了。母亲本想追赶他,但一眼看出,根本追不上。

“玛尔法,”她对女仆叫道,女仆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得意地微笑着,“快沿着胡同跑,拦住他。”

“跑掉了,哪儿追他去。”玛尔法回答道,哈哈大笑起来。

软弱无能的女主人的恼怒正好慰藉着女仆。

“你给我回家来,你这可恶之极的小子。”泽列涅娃一边追赶着儿子一边叫骂道。

十五

万尼亚坐在林中那条小溪的岸边,阴郁地凝视着水面,产生了一个凶恶、残酷的念头。他不时地低声嘟哝道:

“脖子上系上一块石头,装进口袋里,扔到水中。”

他把自己的全部恼怒与仇恨都聚集到柯里亚身上。要置柯里亚于死地的欲望,折磨着他,并使他非常快乐。

得淹死他!可是怎么把他弄到水中去呢?

况且,又为什么非要那样呢?最好是这样办,让他自个儿溺水而死。他是听话的。对他是可以逼迫,可以诱劝,可以蛊惑的。

凶恶的微笑以其残酷的鬼脸扭曲了万尼亚的脸,他跑到森林中,大声叫喊起来:

“啊呜,啊呜!”

没有任何人回应。

“这事最好在夜间干,”万尼亚想,“他掉入河水中,我可以对人说,那时我正在家睡觉呢。”

万尼亚因此变得高兴起来。

“我得悄悄从家里出来。”他设想着。

十六

柯里亚一觉醒来,以一种羞愧与恐惧交加的心情回忆起昨天的事情。他在妈妈的怀抱里哭了很久,向妈妈忏悔并保证:往后再也不干这种荒唐事。妈妈也安心了。她为排练的事可忙着哩。

可是,柯里亚的心神还是向往着森林。他找了个机会从家里跑出来,径直奔向峡谷。

在峡谷中,万尼亚以凶恶的、充满复仇之火的眼神迎接柯里亚。

“真想把你装进口袋扔到河水中。”他心中再次闪起了这个念头。

但是,他还是把自己的恼怒掩藏了起来,而开始给柯里亚讲述,家中人怎样惩罚了他。柯里亚怀着又温存又胆怯的怜悯之情,听着万尼亚的故事。万尼亚发现他的这种神态,便笑着说:

“我倒是无所谓。人们想对我怎么着,就随他们便吧,我是一点也不害怕的。的确,也是因为犯了过失才挨打的。大人也从未叫我去偷东西。人都珍惜自己的财富。你想偷东西就别叫人抓住。”

两个孩子蹲在河岸边,心事重重地凝视着河水。一条鱼儿拍击出水花,仿佛它呆在清凉透明的水中觉得憋闷。一群小蚊子在水面上盘旋。一切都像平日一样淡漠,总体上是美丽的,细节上却是单调的,也不感到快乐。

万尼亚的心平息下来。他悲哀地低声嘟哝道:

“你知道,我现在想对你说什么吗?——我不想活下去了。”

柯里亚十分惊讶,瞪着眼睛看着万尼亚。

“怎么能这样想呢?”他问道。

“就是这样,”万尼亚平静地、仿佛是嘲笑自个儿似的回答说,“我要死。再说,一切都不会长久。我要淹死自己。”

“可这不可怕吗?”柯里亚恐慌地问道。

“瞧你说的,可怕。没有什么可怕的。活着又有什么!”万尼亚说着,他那双令人着魔的眼睛射出一种无法抗拒的、透明的目光,这目光盯着柯里亚不放。“在这儿活着,在这该诅咒的大地上活着,是卑劣的。在这儿,在这令人厌恶的大地上,人对人如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呛几口水,就那么一会儿,于是就一下子出现在那个世界上,在那儿,一切都按着另一种方式。”

“按着另一种方式?”柯里亚怯生生地,然而却信以为真地问道。

“完全另一种方式。你只要想一想,”万尼亚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譬如,你若喜爱旅行……”

“我喜爱。”柯里亚说。

“那好,”万尼亚继续说,“在这个世界上不论你到哪儿,总是河流,树木,草地;这一切,这一切,老弟,千篇一律。可是在那个世界上,在死后要去的那个地方,完全,完全不像这样。那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是,难道你真的喜欢活在这个世界上?”

柯里亚默默地、否定地摇摇头。

“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太可恶,”万尼亚继续说,“那么,你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你怕死吗?这,只是在我们这儿,在这个世上是死,我们大家都要死的,那儿却没有死这回事。在这儿你吃喝不了多久,就会死,这儿你得依赖某些蠢货给你一点吃的。可那儿却是自由王国。譬如,现在你有个身体,由于这个身体你得吃多少苦头。你要是割破它,你就会感到疼痛的。可是在那儿,压根儿就不会有这种事。身体会腐烂掉,它有什么用?而当你成为自由人时,那谁也抓不住你。”

“可是,妈妈怎么办呢?”柯里亚问道。

“什么妈妈?”万尼亚以令人信服的声音回答说,“也许,她只是你做梦时见到的幻影。你并没有妈妈。所有这一切都是幻象,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有的仅仅是欺骗。你自个儿想想,如果这一切真的存在,那么,人们难道会死吗?死难道还是可能的吗?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会离去,会消逝,就像幽灵一样。”

柯里亚把目光从万尼亚那冷冰冰、亮晶晶的眼睛上移开,困惑地盯着他自己的身体。

“怎么可能呢?”他说,“毕竟是身体。”

“咳,身体又怎样!”万尼亚反驳道,“人们嘲笑的正是这个身体,要是毛发略微长得不是地方,或者长出个疣子,或者是眼睛斜了点,大家就会嘲笑你,并且,还揍你,会狠狠地揍你。你以为人们常常打你,你会习惯的?无法习惯的。在那个世界上,谁也不会欺侮你,谁也不会支使你,不会辱骂你,不会指责你。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一切都是允许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切才是这样的。你多迈了一步,你把酒瓶动了一下地方,那你就成了小偷,人们就会辱骂你。”

万尼亚说着,柯里亚则以信赖的、顺从的眼光看着他。万尼亚刚才所说的欺侮,也痛苦地折磨着他,比自己遭到欺侮更为痛苦。况且,不管是谁受到欺侮,不都是一样吗!

一只全身乌黑的鸟儿从孩子们的头顶上空掠过,它宽大的翅膀毫无声息地、飞快地扇动着。万尼亚悲哀地低声讲述着,这语音包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吞下某种液体,那你马上好像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那个世界上,却压根儿没有这种事。你不会伤害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伤害你。那儿,真美妙。在这个世界上,你看着人们,有的人你嫉妒,另一个人,你则怜悯。心里总扎满了刺儿。那个世界上就没有这事。”

万尼亚就这样讲了很久,柯里亚愈来愈深地被万尼亚那悲伤的声音、那咒语的悲哀的美所迷惑。

万尼亚沉默下来了,可是他的声音的魔力,就像一个快要熄灭的香炉里冒出来的一股烟,消融在林中浓郁的树脂芳香之中。万尼亚凝视着远方的某一个目标,一脸疲惫的神情,一言不发。柯里亚真想突然地反驳一下万尼亚的观点,把最后一句强有力的话说出来。那永远快乐的、令人慰藉的情感笼罩着他的心田。他向万尼亚投去自己愉快起来的眼光,用他那温柔的、像铃声一样清脆的声音问:

“那上帝呢?”

万尼亚向他转过身来,冷笑一声,柯里亚立即感到可怕起来。万尼亚那透亮的眼中燃起了不是孩童所有的凶光。他平静而忧郁地说:

“可上帝不在了。即使有,他非常需要你吗?你不小心跌入水中,上帝连救你的念头都不会有。”

柯里亚脸色发白,恐惧地听着万尼亚的话。

十七

乡村的孩子们忽然想起要逗一逗万尼亚。他们相互叫喊着:

“伙伴们,看那三条眉毛的家伙走过来啦,今天他挨了一顿打。”

“把他的裤衩脱下来,给他穿上烂布头。”

一句句侮辱性的粗话纷纷灌入万尼亚的耳朵中。万尼亚停下脚步。他用自己那双明亮的、像蛇眼一样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着孩子们。他圆圆的眼珠一动也不动。孩子们安静下来,睁大了不明事理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万尼亚。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匆匆跑出来一个婆娘,她一把抓住孩子们,不知怎地一下子把所有的孩子全都抱了起来,一边生气地嘟哝着什么,把那群孩子带走了。

“这该死的,还用毒眼盯人。”她嘟噜了一句。

“婶婶,你说什么?”一个女邻居问。

“他那眼睛可是挺歹毒的。”婆娘压低声音解释说。

万尼亚全听见了。他不快地冷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这时已是傍晚。当万尼亚回到家中时,父亲还在睡午觉。万尼亚给母亲带来了一篮子草莓果。

“我得给你一顿揍,”母亲凶狠地说,“真的,早上那顿鞭打还不够。”

“这草莓我可一颗也没有吃,全给你留着。”万尼亚以可怜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篮子你在哪儿拿的?”母亲依然生气地问,但口气不那么凶狠了。

“你还要打我吗?”万尼亚一脸哭相地问,“我可是努力听话了。”

“那你怎么敢跑了!”母亲叫道。

“可是,如果我的心总是对森林神往,那有什么办法呢?”万尼亚自怨自艾地说道。

“那我这就对你父亲说,”母亲已经相当平和地说,“坐下,吃饭吧,如果你想吃。”

“父亲正在睡觉?”万尼亚以一种很懂事的嘲笑口吻问道。

他在桌旁坐下了,开始贪婪地吃起饭来。

“可饿坏了。”母亲怜惜地想。

“父亲吃完饭就躺下睡觉,一直要睡到喝晚茶的时候,”她说,“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来。今儿他不比你昨天喝得少。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抽着烟,一手叉腰,温柔地、嘲笑似的看着儿子,这神态在她那张粗糙、发红的脸上似乎并不合适。她开始感到心疼,儿子今天由于那个“小死鬼”而被狠揍了一顿。

“毕竟还是个嫩头小子。”她想道。“不过,我们家的孩子是好样儿的,”她又自我安慰道,“在户外一下子就会恢复好的。”

“有人灌他酒了吗?”万尼亚问,向母亲使了个眼色,示意隔壁那个房间,从那里正传来酣睡者沉闷的呼吸声。

“不是别人,还是那个斯特涅卡洛夫拖他去喝酒,”母亲回答说,“两个都是混蛋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