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白记》(精选)(3)
笔拓《齐白石印谱》
一九七一年前后,我蜗伏在乌蒙群山之中,曾用毛笔和透明纸,摹拓了齐白石大师的三百多方印章。同时诌了一首七古《读齐白石印谱》,如下:
湘潭老子画羽虫,蝉翼虾甲有无中。复濡大笔染花草,牡丹欲语叶凌风。其物置侧反若死,花逊气韵虫逊雄。能事兼善持铁笔,一抉云开虹霓栗。刀锋猛鸷如干将,造势黄河东去疾。白文深邃百尺潭,酣畅淋漓百怪蟠。朱字峥嵘龙骨似,嶙峋驳荦色斑斓。硕石巨制尤瑰伟,大气磅礴神魄完。饥鹰掠日奔霆吼,渴龙掀髯沧海寒。纤毫无憾有双璧,雄视百代镇艺坛(指“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及“人长寿”二巨印)。翁许秦汉曰“不蠢”,破石披沙得其本。遍学古人通古法,脱略蹊径汨畦畛。艺事出新须溯源,复以我心运我刃。若皆以古为雷池,岂唯无印世且泯!迹翁所诣在能变,断金截玉开生面。微觉骏利少浑涵,犷悍之气略可辩。并世缶庐与槐堂(吴昌硕、陈师曾),渊穆精醇信各擅。宁关才力并师承?总缘胸次多书卷。非敢信口论甲乙,期于取舍得明辨。百年巨匠代有人,散绮流霞满区甸。仰前贤兮师吾心,艺事常青天行健。
二〇〇五年筹办个展,书为小卷,加了段跋语,如下:
右作初草于己酉、庚戌之际,距今卅有余年矣。时予蜗伏乌蒙山中,教学之余,唯以读书刻印自娱。而鲁难方殷,书焚儒坑,颇以范本阙如为苦。偶然借得白石老人印谱一巨册,诧为奇遇,笔拓全书三百余印以藏。并草就此稿,通篇倾倒赞叹。后返筑垣,从陈师恒安处获缶庐、槐堂诸印谱,眼界拓开,遂于后半略陈新见。涂月僧诗翁见而谬奖,且为润饰数处。去岁检箧偶见,又加修改,遂为定稿。予素喜诗而不能作,唯索居山中时,曾萌学诗之想,陈涂诸前辈亦颇加期许。然此后百业循轨,事务冗繁,乃浅尝即止。今且向老,益不复作此念矣。
这部印谱是白石老人谢世后,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纪念版:开本很大的两厚册,蓝布面精装,上册画集,下册印谱和书法。显然是某革命小将抄家的战利品。代借的那位朋友说,书主同意原价让出,但那几乎相当于一个月工资了,不可能考虑。
笔拓印章是万不得已的苦活:不仅最损目力(细如灰尘的地方都要克隆出来),而且始终只见局部不见整体,纯粹是提供资料的技术操作,不如临刻摹刻之易得裨益。
实际在此之前,我已有了几种印谱,最喜爱的大师是吴昌硕。但在拓印过程中,白石老人的胆识令我折服,打开了我的艺眼。诗里这几句就是我的心得:“翁许秦汉曰‘不蠢’,破石披沙得其本。遍学古人通古法,脱略蹊径汨畦畛。艺事出新须溯源,复以我心运我刃。若皆以古为雷池,岂唯无印世且泯。”白石老人说,秦玺汉印的妙处“唯在不蠢”;又说秦汉人是人,我也是人,为什么要对他亦步亦趋。与辛弃疾“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之句,同一豪气胆识。后来,我把这种态度浓缩为“法古师心”四字,作为学字学印的总原则和指导思想。古今多见这种实例:盯住一位大师学,死学;学到最后,不仅自己死在大师门槛下,而且把大师本人也拖累掉份。齐白石就身受其害,所以才一再告诫“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但收效甚微,因为模仿者永远多于创造者百倍千倍。
七三年与陈先生恢复联系,借阅省博所藏《染仓室印存》,初次见到陈师曾的篆刻:朴茂、醇和、耐玩味,又与齐、吴异趣;而且室号“染仓”,足见对吴昌硕(原名昌石)的景从,然而面目迥不相犯,这也给予我启发。所以诗中三贤并举。而挑明“宁关才力并师承?总缘胸次多书卷”,则是涂师月僧的点化。涂老应我之请,对此诗在句、韵上梳理了一通,后来我自己又做了些修改。如“其物(初稿作“活物”)置侧反若死,花逊气韵虫逊雄”这两句,涂老删去,我又还原,因为确实觉得齐白石画的花和虫比真物更生动。涂老谢世后,挚友王燕玉教授应家属托请,编遗作为《乐山斋诗词集》,误将涂老修改此诗时的抄件收入,并在长序中列举涂老好句时,齿及拙稿原句“若皆以古为雷池,岂唯无印世且泯”。我读到诗集后,给燕玉老师去信说明,因此诗我早已署名发表于《贵阳文艺》,恐不知情者误会我剽窃涂老。燕玉老师回函说,无意中弄错了,一定找机会更正之。如今,燕玉先生也已作古多年,对我教益最多的前辈已凋零殆尽了。这首七古,现在重读,写得太使劲,形容太多。这是当时读钱锺书先生论东坡诗“博喻”手法后留下的印记。
篆刻心解
我对篆刻审美的直觉,先于和敏于对书法的领悟——在一段时间里,也没下多苦的功夫,辄能有较快的进境。究其原因,除了说不清楚的先天因素,是曾经在无意中得到一枚启我顿悟的钥匙。
那是著名木刻家力群写的一本教材,书名记不准了,好像就叫《木刻教程》。
我少年时受美术教师刘式型先生的影响,想弄木刻。当时还没学画,只好搁下改刻图章,但心还不死。五三年左右见到此书,赶快买来仔细研读,纯属纸上谈兵。其中有一节专论阴刻阳刻,针对一幅图例(作者本人的一幅风景图)的一个局部,特别提出:“注意此处阳刻变阴刻、阴刻变阳刻的手法。”乍一看,此处的繁复线条是统一的;细加分辨,果然阳刻线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阴刻线,然后阴刻线又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阳刻线。整体和谐饱满,细节变化微妙。我赞叹之余,顿时明白:我凭直觉看篆刻作品,好恶取舍的标尺正是木刻艺术中的“黑白关系”,亦即黑与白(阴与阳)的矛盾与统一、相反与相成、变化与和谐。有了这把标尺,不论看别人作品或自己创作,即觉一目了然,虽不中亦不远矣。其实这就是传统篆刻术语的“分朱布白”“计朱为白”,但称为“关系”,含义就跃然而出,醒豁多了。这个“关系”非同小可,它是篆刻艺术的核心问题。构思一印时,如何处理篆法、章法、刀法,都须围绕这个核心来思考。邓石如篆刻远胜书法,其“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一印,大巧若拙,极耐玩味,玄机正在朱白关系的巧妙无痕。
观费新我先生左书
我少年时嗜读笔记、传奇,最向往种种奇技绝活;在书画方面,就是左笔和指头画。左书有一种傲岸不驯之气,奇倔可喜。但我凡事用右手,想象不出左书是如何写出来的。七十年代末“书法热”兴起,活动繁荣,客居姑苏数十年的黔籍老画家谢孝思先生,热心筹划了首次苏筑书画联展,并组团去参加开幕式。有一天特意去看费新我先生作左书。印象中是在一个小院里写,但事隔多年,记忆往往出错。我发现费先生执笔很低,接近笔毛,若有所悟。回家依样一试,果然笔听驱使了。因行笔方向与右手相反(所谓“笔笔错”),肘腕又不如右手灵活,自然就出现了我追求的桀骜之气。开始总写“进击”和“永远进击”——当时流行鲁迅的这句话。有一次带着去拜访陈恒安先生,他认为有趣,叫我写一幅给他。我当然不能把这话当真。
那次苏筑联展,出了个事故:全部展品在市艺术馆张挂停当,准备翌日开幕,当晚就被偷走十多件,有苏州的,也有贵阳的。主方客方哭笑不得,一方面报警,一方面补展品。虽报了警,后来不了了之。当时尚未形成书画市场,大家都没怎么当回事。相反,谈起此事,仿佛小偷是懂行、有选择的,于是被盗字画的作者隐隐然生出些“成就感”来。我也“庆幸”是其中之一。十多年后,我们去苏州参加第二次苏筑联展,谢孝思先生还重提此事,大家哄笑一阵。
清代高凤翰和当代费新我都因右手病废,才用左书。我纯粹是猎奇,新鲜劲过去就丢开了,自己也没留过一幅。前两年,有一位朋友向我要左书,说是受了知情者指点。我这才记起真有这么回事。于是告诉他:知情者只知我弄过左书,却不知我早已把它忘了。
接待萧娴先生
“黔南奇女”萧娴,是贵州籍的大书家。我很早就听长辈们讲她的传奇:十三岁为广州大新公司落成典礼写丈二巨联,字大如斗,观者称绝,被誉为“粤海神童”。与父亲萧铁珊出入精英文士团体“南社”,称“南社小友”。在宋庆龄为孙中山组织的护法军筹款义展上,所书作品售出一空,宋庆龄亲授奖状奖章。姚茫父先生赠诗:“铁珊妙笔西南秀,廿载书来又掌珠。不止羽毛增凤美,受经有日授诸儒。”康有为见到她十三岁临的《散氏盘》,跋诗盛赞:“笄女萧娴写《散盘》,雄深苍浑此才难。应惊长老咸避舍,卫管重来主坫坛。”并收于门下。后在香港鬻字,于右任等六位名人为她的润格署名,标题就是“介绍大书家萧娴女士”。文中称:“女书家中,实罕其匹。海内名士,翕然誉之。”她前半生颠沛于战乱之中,后半生长期是一个家庭主妇。年近花甲,才开始参加文艺界的活动。七十八岁膺中国书协名誉理事、江苏省书协副主席、南京市书协名誉主席等社会职务。一九九七年一月十六日谢世,享年九十五岁。
萧老五岁随父亲离开贵阳后,就没有回来过。一九八三年,南京市文联和南京电视台为萧老摄制电视报告文学《大笔豪情》,她乃得重见衣胞之地,并在故乡举办个人书展。动身前,老人应《贵州日报》打前站的记者之请,写了一首怀念故乡的诗:“年年江表度重阳,老去他乡念故乡。想见娄山关上雁,正衔明月叫晨霜。”抵筑又作一首:“山中云树依前绿,陌上秋花老更红。此日相逢夸盛世,故乡万事笑谈中。”贵阳市委夏页文书记对萧老回乡一事十分重视,把接待任务交给市文联,对文联主席廖公弦说:老人家有个伤风咳嗽,都唯你是问。于是我们组织十来个人专司其责,丝毫不敢松懈。夏书记主持的接风宴,同席者全为贵州籍省部级老同志。此后,萧老又两次回乡,贵阳市都以最高规格来接待。
老人三次回乡,我都参加了接待工作。不是任务,而是乐事。未见之前,是想一瞻风采;既见之后,则为老人那份荣辱不惊、心定与天游的宁静气度所折服。我见过她在高官豪宴之间,也见过她与后生弟子围坐,一样的凝重内敛,无丝毫不同。萧老矮小清瘦、沉静少言,然而不给人孤傲之感,只是平和安详,以至从市长到民间艺人,都不约而同地说:萧老就跟自家的老祖祖一样。我见过几位平常老太太,被岁月和阅历点化成睿智的哲人。萧老是其中之一。在花溪拍摄《大笔豪情》那天,夕晖灿烂,河畔甬道铺着厚厚一层梧桐叶,踩上脆响。我们跟在摄像机后面,见萧老瘦小的背影,彳亍在一圈黄金光雾之中,白发闪亮,身边是澄澈蓝水,水上是散漫金叶。当时我深深感动,觉得诗情画意之外,还有一种形而上的意蕴。
瘦弱沉静的萧老,一抓起大斗笔,马上变了个人,像从后台掀帘子亮相的京剧大武生,精气神全“长”出来了。如果最后一笔写得惬意,常顺着余力把笔提到高过额头,真是逸兴遄飞。在黄果树,大队人马一路下山,迤逦走向观瀑亭。我陪摄像师走到亭子附近,回头找萧老,见离我们还远,几个随身照料的女孩子伴着她,倚着石栏在看瀑布。摄像师正在选景,忽然上面喊叫赶快回去,萧老要写字。我们立刻往回走,一路又听传呼,说是萧老等不及了。等我们赶到安排书案的大厅,果然萧老已在挥毫。摄像师一面忙活,一面埋怨萧老性急。萧老边写边道,我想写,等不及了。原来萧老在山腰遥对大瀑布,凝神看了一阵,就叫往回转;进大厅边脱外套,边奔大案要写字。那种突然袭来的不可遏止的艺术冲动,真是活灵活现!后来我在一篇短文里说,东坡句云:“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枒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吐向君家雪色壁。”看来,黄果树大瀑布的水,对于萧老,比酒更能催发“森然欲作不可留”的豪兴。之后在《庖丁论书》中,萧老自述:“三年前还乡,雨中畅游黄果树,得观大瀑布,诚然悬河之势,纷披倾泻。畅游归来命笔,榜书总觉顺手。”游黔灵山,她站在高逾丈余的“一笔虎”摩崖刻字下审视,用手跟着笔画挥写,写到最后长竖时举动全身。这个动作,至今宛然留在记忆之中。萧老有副对联:“心中有我,眼底无它。”她写起字来确是如此,完全沉醉在笔墨运行的旋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