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为世事悲欢(1)

●零余者

Arm am Beutel,krank am Herzen,

Schleppt ich meine langen Tage.

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不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几句诗,轻轻地在口头念着,我两脚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地在一条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挨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诗的意思,大约不外乎此,实际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尽于此了。“不过令人愁闷的贫苦,何以与我这样的有缘?使人生快乐的富裕,何以总与我绝对的不来接近?”我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前面空处,两脚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虽在微吟,一面于无意中又在作这些牢骚的想头。

是日斜的午后,残冬的日影,大约不久也将收敛光辉了;城外一带的空气,仿佛要凝结拢来的样子。视野中散在那里的灰色的城墙,冰冻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几丛枯曲的疏树,都披了淡薄的斜阳,在那里伴人的孤独。一直前面大约在半里多路前的几个行人,因为他们和我中间距离太远了,在我脑里竟不发生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几个肉体,和散在道旁的几家泥屋及左面远立着的教会堂,都是一类的东西;散漫零乱,中间没有半点联络,也没有半点生气,当然也没有一些儿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这里干什么?”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觉便轻轻地长叹了一声。慢慢地走去,脑里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进行;我的头愈俯愈下了。

——实在我的衰退之期,来得太早了。……像这样一个人在郊外独步的时候,若我的身子忽能同一堆春雪遇着热汤似的消化得干干净净,岂不很好么?……回想起来,又觉得我过去的二十余年的生涯很长的样子……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儿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书也念了,考也考过好几次了,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嫖赌吃着,心里发怒,受人欺辱,种种事情,种种行为,我都经验过了,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过?……等一等,让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经验过的事情了……自家死还没有死过,啊,还有还有,我高声骂人的事情还不曾有过,譬如气得不得了的时候,放大了喉咙,把敌人大骂一场的事情。就是复仇复了的时候的快感,我还没有感得过。……啊啊!还有还有,监牢还不曾坐过……唉,但是假使这些事情,都被我经验过了,也有什么?结果还不是一个空么?……嘿嘿,嗯嗯。——到了这里,我的思想的连续又断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挨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大的幸运。

微微地重新念着前诗,我抬起头来一看,觉得太阳好像往西边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影子,更长起来了。从后面来的几乘人力车,也慢慢地赶过了我。一边让他们的路,一边我听取了坐车的人和车夫在那里谈话的几句断片。他们的话题,好像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羡的你们这几个虚无主义者,你们大约是上前边黄土坑去买快乐去的吧,我见了你们,倒恨起我自家没有以前的生趣来了。

一边想一边往西北地走去,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京绥铁路的路线上。从此偏东北的再进几步,经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便可顺了通万牲园的大道进西直门去的。苍凉的暮色,从我的灰黄的周围逼近拢来,那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地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阳,留不多时,我自家以为在冥想里沉没得不久,而四边的急景,却告诉我黄昏将至了。在这荒野里的物体的影子,渐渐地散漫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也有些急促的样子,带着一种惨伤的寒意。后面踱踱踱踱地又来了一乘空的运货马车,一个披着光面皮里子的车夫,默默地斜坐在前头车板上吃烟,我忽而感觉得天寒岁暮,好像一个人漂泊在俄国的乡下。马车去远了,白房子的门外,有几乘黑旧的人力车停在那里。车夫大约坐在脚踏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们的影子来。我避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从一块高墈上的地里,打算走上通西直门的大道上去。从这高处向四边一望,见了凋丧零乱排列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种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会,兄弟朋友,妻子父母,还有恋爱,啊吓,恋爱,恋爱,恋爱……还有金钱……啊啊……

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好诗好诗!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The lowing herd winds slowly o'er the lea,

The ploughman homeward plods his weary way,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好诗好诗!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我的错杂的思想,又这样的弥散开来了。天空高处,寒风呜呜地响了几下。我俯倒了头,尽往东北地走去,天就快黑了。

远远的城外河边,有几点灯火,看得出来,大约紫蓝色的天空里,也有几点疏星放起光来了吧?大道上断续地有几乘空马车来往,车轮的踱踱踱踱的声音,好像是空虚的人生的反响,在灰暗寂寞的空气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几点灯火作了目标,将走近西直门的时候,模糊隐约的我的脑里,忽而起了一个霹雳。到这时候止,常在脑里起伏的那些毫无系统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中心点上,成了一个霹雳,显现了出来。

“我是一个真正的零余者!”

这就是霹雳的核心,另外的许多思想,不过是那些附属在这霹雳上的枝节而已。这样的忽而发现了思想的中心点,以后我就用了科学的方法推想了下去:

——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A useless 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证据呢?这是很容易证明的……

这时候,我的两脚已经在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运转。四边来往的人类,究竟比城外混杂得多。天也已经昏黑,道旁的几家破店和小摊,都点上灯了。

——第一……我且从远处说起吧……第一,我对于世界是完全没有用的。……我这样生在这里,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类,也不能受一点益处;反之,我死了,世界社会,也没有一些损害,这是千真万真的。……第二,且说中国吧!对于这样混乱的中国,我竟不能制造一个炸弹,杀死一个坏人。中国生我养我,有什么用处呢?……再缩小一点,嗳,再缩小一点,第三,第三且说家庭吧!啊,对于我的家庭,我却是个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国念书的时候,已故的祖母听见说我有病,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就是半男性的母亲,当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里的时候,也急得大哭起来。此时我的女人,我的小孩,当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还好还好,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想到了这里,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个冲突。前刻发现的那个思想上的霹雳,几乎可以取消的样子,但迟疑了一会儿,我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矛盾性。抬起头来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已被我搬在一条比较热闹的长街上行动。街路两旁的灯火很多,来往的车辆也不少,人声也很嘈杂,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时候了。

——像这样的时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吧!在灯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儿子,一边吻吻他的小嘴,一边和来往厨下忙碌的她问答几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多少快乐啊!啊啊,我对于我的女人,还有一个有用之人哩!不错不错,前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决,我究竟还是一个有用之人么?

这时候,我的意识里的一切周围的印象,又消失了。我还是伏倒了头,慢慢地在解决我的疑问: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让我看,哦,啊,我对于家庭还是一个完全无用之人!……丝毫没有功利主义的存心,完全沉溺于盲目之爱的我的祖母,已经死了。母亲呢?……啊啊,我读书学术,到了现在,还不能做出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是这几块钱……

我那时候两只手却插在大氅的袋内,想到了这里,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向袋里散放着的几张钞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去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呀,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呀!

急转直下地想到了这里,我的胸前忽觉得有一块铁板压着似的难过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咙,啊地大叫它一声,但是把嘴张了好几次,喉头终放不出音来。没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脚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进了几步。这样的不知走了几分钟,我看见一乘人力车跑上来兜我的买卖。我不问皂白,跨上了车就坐定了。车夫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咙只是和被热铁封锁住的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人力车向前面跑去,我只见许多灯火人类,和许多不能类列的物体,在我的两旁旋转。

“前进,前进!像这样的前进吧!不要休止,不要停下来!”

我心里一边在这样的希望,一边却在恨车夫跑得太慢。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正月十五日

●离散之前

户外的萧索的秋雨,愈下愈大了。檐漏的滴声,好像送葬者的眼泪,尽在嗒啦嗒啦的滴。壁上的挂钟在一刻前,虽已经敲了九下,但这间一楼一底的屋内的空气,还同黎明时一样,黝黑得闷人。时有一阵凉风吹来;后面窗外的一株梧桐树,被风摇撼,就淅淅沥沥地振下一阵枝上积雨的水滴来。

本来是不大的楼下的前室里,因为中间乱堆了几只木箱子,愈加觉得狭小了。正当中的一张圆桌上也纵横排列了许多书籍,破新闻纸之类,在那里等待主人的整理。丁零零,后门的门铃一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非常消瘦的青年,走到这乱堆着行装的前室里来了。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三十内外的娘姨(女佣),一面倒茶,一面对他说:

“他们在楼上整理行李。”

那青年对她含了悲寂的微笑,点了一点头,就把一件雨衣脱下来,挂在壁上,且从木箱堆里,拿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椅子出来,放开坐了。娘姨回到后面厨房去之后,他呆呆地对那些木箱书籍看了一看,眼睛忽而红润了起来。轻轻地咳了一阵,他额上胀出了一条青筋,颊上涌现了两处红晕,从袋里拿出一块白手帕子来向嘴上揩了一揩,他又默默地坐了三五分钟。最后他拿出一支纸烟来吸的时候,同时便面朝着二楼上叫了两声:

“海如!海如!邝!邝!”

“咚咚咚”的中间扶梯上响了一下,两个穿日本衣服的小孩,跑下来了。他们还没有走下扶梯,口中就用日本语高声叫着说:

“于伯伯!于伯伯!”

海如穿了一件玄色的作业服,慢慢跟在他的两个小孩的后面。两个小孩走近了姓于的青年坐着的地方,就各跳上他的腿上去坐,一个小一点的弟弟,用了不完全的日本语对姓于的说:

“爸爸和妈妈要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海如也在木箱堆里拿出一张椅子来,坐定之后,就问姓于的说:

“质夫,你究竟上北京去呢,还是回浙江?”

于质夫两手抱着两个小孩举起头来回答说:

“北京糟得这个样子,便去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仍复决定了回浙江去。”

说着,他又咳了几声。

“季生上你那里去了么?”

海如又问他说。质夫摇了一摇头,回答说:

“没有,他说上什么地方去的?”

“他出去的时候,我托他去找你同到此地来吃中饭的。”

“我的同病者上哪里去了?”

“斯敬是和季生一块儿出去的。季生若不上你那里去,大约是替斯敬去寻房子去了吧!”

海如说到这里,他的从日本带来的夫人,手里抱了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也走下了楼,参加了他们的谈话的团体之中。她看见两个大小孩都挤在质夫身上,便厉声地向大一点的叱着说:

“倍媲,还不走开!”

把手里抱着的小孩交给了海如,她又对质夫说:

“剩下的日子,没有几日了,你也决定了么?”

“嗳嗳,我已经决定了回浙江去。”

“起行的日子已经决定之后,反而是想大家更在一块多住几日的呐!”

“可不是么,我们此后,总是会少离多。你们到了四川,大概是不会再出来了。我的病,经过冬天,又不知要起如何的变化。”

“你倒还好,霍君的病,比你更厉害哩,曾君为他去寻房子去了,不晓得寻得着寻不着?”

质夫和海如的夫人用了日本语在谈这些话的时候,海如抱了小孩,尽瞪着两眼,在向户外的雨丝呆看。

“启行的时候,要天晴才好哩!你们比不得我,这条路长得很呀!”

质夫又对邝夫人说。夫人眼看着衣外的雨脚,也拖了长声说:

“啊啊!这个雨真使人不耐烦!”

后门的门铃又响了,大家的视线,注视到从后面走到他们坐着的前室里来的户口去。走进来的是一个穿洋服的面色黝黑的绅士和一个背脊略驼的近视眼的穿罗罢须轧的青年。后者的面色消瘦青黄,一望而知为病人。见他们两个进来了,海如就问说:

“你们寻着了房子没有?”

他们同时回答说:

“寻着了!”

“寻着了!”

原来穿洋服的是曾季生,穿罗罢须轧的是霍斯敬。霍斯敬是从家里出来,想到日本去的,但在上海染了病,把路费用完,寄住在曾季生、邝海如的这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现在曾、邝两人受了压迫,不得不走了,所以寄住的霍斯敬,也就不得不另寻房子搬家。于质夫虽在另外的一个地方住,但他的住处,比曾、邝两人的还要可怜,并且他和曾、邝处于同一境遇之下,这一次的被迫,他虽说病重,要回家去养病,实际上他和曾、邝都有说不出的悲愤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