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为世事悲欢(2)
二
曾、邝、于,都是在日本留学时候的先后的同学。三人的特性家境,虽则各不相同,然而他们的好义轻财,倾心文艺的性质,却彼此都是一样,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比别人深了一点,所以他们对于世故人情,全不通晓。用了虚伪卑劣的手段,在社会上占得优胜的同时代者,他们都痛疾如仇。因此,他们所发的言论,就不得不动辄受人的攻击。一二年来,他们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颓风于万一,然而社会上的势利,真如草上之风,他们的拼命地奋斗的结果,不值得有钱有势的人一拳打。他们的杂志著作的发行者,起初是因他们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请他们来,但看到了他们的去路已经塞尽,别无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们苛刻起来。起先是供他们以零用,供他们以衣食住的,后来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现在连住的地方也生问题了。原来这一位发行业者的故乡,大旱大水的荒了两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乡来靠他为活。他平生是以孟尝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邝、于的三人和他的同乡的许多农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视同仁地待遇他们。然而一个书籍发行业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乡民的来投者漫无涯际。所以曾、邝、于三人的供给,就不得不一日一日地减缩下去。他们三人受了衣食住的节缩,身体都渐渐地衰弱起来了。到了无可奈何的现在,他们只好各往各的故乡奔。曾是湖南,邝是四川,于是浙江。
正当他们被逼得无可奈何想奔回故乡去的这时候,却来了一个他们的后辈霍斯敬。斯敬的家里,一贫如洗。这一回,他自东京回国来过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满出来再赴日本的时候,他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全部卖了,只得了六十块钱作东渡的旅费。一个卖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亲戚家里。偏是穷苦的人运气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于质夫的同乡——染上感冒,变成了肺尖加答儿。他的六十块钱的旅费,不消几日,就用完了,曾、邝、于与他同病相怜,四五日前因他在医院里用费浩大,所以就请他上那间一楼一底的屋里去同住。
然而曾、邝、于三人,为自家的生命计,都决定一同离开上海,动身已经有日期了。所以依他们为活,而又无家可归的霍斯敬,在他们启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别处去找一间房子来养病。
三
曾、邝、于、霍四个人和邝的夫人小孩们,在那间屋里吃了午膳之后,雨还是落个不住。于质夫因为天气冷了,身上没有夹袄夹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间一楼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发行业者的堆栈里来,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热。这堆栈正同难民的避难所一样,近来住满了那发行业者的同乡。于质夫因为怕与那许多人见面谈话,所以一到堆栈,就从书堆里幽脚幽手地摸上了楼,脱了雨衣,倒在被窝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为躺在棉被里取热的缘故,所以虽躺在被里,也终不能睡着。眼睛看着了屋顶,耳朵听听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尽在一阵阵的酸上来。他的思想,就飞来飞去地在空中飞舞:
“我的养在故乡的小孩!现在你该长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么?啊啊,真不愿意回到故乡去!但是这样的被人虐待,饿死在上海,可也是不值得的。……”
风加紧了,灰腻的玻璃窗上横飘了一阵雨过来,质夫对窗上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仍复在继续他的默想:
“可怜的海如,你的儿子妻子如何的养呢?可怜的季生、斯敬,你们连儿女妻子都没有!啊啊!兼有你们两种可怜的,仍复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啊啊,黄仲则当时,还有一个毕秋帆,现在连半个毕秋帆也没有了!……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我去教书去吧!然而然而教书的时候,也要卑鄙龌龊地去结成一党才行。我去拉车去吧!啊啊,这一双手,这一双只剩了一层皮一层骨头的手,哪里还拉得动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暧呀……”
他咳了一阵,头脑倒空了一空,几秒钟后,他听见楼下有几个人在说:
“楼上的那位于先生,怎么还不走?他走了,我们也好宽敞些!”
他听了这一句话,一个人的脸上红了起来。楼下讲话的几个发行业者的亲戚,好像以为他还没有回来,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谁知不幸的他,恰巧听见了这几句私语。他想作掩耳盗铃之计,想避去这一种公然的侮辱,只好装了自己是不在楼上的样子。可怜他现在喉咙头虽则痒得非常,却不得不死劲地忍住不咳出来了。忍了几分钟,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压了下去。然而最后一阵咳嗽,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溃决了一样,他的屡次被压下去的咳嗽,一时发了出来。他大咳一场之后,面涨得通红,身体也觉得倦了。张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他就沉沉地没入了睡乡。啊啊!这一次的入睡,他若是不再醒转来,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四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后的天空,更加蓝得可爱。修整的马路上,被夜来的雨洗净了泥沙,虽则空中有呜呜的凉风吹着,地上却不飞起尘沙来。大约是午前十点钟光景,于质夫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在马路上走向邝海如的地方去吃饭去。因为他住的堆栈里,平时不煮饭,大家饿了,就弄点麦食吃吃。于质夫自小就娇养惯的,麦食怎么也吃不来。他的病,大半是因为这有一顿无一顿的饮食上来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上邝海如那里去吃饭。并且邝与曾几日内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因此于质夫更想时刻不离开他们。
于质夫慢慢地走到了静安寺近边的邝、曾同住的地方,看见后门口有一乘黄包车停着。质夫开进了后门,走上堂前去的时候,只见邝、曾和邝夫人都呆呆地立在那里。两个小孩也不声不响地立在他们妈妈的边上。质夫闯进了这一幕静默的哑剧里与他们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地呆住了。过了几分钟,楼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个藤筐走了下来。他走到了四人立着的地方,把藤筐摆了一摆,灰灰颓颓地对邝、曾等三人说:
“对不起,搅扰了你们许多天数,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再来送。分散之前,我们还要聚谈几回吧!”
说着把他的那双近视眼更瞅了一瞅,回转来向质夫说:
“你总还没有走吧!”
质夫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约送他们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质夫说着用脸向邝、曾一指。
霍斯敬说了一声“失敬”,就俯了首慢慢地走上后门边的黄包车去,邝夫人因为下了眼泪,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车子出马路,到看不见了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四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海如才幽幽地对质夫说:
“一个去了。啊啊!等我们上船之后,只剩了你从上海乘火车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还是你先走的好吧,我们人数多一点,好送你上车。”
质夫很沉郁地回答说:
“谁先走,谁送谁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二年来的奋斗,却将等于零了。啊啊!想起来,真好像在这里做梦。我们初出季刊周报的时候,与现在一比,是何等的悬别!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们还没有付印,去拿回来吧!”
邝海如又幽幽地回答说:
“我也在这样地想,周报上如何的登一个启事呢?”
“还要什么启事,停了就算了。”质夫愤愤地说。
海如又接续说:
“不登启事,怕人家不晓得我们的苦楚,要说我们有头无尾。”
质夫索性自暴自弃地说:
“人家知道我们的苦楚,有什么用处?还再想出来弄季刊周报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这些话,却默默地不作一声,尽在那里摸脸上的瘰粒。
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各说了许多空话,到后来大家出了眼泪才止。这一晚质夫终究没有回到那同牢狱似的堆栈里去睡。
五
曾、邝动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阴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静安寺近边的那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时,就装了一桌鱼肉的供菜,摆在那张圆桌上。上首尸位里,叠着几册丛书季刊,一捆周报和日刊纸。下面点着一双足斤的巨烛,曾、邝、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将下去,叩了几个响头,大声地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乡去保全身躯。但是艺术之神们哟,我们为你们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们绝没有厌弃你们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只要求你们能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他们对于艺术却是忠实的。’我们几个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劳燕东西地分散了,再会不知还是在这地球之上呢?还是在死神之国?我们的共同的工作,对我们物质上虽没有丝毫的补益,但是精神上却把我们锻炼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样的坚忍了。我们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们自家的手把我们自家的工作来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学无术的暴君来蹂躏。”
这几句话,因为他说的时候,非常严肃,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们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丛书季刊周报日刊都在天井里烧毁了。有几片纸灰,飞上了空中,直达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着的他们四个,只听见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月
●雨
周作人先生名其书斋曰“苦雨”,恰正与东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实,北方的雨,却都可喜,因其难得之故。像今年那么的水灾,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结果;我们应该责备治河的人,不事先预防,只晓得糊涂搪塞,虚糜国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诿,但救目前。人生万事,总得有个变换,方觉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时,又何尝不然?无雨哪能见晴之可爱,没有夜也将看不出昼之光明。
我生长江南,按理是应该不喜欢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时候,得几点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细雨润如酥”,从前的诗人,早就先我说过了。夏天的雨,可以杀暑,可以润禾,它的价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说。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别一种境地,昔人所谓“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的诗句,就在说秋雨的耐人寻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一声长叹,乃别有怀抱者的托词,人自愁耳,何关雨事。三冬的寒雨,爱的人恐怕不多。但“江关雁声来渺渺,灯昏宫漏听沉沉”的妙处,若非身历其境者决领悟不到。记得曾宾谷曾以《诗品》中语名诗,叫作《赏雨茅屋斋诗集》。他的诗境如何,我不晓得,但“赏雨茅屋”这四个字,真是多么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当“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稀”的时节。
●感伤的行旅
一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那尼族浪漫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吧,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何况季节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像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融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伟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阗,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