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终契余响
晨雾漫过祠堂废墟的残垣时,我踩碎了一地瓦当。那些曾经刻着镇水咒的陶片在靴底发出脆响,像极了小时候在爷爷书房打碎砚台的声音。
手机在兜里突然震动,屏幕裂纹间渗出黑水。家族群最后那条消息下面,不知何时多了张泛黄的照片——三叔公站在典当行门口,手里攥着的正是我刚沉入潭底的银锁链。照片边缘用蓝墨水写着:“活契断,死契续。“
“操!“
我一拳砸在断墙上,指节蹭出的血珠滴在青砖缝里。血水渗入的瞬间,地底传来锁链晃动的“哗啦“声,跟小时候在当铺后院听见的一模一样。
祠堂天井的古井突然咕嘟冒泡。我弯腰去看,水面映出的却不是我的脸——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在井底烧纸钱,火盆里泡着的正是我刚扔下去的银锁。她抬头时耳后的鳃裂突然张开,喷出的荧光孢子在水面凝成四个字:午时三刻。
后颈疤痕突然针扎般刺痛。我伸手去摸,指尖触到新生鳞片的粗糙感,吓得猛地缩回手。晨光下,两道白痕中间裂开细缝,正随着呼吸一张一合。
手机“叮“地弹出日历提醒:五月十七,癸卯年芒种。红色标注下还有行小字:“活契利息清算日“,墨迹像刚写上去的,还在微微晕染。
村口老槐树突然“咔嚓“断裂,树心里流出暗红黏液。我扒开树皮,年轮缝隙里嵌着几十枚乾隆通宝,每枚钱眼都穿着根灰白发丝——和檀木匣里女眷遗发一模一样。
“小川!“
母亲的喊声惊得我差点摔倒。她系着碎花围裙站在晒谷场,手里擀面杖还在往下滴面粉。可阳光穿过她身体投在地上,没有影子。
“妈...您怎么...“
我嗓子哑得自己都害怕。她耳后的鳃裂完全消失了,皮肤光滑得像从未裂开过。但当她转身时,围裙下摆滴落的不是晨露,而是泛着荧光的黑水。
“来,妈给你下碗长寿面。“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水底回响的嗡鸣。晒谷场晾衣绳上的被单无风自动,布料上慢慢洇出父亲的中山装轮廓,空袖管还在轻轻摇晃。
我跌跌撞撞退后几步,后背撞上饲料厂的砖墙。墙根堆着的千层底布鞋突然立起,鞋尖齐刷刷指向祠堂方向。最吓人的是那双儿童凉鞋——我七岁那年丢的熊猫挂件,正在鞋带上轻轻晃动。
手机突然播放录音,是父亲失踪前最后通话的完整版:“......腌菜坛底层的铜钱......千万别让三叔公......“后半段被刺耳的指甲抓挠声盖过,听得我后槽牙发酸。
饲料厂铁门“吱呀“裂开条缝。我抄起半块砖头砸过去,锈蚀的门轴应声断裂。黑暗里飘来腐鱼味,还混着线香燃烧的气息,跟典当行账房的味道一个样。
手电筒光束照见墙上的送货单。1997年5月17日的记录栏,父亲签名旁按着个螺旋指印,印泥还带着湿润的光泽。货品名称栏写着“祭器十二件“,后面被红笔重重划掉,改成“水藻样本“。
地面积水里突然浮出张当票。我弯腰去捡,纸面“滋啦“一声融化在手心,墨迹顺着手纹爬上小臂,在皮肤下拼出歪扭的黄河故道图。那些黑线正在往心脏位置汇聚,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钻行。
祠堂方向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我狂奔过去时,看见供桌下的石板正在渗血。青铜樽的碎片从地缝浮上来,拼合成完整的樽身,只是表面布满血管状的纹路,随着我的脉搏一跳一跳。
“时辰到了。“
穿寿衣的老头不知何时坐在门槛上,烟袋锅的火星照亮他脖颈处的透明蜈蚣。那东西的每节身体都串着乾隆通宝,正往他皮肤里钻。他枯爪似的手拍开当票簿,最新那页赫然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我抡起供桌上的香炉砸过去。铜器撞在门框上迸出火星,热灰烫得老头发出水沸般的嘶鸣。他寿衣下摆突然鼓胀,几十只人脸螺蛳“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壳顶的螺旋纹闪着诡异的光。
手机在混乱中滑进血泊。家族群自动@全体成员,点开是张黑白合照:光绪年间的林氏族人站在祠堂前,后排拄拐的老者手里攥着银锁链——链子另一头拴着个戴孝女童的脖颈。
照片突然开始流血。我哆嗦着放大图像,女童耳后的鳃裂位置,有个梅花状的胎记——和外婆临终前指给我看的一模一样!
青铜樽突然“嗡嗡“震动,樽口喷出的黑水在空中凝成父亲的脸。他中山装领口别着的钢笔正在融化,墨水滴在地上蚀出“腌菜坛“三个字。
我发疯似的冲回老宅。后院的腌菜缸全部爆裂,黑水里沉着个铁皮盒。撬开锈死的锁扣,里面是叠泡烂的当票,最早那张写着“光绪二十三年五月十七“,当物栏画着个女童轮廓。
盒底还沉着半块玉佩。当我拼上从砖窑带回的残片时,玉佩突然发烫,在掌心烙出个螺旋形水泡。剧痛中,无数记忆碎片灌入脑海:
七岁溺水那晚,救我上岸的根本不是渔夫。蓝布衫老太太站在岸边,往我后颈戴银锁时,锁芯里缠着七根女眷的发丝。而祠堂井口,三叔公正用青铜匕首割开某个戴孝女童的手腕......
“原来这就是...归巢之血...“
我跪在满地黑水里干呕,吐出的酸水中混着荧光鳞片。手机在血泊中自动拨号,接通后传来导师变调的声音:“论文附录...在樽底......“背景音里有清晰的泼水声,像是谁在清洗鳞片。
祠堂突然地动山摇。我踉跄着奔向天井,看见古井正在喷发黑水。水柱里裹着历代典当人的遗物:七叔公的烟袋锅、姑奶奶的绣花鞋、父亲泡烂的笔记本。当我的血滴入井口时,地底传来悠长的鲸歌般的轰鸣。
手机最后定格在急诊室画面:昏迷的我躺在病床上,血管凸起如蚯蚓蠕动。护士用镊子从我胸口夹出团荧光水藻,那东西在培养皿里扭动着,渐渐凝成戴孝女童的模样。
朝阳刺破云层时,我瘫在井台边摸到半块芝麻饼。远处典当行旧址上,野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晨风卷起张残破的当票,沾血的日期已经模糊,但那个螺旋指印依然清晰得瘆人。
耳后的鳃裂不知何时已经愈合。我摸着后颈的疤痕,突然明白三叔公最后那句话——活人才能记住,而死契,永远需要新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