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梦里剑鸣响彻夜
月光透过窗纸在床沿投下淡银的影子,陆寒裹着薄被翻了个身,草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摸了摸枕头下的安神草包,指尖还残留着李小娘子递来时的温度。
那温度比他掌心凉,却比他此刻的心跳热。
白天的画面在眼皮子底下翻涌:夜枭青灰色的脸贴在铁铺门框上,白骨杖砸下时带起的腥风。
自己握着铁锤的手不受控地扬起,锤头落处火星四溅,泥墙里竟嵌着半截白骨。
王五老头塞进床底的锈剑,锁链纹路与识海里那柄剑分毫不差……
还有,王五转身时那滴闪着光的东西,到底是泪,还是他看错了?
陆寒掀开被子坐起来,后背的汗把粗布中衣黏在脊背上。
他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却压不住胸口那团烧了一整天的火。
从幻象里那柄剑出现时就开始烧,烧得他骨头缝都发疼。
院角的老槐在风里晃着枝桠,影子像无数只手在墙上抓挠。
陆寒扶着门槛站定,仰头望着缀满星子的夜空,喉结动了动:“我到底是谁?”
“小陆。”
声音从屋檐下传来,像一片被夜露打湿的落叶。
王五裹着旧棉袍站在廊下,腰间的铜烟杆在月光下泛着暗黄。
“夜里凉,披件衣裳。”
陆寒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单衣,可他没动。
他望着养父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
王五背着他撞开铁铺门时,也是这样的背影,宽宽的,暖烘烘的,把风雪全挡在身后。
可今晚,那背影瘦了一圈,像被什么抽走了筋骨。
“叔。”
陆寒开口,喉咙发涩。
“那柄剑……”
“睡吧。”
王五打断他,烟杆在石阶上磕了两下,火星子溅进砖缝里
“明儿还要去镇西送犁头。”
陆寒望着老头转身回屋的脚步,忽然注意到他右肩总是微微下沉.
十年前背他时,王五的肩是平的。
床板吱呀一声,陆寒重重躺回去。
安神草的香气在鼻尖漫开,他盯着梁上结的蛛网,意识渐渐沉进黑暗。
他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不是铁铺,不是镇街,是片荒芜的原野。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远处有焦黑的断柱倒在地上,像被巨力碾碎的骨。
一柄剑悬在半空。
剑身断成两截,却泛着幽蓝的光,像深潭底的磷火。
陆寒想后退,脚却像生了根;想喊,喉咙里发不出声。
他看见自己的手抬起来,指尖几乎要碰到剑柄。
“归来吧,吾主。”
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
陆寒瞳孔骤缩,那声音里带着他熟悉的疼,像有人用剑刃划开他的识海,把什么沉睡的东西一寸寸唤醒。
“轰——”
陆寒猛地坐起,额头撞在床顶的木梁上。
冷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他攥紧被角,发现掌心全是湿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窗外的天已经泛白,檐角的铜铃在晨风里轻响,叮——咚——
“小陆哥哥!”
木门被拍得咚咚响,李小娘子的声音裹着晨雾钻进来:“我爹说新采的茯神草最安神,我给你送来了!”
陆寒手忙脚乱套上外衣,开门时正撞进一团带着药香的影子。
李小娘子举着个青竹篮,发辫上沾着露珠,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昨晚是不是梦到自己成了仙人?我看你脸都红了。”
陆寒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苦笑:“哪有什么仙人……”
“骗人!”
李小娘子踮脚往屋里张望,竹篮里的草药沙沙响。
“我娘说,昨晚镇东又有夜猫子叫,可我听见你屋里有动静,像有人在舞剑!”
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你那天用锤子的样子,和我在话本里看的剑仙一模一样。”
陆寒的手指在门框上抠出一道浅痕。
他想起梦里那柄断剑,想起那个声音,喉结动了动:“小娘子别乱说……”
“谁乱说啦!”
李小娘子把竹篮塞进他怀里,发辫上的晚樱晃了晃。
“我还看见王伯今早往你窗下看了三回呢!”
她转身跑开两步,又回头喊:“晌午来我家喝药粥啊!”
晨雾里的身影渐渐模糊,陆寒低头看篮里的草药,叶尖的露珠滚下来,在他手背上凉成一点。
他抬头时,正撞进王五的目光。
老头站在灶屋门口,手里端着陶碗,蒸汽模糊了他的脸,可陆寒分明看见,他眼底有团火,和自己梦里那柄剑的光,一个颜色。
“喝粥。”
王五把碗递过来,手指在碗沿顿了顿。
“昨夜……可曾安睡?”
陆寒接过碗,粥香混着草药味漫上来。
他望着养父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昨晚泥墙里的碎骨,想起王五掌心那道红痕。
和幻象里婴儿抓的位置,分毫不差。
“叔。”
陆寒开口,喉咙发紧。
“我小时候……”
“喝吧,要凉了。”
王五转身往灶屋走,衣角扫过门槛的晚樱。
“凉了伤胃。”
陆寒望着他的背影,喉间的话哽成一块。
晨风掀起灶屋的布帘,他看见王五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手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摸出那柄锈剑。
剑身上的锁链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条被惊醒的蛇。
碗里的粥荡起涟漪,陆寒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想起梦里那声“吾主”,想起李小娘子说的“剑仙”,想起王五欲言又止的眼神。
有些事,或许该从“小时候”问起了。
灶屋的布帘被风掀起又落下,锈剑的冷光在王五粗糙的掌心里一闪。
陆寒望着养父指节上凸起的老茧。
那是打铁三十年磨出的勋章,此刻却在剑柄上微微发颤。
“你小时候也做过这样的梦吗?”
声音轻得像飘在粥锅里的蒸汽,陆寒却觉得耳膜被重锤击了一记。
他捏着陶碗的指节泛白,碗沿的粥水溅在青布裤脚,凉意顺着小腿爬进心里。
王五没有回头,只盯着剑身上斑驳的锁链纹路,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没...没做过。”
陆寒的声音发涩,昨夜梦境里的焦土、断剑、那声“吾主”突然涌进脑海。
他想起十岁那年发高热,王五背着他翻了三座山找郎中,路上自己迷迷糊糊时也说过胡话,可从未有过这样清晰的画面。
王五的肩膀抖了抖,锈剑在他掌心转了半圈,锁链纹路擦过他掌纹里的旧疤。
那是三年前替陆寒挡下偷铁贼的刀留下的。
“有些事,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明白。”
他突然将剑塞回腰间,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灶台上的柴灰簌簌落在陆寒脚边。
陆寒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喉间像卡了块烧红的铁。
十年前雪夜的温度还在记忆里发烫。
王五用胸膛焐着他冻僵的手脚,说:“小寒以后就是我亲儿子”;三年前他被地痞打断肋骨,王五举着烧红的铁棍追出二里地;可此刻这个总把他护在身后的人,却用后背对着他,像在守着什么比命还重的秘密。
“叔!”
陆寒脱口而出,陶碗“当啷”掉在地上,粥水溅湿了王五的鞋尖。
他往前跨了半步,却在触及对方衣角时顿住。
王五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被什么阴寒的东西盯上了。
“该送犁头去镇西了。”
王五弯腰捡起陶碗,指腹擦过陆寒手背的薄茧。
“铁锤在院里。”
陆寒盯着院角那把陪了他五年的铁锤。
枣木柄被手汗浸得发亮,铁锤头沾着新打的铁屑。
他走过去时,靴底碾过一片碎瓷。
是刚才摔碎的陶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昨夜泥墙里嵌着的白骨。
手刚触到锤柄,陆寒猛地一颤。
有股热流从掌心窜进手臂,顺着经脉往丹田钻,像有人往他血管里倒了碗烧刀子。
他下意识握紧木柄,锤头竟发出嗡鸣,震得虎口发麻。
“这是...”
陆寒屏住呼吸,试着挥了半下。
风擦过耳畔时带着尖啸,空气里竟留下一道淡青色的残影,像被无形的剑刃划开了层薄纱。
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看得更清楚:铁锤划过的轨迹泛着幽蓝,和梦里断剑的光色分毫不差。
“小陆哥哥!”
李小娘子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惊得陆寒手一松,铁锤“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
他慌忙弯腰去捡,却在抬头时撞进李小娘子亮晶晶的眼睛。
她扒着半人高的木栅栏,发辫上的晚樱颤巍巍的。
“王伯让我来喊你,镇西张猎户催着要犁头呢!”
陆寒应了一声,指尖还残留着铁锤的余温。
他扛起铁锤往外走,经过王五身边时,老头正蹲在墙根翻药草,背影像株被风雨压弯的老松。
“路上小心。”
王五头也不抬,可陆寒分明听见他低声补了句。
“别让人看出异样。”
镇外山林的虫鸣在午后格外喧嚣。
陆寒走在青石板路上,肩头的铁锤轻得像片羽毛。
他又试了次挥锤,这次看清了:每当热流涌遍全身,锤头周围就会凝起半寸长的淡青气刃,随着动作吞吐,像活物在呼吸。
“这是...剑气?”
他想起话本里剑修御气的描述,后颈渗出冷汗。
可他连炼气期都不是,怎么会...
山林深处突然传来乌鸦的尖啸。
陆寒脚步一顿,望着密匝匝的树影,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风卷着腐叶的气味扑来,他想起昨夜夜枭青灰的脸,想起泥墙里的白骨——那白骨上的齿痕,和话本里写的“幽冥宗摄魂钉”,好像...
“噗——”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左侧灌木丛传来。
陆寒握紧铁锤,蹑手蹑脚摸过去,却在看清景象时倒抽冷气:夜枭蜷在树洞里,半边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白骨杖断成两截插在脚边。
他怀里抱着个青铜小鼎,鼎里飘出腥甜的血雾,正往他心口的伤口里钻。
“目标已确认,剑灵残魂确实在他体内。”
夜枭对着鼎口低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石板。
“那小子刚才用锤时显了剑气,和当年...咳!当年剑尊现世时的征兆一模一样。”
树顶的枝叶无风自动。
陆寒屏住呼吸往后退,却踩断了一截枯枝。
夜枭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凶光。
陆寒转身就跑,铁锤在手里发烫,那股热流又涌了上来。
这次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识海里苏醒,像沉睡千年的兽,被惊醒了。
“追!”
夜枭的嘶吼撞碎林叶,陆寒跑得更快了。
他能听见身后枯枝断裂的声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风声。
直到镇口的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他才敢回头。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像谁在半空挥了挥手,把痕迹全抹了。
“小陆哥哥!”
李小娘子举着竹篮从药铺里跑出来。
“我给你留了糖蒸酥酪!”
陆寒摸了摸发烫的脸,接过竹篮时,指尖碰到她腕上的银铃。
铃铛轻响,像在嘲笑他刚才的狼狈。
他望着镇里飘起的炊烟,望着王五在铁铺前敲打的背影,突然觉得这熟悉的一切都蒙了层薄雾。
他还是那个每天打八斤铁、喝三碗粥的陆寒吗?
可识海里的热流还在翻涌,铁锤上的淡青气刃还在若隐若现。
“走啊!”
李小娘子拽他的衣袖。
“张猎户的犁头可等急了。”
陆寒跟着她往镇西走,靴底碾过青石板的每一步都沉了几分。
他望着自己映在水洼里的影子,忽然发现眼底有团幽蓝的光。
和梦里断剑的光,和王五眼底那团火,一模一样。
铁铺的打铁声在身后响起,一下,两下,像在敲打着什么即将裂开的壳。
陆寒握紧怀里的铁锤,热流顺着手臂往上窜,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不知道这热流会把他带向哪里,不知道王五守着的秘密有多沉,更不知道林子里那个黑衣人,会带来怎样的风雨。
但此刻,镇里的老妇在晒酱菜,孩童在追蝴蝶,李小娘子的银铃还在响。
陆寒望着远处飘起的饭香,忽然想起王五常说的话:“打铁要沉得住气,火候到了,铁自然会开。”
或许有些事,真的要等火候到了,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