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灯遗嘱
京城沈府，灵堂肃穆。
沈昭临跪在父亲灵前，玄色孝服衬得脸色惨白。三日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却无一人敢与她搭话——谁都知道“玉面罗刹“的脾气，更何况丧父之痛下的沈昭临。
“小姐。“老管家轻声提醒，“三更了，该歇了。“
沈昭临不动。案上长明灯摇曳，映得父亲灵牌忽明忽暗。她伸手拨了拨灯芯，忽然发现灯油将尽：“添油。“
老管家面露难色：“族老爷吩咐过，子时后...“
“这是我父亲的灵堂。“沈昭临声音冷硬，“我说，添油。“
老管家只得取来灯油。就在他俯身添油时，袖中滑出一封信，啪嗒落在蒲团旁。沈昭临眼疾手快拾起，信封上赫然是父亲笔迹：「昭临亲启」。
“这是...“
老管家面色大变：“小姐使不得！这是族老爷特意交代要...“
沈昭临已经拆开火漆。信纸泛黄，显是有些年头了，开头便道：「吾女昭临，若你读到此信，为父恐已不在人世...」
她瞳孔骤缩。这才是真正的遗嘱！之前沈砚宣读的那份，分明是伪造的！
“小姐！“老管家扑上来抢夺，“族老爷说了，这信...“
“滚开！“沈昭临一脚踹开他，起身退到灵柩旁，借着长明灯细读。
信中，父亲详细交代了身后事：边关防务如何交接，府中亲兵如何安置，甚至提到几处秘密军械库的位置。读到末尾时，沈昭临手指突然颤抖起来：
「...汝年已及笄，婚姻大事不可再拖。为父与谢老将军有约，其孙谢允文武双全，可托终身。商贾庶子，纵有才学，终非良配...」
“商贾庶子“四个字墨迹尤重，几乎力透纸背。沈昭临胸口如遭重击——父亲说的，分明是裴照野！
“小姐！“老管家又扑上来，“族老爷来了！“
灵堂门被猛地推开。沈砚带着几名家丁闯进来，见沈昭临手持信笺，脸色顿时铁青：“逆女！竟敢私拆家书！“
沈昭临冷笑：“族叔好大的胆子，连父亲遗命都敢篡改？“
“胡言乱语！“沈砚厉喝，“那分明是你伪造的！来人，给我拿下！“
家丁们一拥而上。沈昭临闪身避到灵柩后，顺手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谁敢动我父亲灵位！“
这一吼带着沙场血气，惊得家丁们纷纷后退。沈砚气得浑身发抖：“反了！真是反了！沈家怎出了你这等不孝女！“
“不孝？“沈昭临将信笺贴近长明灯，“父亲让我袭爵掌兵，族叔却瞒天过海，究竟是谁不孝？“
火苗舔上信纸一角。沈砚大惊：“住手！那是...“
“是什么？“沈昭临盯着他，“真遗嘱？“
僵持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沈昭临眼角余光瞥见个白影闪过——那身形，像极了裴照野。
“裴...“她下意识转头。
沈砚趁机扑上来，一把抢过信笺。火苗已经烧掉小半，他慌忙拍灭，却见最关键处“商贾庶子“几个字已被烧得模糊不清。
“好...好得很！“沈砚狞笑，“你既然铁了心要认那乐伎之子，就别怪我...“
“族叔慎言。“沈昭临冷冷打断，“裴照野如何，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沈砚将残信收入袖中，阴恻恻道：“你以为他来京城做什么？吊唁？“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他是来查你父亲死因的！“
沈昭临心头一震。是了，裴照野曾说父亲遇伏另有隐情...难道他查到了什么？
“族叔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沈砚冷笑，“比如你那三弟是怎么死的...“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跌倒。沈昭临箭步冲到窗前，只见月光下，裴照野正踉跄着爬起，素白孝衣上沾满泥污。
“裴照野！“她失声喊道。
裴照野抬头，脸色比纸还白。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中。
沈昭临想追，却被沈砚拦住：“让他滚！沈家不欢迎这等贱籍！“
“你！“沈昭临拔下头上银簪抵住沈砚咽喉，“再敢辱他一句，我让你血溅灵堂！“
沈砚吓得僵住。沈昭临趁机推开他，冲出灵堂追了出去。
沈府后巷空无一人，唯有地上几滴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光。沈昭临顺着血迹追到巷口，只见一辆马车正疾驰而去，车帘掀起一角，露出裴照野半张苍白的脸。
“停下！“沈昭临狂奔追赶。
马车不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沈昭临追出半条街，终究没能赶上，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她弯腰喘息，突然发现地上落着个东西——是半张烧焦的信纸，边缘还带着火燎痕迹。
捡起一看，正是父亲遗嘱的残片，上面只剩四个字：
「...庶子...良配...」
纸面湿漉漉的，不知是夜露还是...泪水。沈昭临胸口发闷。裴照野听到了多少？父亲那句“商贾庶子，终非良配“，还是沈砚那些恶毒的话语？
她攥紧残纸回到沈府，灵堂已经乱作一团。沈砚正指挥家丁翻箱倒柜，见她回来，厉声道：“搜她身！那贱人定给了她什么！“
“谁敢！“沈昭临亮出银簪，“我乃陛下亲封忠烈公，尔等以下犯上，是想满门抄斩吗？“
家丁们吓得跪了一地。沈砚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你仗势欺人是吧？明日早朝，我定要参你一本！“
“请便。“沈昭临冷笑，“顺便说说你如何篡改遗嘱，如何私吞军饷...“
沈砚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族叔心里清楚。“沈昭临逼近一步，“父亲临终前，可是留了密奏的...“
这纯属虚张声势，却成功唬住了沈砚。他踉跄后退几步，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喊：“备轿！我要进宫！“
沈昭临长舒一口气。她回到灵前，发现长明灯又暗了，便亲自添了油。灯芯噼啪作响，映出她疲惫的面容。
“父亲...“她轻抚灵柩，“您若在天有灵，告诉我该怎么办...“
棺木冰冷，无人应答。
三更过半，沈昭临终于撑不住，靠在灵柩旁小憩。朦胧中，她感觉有人为她披了件衣裳，睁眼一看，是件素白外衫，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裴...“她猛地清醒，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唯有长明灯下多了封信，火漆上是裴家的徽记。沈昭临急忙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
「老侯爷遇伏一事，已查明与沈砚无关。真凶乃兵部侍郎周显，证据在此。——裴七」
信封里还夹着份供词，上面画押的人名让沈昭临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北狄左贤王的亲笔！
供词详细记载了周显如何通敌卖国，如何泄露父亲行军路线。最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段：周显承认二十年前强占裴照野生母，并派人勒死了她。
“原来如此...“沈昭临恍然大悟。裴照野查父亲死因是假，为母报仇才是真！
她将供词贴身收好，又仔细检查信封，果然在内侧发现一行小字：
「明日午时，醉仙楼。」
这是要当面交代什么？沈昭临摩挲着信纸，忽然发现背面还有几个极浅的字痕，像是写信人情绪激动时笔尖透纸留下的。她对着灯光细看，勉强辨认出：
「...照野此生...」
后面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沈昭临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封血书上的“愿以身代“，心头突然一紧。
裴照野要做什么？
次日清晨，沈昭临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老管家在门外大喊：“小姐！出大事了！兵部周大人...死了！“
沈昭临腾地坐起：“怎么死的？“
“说是...畏罪自尽。“老管家声音发颤，“今早被人发现吊死在书房，桌上还留着认罪书...“
沈昭临胸口狂跳。她匆忙梳洗，正要出门，却见沈砚跌跌撞撞闯进来，官帽都歪了：“昭临！救救我！“
“族叔这是...“
“周显那厮临死前反咬一口，说我也参与了通敌！“沈砚扑通跪下，“你父亲的事我真不知情啊！“
沈昭临冷眼看他：“那篡改遗嘱呢？“
沈砚脸色煞白：“我...我只是...“
“滚出去。“沈昭临指向门口，“午时之前，我要看到父亲的真遗嘱原封不动放在灵前。否则...“她拍了拍腰间佩剑，“我不介意送族叔去和周显对质。“
沈砚连滚带爬地跑了。沈昭临立刻赶往醉仙楼，却被告知裴公子已经退房。掌柜递给她一封信，说是裴公子特意交代的。
信很厚，拆开却只有一张白纸，对着阳光才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是份名单，详细记录了周显一党的罪证，甚至包括几位皇亲国戚。
最下方用针孔刺出四个小字：
「珍重，勿念。」
沈昭临攥紧信纸。她知道，裴照野这是要走了。周显已死，他为母报仇的心愿已了，自然没有理由再留在京城。
可她还有太多话没问，比如那封血书，比如父亲遗嘱，比如...他为何总说“此生“如何。
回到沈府，父亲的真遗嘱果然摆在了灵前。沈昭临仔细读完，发现除了袭爵一事，父亲还为她定了门亲事——谢老将军的孙子谢允，正是她在军中的死对头。
“父亲啊...“她苦笑着摇头，将遗嘱投入火盆。
火光中，她仿佛又看见裴照野站在窗外，素白孝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此刻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情绪。
“傻子...“沈昭临轻声道，“我何时说过...要听父亲的？“
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像是在回应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