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雒阳云动谋八方
“羌人称他们与段颎为‘三狼’,虽战功赫赫,然其升迁之路……”
“也与段颎密不可分,段颎与皇甫规、张奂并为凉州三明,却与二人冰炭不同炉。”
“其一,皇甫规、张奂主抚,段颎主杀,三人志不同。”
“其二,段颎与王甫交往甚密,与宦者往来频繁,三人道不合。”
“不过,段颎仕途顺遂,远比皇甫规、张奂得意……”
封谞低眉顺目续道:
“虽去年从太尉之位贬谪,却仍牢牢握着司隶校尉这一实权重职,不容小觑。”
听着封谞娓娓道来,尤其是提到段颎与王甫的关系,刘方想起来了个关键点。
前世刘宏决意北伐,正是这二人推波助澜。
因为田晏、夏育两人和段颎情同手足,段颎又是出名的保守派。
就是嫌主战派过于保守的那种保守派……
夏育此次鲜卑大捷后,段颎便日日在刘宏面前鼓噪用兵。
另一方面,让田晏通过王甫的关系,向刘宏进言,言鲜卑之患不得不除,应趁势追击,开疆拓土。
正好,之后段颎又从司隶校尉调到了颍川太守的位置上,所以段颎借机游说颍川世族联署上疏,哄动士林求战。
朝堂、世家、边将、宦者多方造势,刘宏也上头了,血气一涌,终成那败局。
在如此一场大败之后,段颎仍不死心,而且他又回到了太尉的位置上,于是接连上奏,要亲自领兵一雪前耻。
直至王甫遭群僚攻讦,他受牵连下狱,两人一起死在狱里,此事才告一段落。
客观来说,段颎是一个能征善战的悍将,但是他绝对无法为帅,大局观极差。
刘方很怀疑,段颎被株连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一直在瞎叫唤。
不看国情,一心只想打仗,然后本身又极具名望和号召力,动不动就叫一堆人来请战,所以被搞死了。
若是国力强盛,战功硕硕的段颎倒是还可一用,可是功是功过是过,当下而言此人百害而无一利。
想着这里,刘方摇了摇头,听着封谞继续说关于臧旻上表的事情。
“臧旻所奏许昭之乱,算来已有三载。”
“熹平元年,许昭聚众,于句章举事,自称大将军,立父许生为越王,攻破郡县,拥众过万。”
“次年,会稽太守尹端讨贼失利,被臧旻参劾‘讨贼不利’,本应论死……”
“幸得门生贿赂蹇黄门,方得免死,罚入左校署服役造器。”
“若说这门生确实才智不俗,竟能一路找到蹇黄门,多亏蹇黄门权势通天,得以周旋。”
“其后扬州刺史臧旻挂帅,率丹阳太守陈夤、吴郡司马孙坚破贼。”
“不想许昭余党复聚,如今又成大患,是以连请功带奏报一并上表。”
随着封谞淡然的一句接一句说着,一旁的蹇硕却神色越来越不对。
话音方落,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蹇硕。
蹇硕的那双三角眼此刻都快拧成六边形了,他本想反驳两句。
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因此得罪封谞,以后更没好果子吃,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
徐奉和徐荣都挑着眼审视蹇硕,许劭在一旁乐的直捋长须,气的蹇硕疯狂拿眼尾狠扫封谞。
霎时间,屋内满是一股乐意。
刘方见状,也不由打趣道:
“未曾想,蹇黄门还有这等斡旋手段……”
话音未落,蹇硕已扑地叩首:
“请大人明鉴,此事实有隐情。”
刘方叩手示意蹇硕继续说下去。
蹇硕微微抬头,拿三角眼偷瞥了一下,发现刘方脸上并无怒意后,松了一口气。
“此事与王甫那老贼干系甚大,某才从中阻拦。”
刘方挑眉。
“又扯到王甫身上了?”
蹇硕忙不迭点头:
“正是!如元惑所言,王甫与段颎交好,而段颎与张奂又素来不和。”
“段颎任护羌校尉时,张奂为度辽将军,二人理念相悖,又同镇边关,明争暗斗不断。”
“曾有一回,张奂欲跨境攻胡人,竟与段颎列阵对峙,几乎刀兵相向。”
“那个时段,段颎麾下司马是田晏、夏育,张奂麾下司马则是尹端、董卓。”
“而许昭之乱起于句章,属会稽,更属扬州,臧旻却将罪责全推给尹端,又借王甫之势,把罪直接定成了死刑。”
蹇硕压低声音,像是嘀咕般:
“说穿了,臧旻是个棋子,尹端是个弃子,不过就是段颎想借此事向张奂发难。”
“后来张奂被牵扯免官,段颎欲将其逐到敦煌灭口,张奂却使了阳谋,公开修书向段颎示弱。”
“幸好张奂有拥立之功,又在多方施压下,才得以平安回到弘农,隐居讲经。”
“当年皇甫规、张奂与王甫、段颎互相攻讦,早已是家常便饭。”
“某当时就想,既然王甫出手,某岂能坐视?就算扳不倒他,也得恶心他一下……”
“再者,某并非受贿徇私,尹端确实罪不至死。”
说完,还不忘偷偷瞥一眼封谞。
刘方本就无意怪罪,听至此处,摆手打断其絮叨。
正巧,云层散去,散阳映得室内诸人神情各异。
……
刘方借着阳光,撑着案牍,闭上了眼。
他的重点都放在了那一声“董卓”上。
是了,他都差点忘记张奂与董卓的这层关系。
董卓……这可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此一来,留住张奂的缘由又添一重。
单是为这董卓提前布局,也需将张奂留在身边。
而且这个尹端也可以利用,若能救他出左校署,既得一可用之材,又能作挽留张奂的重要砝码。
念及此,刘方抬手示意蹇硕起身:
“那尹端可还在左校署服役?”
“在的在的!他的门生朱儁为方便探视,还特意在北宫东北寻了住处……”
“朱儁?!”
蹇硕刚从地上爬起,尚未站稳,又被刘方陡然加重的语气惊得膝盖一弯。
扑通又跪回原地:
“回大人,正是朱儁,莫非硕又说错了什么?”
封谞掠过蹇硕身边,轻拍了一下蹇硕的肩膀,然后挡在了蹇硕身前:
“大人容禀,朱儁乃会稽上虞人,自幼勤学,因孝行初显声名,又因轻财重义闻名乡里。”
“尹端赏识其才,收为门生,任为主簿,此后屡显智计。”
“许昭叛乱时,正是朱儁察觉端倪,才使逆贼阴谋提早暴露。”
他顿了顿,续道:
“那许昭也算狡黠,将主力隐于山林,只以老弱诱敌……”
“尹端率军征讨时,被引入埋伏,全军大败,幸得朱儁拼死护卫,才保得一命。”
“尹端判罪之初,朱儁星夜驰往雒阳,身着破衣,怀揣四处筹来的数百金……”
“层层打通关节,最终说动蹇黄门修改奏章,救下恩师性命。”
“此人,有忠,有孝,有情,有义,有智,有勇,实乃大才。”
封谞话音落下,细碎金光铺身。
刘方听罢,先是颔首赞许,目光再落向封谞时,已多了几分深意。
很明显,封谞早就准备好了朱儁的生平细节,原本的打算就是向他举荐朱儁。
封谞素日行事极有分寸。
若他有未及之处,封谞必以巧言轻轻点醒。
若他已有成算,封谞便会仔细斟酌,为他补充不足之处。
封谞虽不进策,不谏言,但所言所行从无半分越界,处处暗合他的心意。
而且,借由此事引出蹇硕未言之事,看似当众揭短,实则……
这既是敲打蹇硕,莫要藏私,又是保护蹇硕,遮掩了受贿之嫌。
此刻他佝偻身躯微挺,将蹇硕护在身后。
蹇硕心中也早已明悟,哪还敢多言,唯唯退至角落。
徐荣也是心思细腻之人,知道封谞看着是检举蹇硕,实则为了引荐朱儁。
于是,也跨步上前,拱手而立:
“大人,某也有一相识,文武双全,才略胜某十倍,斗胆向大人举荐。”
刘方闻言泛起了兴趣,众所周知,他对人才没有任何抵抗力。
“速速说来。”
徐荣垂眸沉声:
“此人正是近日与某共饮的同郡好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豹字。”
“公孙豹?”
刘方喃喃自语,前世记忆中公孙氏多有俊杰,如公孙瓒、公孙度之流。
却不知这公孙豹是何来历,或许,又是一位蛰伏草莽的英豪?
徐荣也是个傲气的人,能得他这般推崇,这公孙豹必非泛泛之辈。
正想着,便见封谞再次开口。
望着这情报大家,刘方不禁暗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悬殊?
封谞的脑袋究竟是如何生的,怎就能将万千事务记得这般清楚?
“尚书台近日密函中,倒是有此人之名,想来不日便会被举荐为尚书郎……”
话音未落,封谞直了直身子,望向徐荣:
“可是玄菟太守公孙琙之子?”
徐荣语气笃定,斩钉截铁地回道:
“非也!”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如电,齐刷刷聚焦在徐荣身上,连一向漠然的徐奉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多年来,封谞所言从未有过差池,此番竟被徐荣反驳,着实令人震惊。
封谞忽地挺直佝偻的脊背,往日浑浊的目光换做锐利,直直望向徐荣。
徐荣被看得心头发虚,下意识躲避众人视线,伸手抓了抓头发,支吾道:
“呃……其实也对,公孙琙的儿子的确也叫公孙豹。但此公孙豹非彼公孙豹,不过,这个公孙豹倒也的确是公孙琙举荐的……”
徐荣这番绕口令般的解释,听得蹇硕火冒三丈,抬脚便踹在他屁股上:
“不是,汝闹着玩呢?”
刹那间,封谞眼中锋芒尽敛,又恢复了往日的浑浊。
转身面向刘方时,那佝偻的腰身弯得更低:
“大人,谞请罪。”
刘方见状,笑着摆摆手:
“这算不得什么,子寥不是说了,你也不算说错。”
封谞却未回应,只是将腰弯得愈发低,行礼的动作也显得僵硬无比。
在场众人皆知,最不能得罪的不是刘方,而是封谞。
徐荣此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赶忙补充道:
“此人与公孙琙之子同名,因躲避郡吏追捕逃至玄菟郡。”
“正巧彼时公孙琙之子亡故,两人不仅名字相同,年岁也相仿,公孙琙便将他收作义子抚养。”
待众人都听明白其中缘由,刘方见封谞仍一副自责模样,便岔开话题:
“此事不急,待手头事务了结,子寥再带他来见……”
“元惑,取副舆图来,与吾共商要事。”
封谞应声而起,面色虽无波澜,心底却似扎进了一根刺。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一桩小事,但他深知,情报之事容不得半点疏漏。
有时一丝差错,便可能招致满盘皆输,这是身为情报之人最基本的觉悟。
就像张让为刘方伪造的身份,真假掺杂,乍听与真实经历相差无几,可实则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
片刻,一卷舆图就在案上徐徐铺展开。
此图择选精妙至极,并无旁杂之处,唯绘就大汉北部疆域全貌,山河走势、关隘城池尽收眼底。
刘方凝眸思忖片刻,挥毫连画三个大圈:
凉州”“并州”“幽州”
此三州,自西而东覆盖大汉北部。
然时下局势,西域诸国已渐脱离大汉辖制。
唯有敦煌郡作为西域长史府所在,尚存些许掌控之力。
再往西行,玉门关、阳关之外,大漠戈壁,番邦林立,诸多事宜,非此时可图谋。
随后,他又拿出一张帛来,细细回忆着从一开始到现在,脑子里划过的所有人。
众人见刘方蹙眉凝思,皆垂手侍立,不敢稍动。
约半刻钟的时间,刘方在帛上笔走龙蛇,写罢又唤徐奉取来新帛。
最终,在那新帛之上,分行写下此番谋算中紧要人物:
“皇甫规、张奂、段颎。”
该如何用这凉州三明,此刻在刘方脑子中已经十分清晰。
一个将死,一个要死,一个必死。
继而写下:
“夏宁、田晏、尹端、董卓。”
前二者是段颎的心腹,后两者是张奂的心腹。
夏宁和田晏,留一个接手段颎的遗产就够了。
前世董卓尽得张奂所遗,此番便让尹端与他争上一争。
不过董卓暂时不能动,这把刀还需要好好打磨,只能先把刀鞘做好。
又书:
“皇甫嵩、朱儁。”
此二人,前世并列于汉末三杰之中,皇甫嵩需以大义用之,朱儁需以情谊捆之。
二人皆文武双全,朱儁虽不及皇甫嵩善战,但是朱儁却胜在一个变字。
就比如尹端这件事上,皇甫嵩宁可死谏于大殿之前,也不会贿赂宦者迂回疏通。
可使二人各据凉并二州,筑成防胡铁壁,互为犄角。
“臧旻、陈夤、孙坚。”
“曹操、许攸、张邈……”
臧旻和张邈,此二人很容易就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但是一样的道理,也很容易为他所用,尤其是以他现在这个身份。
就是他对张邈的感情很复杂,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保他一世清白,别再牵扯到纷争之中了。
许攸也是个可怜人,前世许攸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一心求死而已。
其中种种因素就先不说了,总之,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许攸之才不可忽视。
若论孙坚之勇,可谓冠绝当世。
从十七岁,就能单刀闯进贼寇大营,之后讨伐董卓的时候,更是两次正面击溃吕布,先登雒阳,功居联军之首。
而且他很喜欢孙坚,这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至于玉玺一事,他就是死在这个纯粹上了,说难听点就是幼稚。
曹操不必多说。
剩下的这个陈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夤与一个人有莫大的干系。
最后,他又凝重的写下了四个名字:
“檀石槐”“袁绍”“王甫”“许昭”
檀石槐带来的胡人之患,是当前一切事物的中心。
袁绍背后的袁家内斗,是他撬动世家大族的支点。
王甫是这张网上的交结点,与每件事都有很大的联系。
许昭则是他选定的跳板,边关需先求稳,而他最快的起势之法,便是平叛。
搁笔之际,刘方长吁一声,望向窗外。
乱吗?累吗?
若真要治一县一郡,乃至一州一国,便知想与做实乃天壤之别。
幸好,他此生有足够的资本,也在一个合适的时间。
而且,他不仅仅是刘元义,更是曹孟德。
但要重塑这将倾的王朝,此刻不过是个开端。
历史从不会给人喘息之机,不会让人从容逐个解局,更不会在乱世前夕施舍轻松之题。
尤其当王朝末世,乱局将起,桩桩件件皆如乱麻交织,千丝万缕盘根错节。
刘方所能为且必为之事,唯有抽丝剥茧,于混沌之中寻得那一缕纲目。
“尔等记好,吾做如下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