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监狱对话
李远站在布鲁克林大都会拘留中心的停车场,看着这座灰色的庞然大物,不禁感到一丝压抑。
高墙、铁丝网、警卫塔——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来访者,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一个关押着社会认定的“危险分子”的地方。
科恩的车准时停在了他身旁。
“准备好了吗?”科恩摇下车窗问道,脸上写满了疲惫。
李远点点头:“尽可能地准备好了。”
“记住,这次会面是非官方的。”科恩递给他一张特殊通行证,“我以调查需要为由安排了这次会面,但没有录音或记录。如果有人问起,你可以说你只是在核实一些案件细节。”
“明白。”李远接过通行证,“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吗?”
“路易吉·曼吉奥内不是普通的囚犯,”科恩严肃地说,“他被关在高安全级别区域,全天监控。与他交谈时要小心,他很聪明,可能会试图操纵谈话。”
“我会注意的。”
“还有,”科恩补充道,“不要透露任何可能被用作辩护的信息。记住,无论他的动机多么‘崇高’,他确实杀了人。”
李远点点头,心中却有些矛盾。
他当然不支持暴力行为,但在调查过程中,他也看到了路易吉所经历的痛苦和不公。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黑白问题。
“我会在外面等你,”科恩说,“预计一小时左右,如果有任何问题,立即结束会面。”
李远走进拘留中心,通过第一道安检门时,李远被要求交出所有电子设备和金属物品。
第二道安检是全身扫描和搜身。
第三道则是身份核实和通行证检查。
整个过程冷漠而机械,仿佛设计来剥夺访客的最后一丝尊严。
“跟我来,”一位体格魁梧的狱警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曼吉奥内在特别会见室等你。记住规则:不得递给囚犯任何物品,不得有身体接触,随时保持警惕。”
李远跟着狱警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牢房。
有些囚犯好奇地看着他,有些则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被观察的生活。
最后,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
狱警刷卡开门,示意李远进去。
“二十分钟后我会回来检查,”狱警说,“有任何问题按墙上的红色按钮。”
李远走进会见室,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房间很小,中间是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桌子,两侧各有一把同样固定的椅子。
路易吉·曼吉奥内已经坐在那里,双手戴着手铐,手铐通过一条链子连接到桌面的金属环上。
李远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震惊全美的杀手,感到一丝惊讶。
路易吉看起来与媒体上的形象截然不同——他不是那个疯狂、狂热的恐怖分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平静、甚至有些腼腆的年轻人。
他穿着橙色囚服,头发整齐,眼神清澈而专注。
“李·史密斯,”路易吉开口道,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你,德州石油大亨的儿子,来协助调查我的案子,有趣的组合。”
李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直视路易吉的眼睛:“曼吉奥内先生,感谢你同意见我。”
“叫我路易吉就好,”他微微一笑,“在这种地方,姓氏显得太过正式了。再说,我们可能比你想象的有更多共同点。”
“是吗?”李远挑眉,“比如什么?”
“我们都是系统的局外人,以不同的方式。”路易吉回答,“你作为一个富二代却选择了执法道路,而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却选择了……极端抗议。我们都没有遵循社会为我们设定的路径。”
李远注意到路易吉的用词——“极端抗议”而非“谋杀”或“暴力”,这种语言上的自我辩护很有意思。
“我想了解你的动机,”李远直奔主题,“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路易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系统性暴力吗,史密斯先生?”
李远心中自有答案,但他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于是他回答道:“请解释一下。”
“系统性暴力是一种不需要个体直接施加的暴力,”路易吉语气平静,仿佛在讲一堂哲学课,“它嵌入在社会结构和制度中,通过政策、规则和算法实施。当一个保险公司拒绝承保一个病人必要的手术,导致他持续痛苦甚至死亡时,这不被视为暴力,而被称为‘商业决策’。”
李远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但本质上,这与直接的身体伤害没有区别,”路易吉继续道,“区别只在于,系统性暴力被合法化、规范化,甚至被美化为‘效率’或‘成本控制’。布莱恩·汤普森不是用枪杀人,而是用笔和键盘,通过批准那些拒绝医疗需求的政策和算法。”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在进行某种……正义的反抗?”
李远琢磨着措辞,小心地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认同的语气。
路易吉摇摇头:“我不会美化我的行为,我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这在道德上是有问题的。但当所有合法的途径都失败时,当抗议、诉讼、媒体曝光都无法改变系统时,有时候极端行为是唯一能引起真正关注的方式。”
“你尝试过哪些合法途径?”
“所有的。”路易吉的声音第一次显露出一丝苦涩,“我写信给国会议员,参加抗议活动,提起诉讼,甚至尝试从内部改变系统——我曾经为开发医疗AI系统工作,希望能使其更加公平。但我很快发现,系统不是设计来帮助人的,而是设计来最大化利润的。”
李远想起了从马克那里获得的资料,路易吉确实曾参与开发后来被联合健康保险用于拒赔的AI系统。
“关于那个AI系统,”李远问道,“你能详细说说吗?”
路易吉的眼睛亮了起来,显然对这个话题有很多想说的:“那是一个所谓的‘预测分析’系统,表面上是为了评估治疗的必要性和预期效果。但实际上,它被设计为优先考虑成本而非患者健康。系统会分析大量数据,包括年龄、病史、预期寿命和治疗成本,然后计算一个‘价值分数’。”
“价值分数?”
“是的,本质上是在计算一个人的生命和健康值多少钱,”路易吉解释道,“如果治疗成本超过了系统认为‘合理’的范围,即使医学上完全必要,也会被标记为‘不推荐承保’。”
“这听起来……令人不安。”李远评论道。
“更不安的是,”路易吉继续道,“汤普森完全知道这个系统的运作方式。事实上,他亲自批准了算法的参数调整,使其更加‘激进’地拒绝理赔。在他担任CEO期间,联合健康保险的拒赔率增加了近300%,而公司利润创下历史新高。”
李远记得在克莱尔和马克那里听到过类似的信息:“这就是为什么你选择他作为目标?”
路易吉点点头:“他不仅是一个CEO,他是整个系统的象征。一个明知自己的决定会导致无数人痛苦甚至死亡,却仍然为了股东价值而执行这些决定的人。”
“但你不认为暴力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吗?”李远反问,“你的行为可能会引起恐惧和反弹,甚至强化现有系统。”
“或者引起关注和改变,”路易吉平静地回应,“历史上,重大社会变革往往伴随着极端事件。我不是在为暴力辩护,但我认为有时候需要打破常规才能引起真正的讨论。”
两人陷入了一场关于正义、系统与个人反抗的哲学辩论。
李远惊讶于路易吉的知识渊博和逻辑清晰,这与某些媒体塑造的“疯狂杀手”形象完全不符。
“你后悔吗?”李远最终问道。
路易吉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后悔必须走到这一步,我后悔没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引起变革,但我不后悔为那些被系统伤害的人发声。如果我的行为能让哪怕一个人免于我所经历的痛苦,那么我个人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李远注意到路易吉说的是“牺牲”而非“罪行”,这种微妙的语言选择再次显示了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行为。
“你认为自己有罪吗?”李远直接问道。
“在法律上,毫无疑问。”路易吉承认,“但在道德上?我不确定。如果一个系统本身就是不道德的,那么反抗这个系统的行为是否可以被简单地定义为‘有罪’?这是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
李远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能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路易吉苦笑了一下:“我会更早地认识到系统的本质,更聪明地选择我的战斗。也许我会成为一名医疗改革活动家,或者一名揭露内幕的举报人,而不是……现在这样。”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你知道吗,汤普森死前正在推动一个新项目,一个更加‘先进’的AI系统,据说能将拒赔率再提高50%。也许你应该调查一下这个项目,看看谁会从中受益,你可能会对结果感到惊讶。”
就在这时,狱警敲门示意时间到了。
李远站起身,他感觉这次谈话给他留下了更多问题而非答案。
“谢谢你的坦诚,”李远说,“我会认真考虑你说的一切。”
路易吉点点头:“史密斯先生,无论你对我的行为有何看法,请记住一点:有时候,真相比我们愿意承认的更加复杂和不舒服,不要让官方叙事蒙蔽你的判断。”
李远转身准备离开,路易吉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了,史密斯先生,小心你父亲的朋友们。有些游戏比你想象的危险得多。”
这句话让李远停下脚步,但狱警已经打开了门,示意他离开。
带着满腹疑问,李远离开了会见室。
走出拘留中心的大门,李远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感觉仿佛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回来。
科恩的车停在不远处,但李远注意到停车场另一侧有一辆黑色SUV,车窗微微降下,里面似乎有人在观察他。
“怎么样?”科恩问道,当李远坐进副驾驶,“他说了什么?”
李远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比我想象的更加……理性。不像一个疯狂的杀手,更像一个走上极端道路的理想主义者。”
“这类人往往最危险,”科恩评论道,“他们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甚至是必要的。”
“他提到汤普森死前正在推动一个新的AI系统项目,据说能大幅提高拒赔率。”李远说,“你知道这个项目吗?”
科恩摇摇头:“这是新信息,我们可以查一下联合健康保险最近的项目开发记录。”
李远正想继续讨论,突然注意到那辆黑色SUV发动引擎,缓缓驶出停车场。
“我们被跟踪了,”李远低声说,“三点钟方向的黑色SUV。”
科恩从后视镜瞥了一眼:“FBI的人,他们可能一直在监视这次会面。”
“但这是非官方会面,他们怎么会知道?”
“在这个案子上,没有什么是真正保密的,”科恩苦笑道,“特别是现在它已经成为全国焦点。”
他们沉默地驾车返回警局。
李远的脑海中回荡着路易吉的话——关于系统性暴力、关于汤普森的新项目,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小心你父亲的朋友们。”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约翰·史密斯与联合健康保险之间存在什么联系?为什么FBI如此关注这个案件,甚至派人监视他与路易吉的会面?
更重要的是,路易吉提到的那个新AI系统项目是什么?谁会从中受益?
这些问题在李远脑海中盘旋,但他有一种预感,答案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和不舒服。
“科恩,”李远突然开口,“我们需要调查汤普森死前正在做的项目。我有种感觉,这可能是理解整个案件的关键。”
科恩点点头:“我会看看能找到什么。但要小心,Lee。如果FBI正在监视我们,那么我们的调查也会被监视。”
“我明白。”李远回答,同时看向窗外。
那辆黑色SUV仍然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就像一个无声的提醒——在这个案件中,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