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学术思想与方法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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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总目》产生的学术基础

《总目》煌煌二百卷,为古代目录学史上的集大成之作。《总目》是在历代目录类目的发展和完善基础上择善而从,以义立类、以体立类,类目随实际需要而立,形成系统、周密、符合时代典籍收藏特点的分类法,全书共分经、史、子、集四部,部下分四十四类目,类目下又分六十六子目,体系完整,条理分明。该书卷首有凡例,统摄全书;四部之首有总序,提纲四部;各类目撰有小序,叙说一篇,大小类序确实起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作用。各书撰有提要,取历代解题目录之优长,融叙录体、传录体、辑录体解题为一体,先列爵里,次考得失,详细考辨,巨细无遗。可以说它是中国古典目录学史上的巅峰之作,有着极其重要的历史地位和价值。回溯古代目录学学术源流,不难发现《总目》的产生有其一定的目录学基础。

一 《总目》的分类学基础

图书分类编次,是目录的基础性环节。宋代郑樵认为:“学之不专者,为书之不明也;书之不明者,为类例之不分也。……类例分,则百家九流各有条理,虽亡而不能亡也”[1],图书分类对目录来说极为重要。从中国古籍目录发展历史来看,其分类经历六分法和四分法两个重要阶段,但中间也偶然出现五分法、七分法、八分法、九分法、十二分法等分类法,不过都没有太大影响。《总目》编纂者分析了古籍目录历代分类法的利弊,考察前代目录著作图书分类的经验教训,采用了在古籍目录分类中占据正统地位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建立了一个比较严密、成熟的分类体系,在推动古籍目录学分类的理论化和实践运用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1.六分法的兴盛与衰微

中国最早古籍整理与编次发轫于殷商。已经发现的殷墟甲骨文中,就有“册六”、“编六”、“三册”等文字,这是古代史官在整理甲骨编纂成册时,为使用方便、索取快捷而标注的符号[2]。古籍目录分类正式确立于西汉初期。汉高祖刘邦“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朝仪”[3],这是汉政权建立初始由朝廷主持的一次典籍整理和编次。“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4],大规模的古籍整理全面铺开。这次古籍整理,西汉人刘向纂修了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解题目录《别录》和其子刘歆编纂的首部分类目录《七略》。《别录》和《七略》都是古籍目录开创性著作。他们结合自己校书实践,创造了图书分类法,提出古代学术和典籍分类思想,对推动其后两千多年图书事业发展,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

《七略》虽已散佚,但它却创始了六分法。《七略》一书共分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七部,其中辑略为综论,所以其分书门类,只有六略。王充认为:“六略之书,万三千篇”[5]。《七略》的分类为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六略之下分种,种之下有家,家之下列书,六略共分三十八种,六百零三家,一万三千二百一十九卷,全面、系统地反映了先秦至西汉这一时期整体学术情况。《七略》这种六分法具有明显的优势和特点:第一是客观反映了先秦至西汉时期思想文化、科学技术发展的概貌,体现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录学宗旨;第二是其分类条理清晰,层次分明。自《七略》开创六分法以来,后世目录直接或间接受其影响,奠定了整个古籍目录分类法基础。但《七略》六分法不够精密,也有其缺点:第一是没有设立史部,史部书籍归入六艺略的春秋类;第二是分类标准不一,分类依据有些混乱。然而,这些并不能影响《七略》图书分类的基础地位,张舜徽就认为,《七略》“部类的分合,又是按照事物发展的实际情况来处理的”,“实寓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深意。这便是它最卓绝而为后世书目所不易学步的特殊之点。”[6]受《七略》影响,东汉汉明帝永平年间(58—75年),校书郎典校秘书班固在《七略》基础上“删其要”,编成中国最早的综合性图书目录《汉书·艺文志》。《汉书·艺文志》著录古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反映了先秦至西汉的学术流别及图书状况。《总目》认为:“《七略》所著古书,即多依托,班固《汉书·艺文志》注可覆按也”[7],《七略》尽管后世佚失,但《汉书·艺文志》保留其基本面目,而使得其开创的六分法世世代代流传下来。《总目》则从其政治意图出发,认为“至其编次先后,《汉书·艺文志》以高帝、文帝所撰杂置诸臣之中,殊为非体”[8],是其著录缺憾。

魏晋南北朝时期,尽管四分法兴起,但《七略》创始的六分法依然存在,并继续有所发展。最具代表性的是南朝宋秘书丞王俭编纂的《七志》与南朝梁阮孝绪纂修的《七录》。王俭撰《元徽四部书目》之后,“采公曾之《中经》,刊弘度之四部;依刘歆《七略》,更撰《七志》”[9]。《七志》分群书为经典志、诸子志、文翰志、军书志、阴阳志、术艺志、图谱志,其后附见道、佛二类。《七志》在图书分类上基本沿袭《七略》:《七志》中经典志、诸子志与《七略》中六艺略、诸子略的内容相同,文翰志即诗赋略,军书志即兵书略,阴阳志即数术略,术艺志即方技略。但《七志》与《七略》亦有相异之处:取消《七略》的辑略,增加图谱志;改易类名,分别改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为经典志、诸子志、文翰志、军书志、阴阳志、术艺志;著录道、佛典籍。王俭撰《七志》之后,阮孝绪继之编写《七录》。阮孝绪无意仕途,潜心坟籍,采辑众家目录,编成《七录》。《七录》类分群书为经典录、纪传录、子兵录、文集录、术技录、佛法录、仙道录。《七录》分类,参考了《七略》和《七志》:《七录》中经典录与《七略》中六艺略之类目相同,子兵录前十小类与诸子略分类相同,术技录就是合并数术、方技二略基础上形成的。不同之处为:《七录》设纪传录为史类专部,而不像《七略》、《七志》置史书入经为附庸,史部独立虽始于荀勖,但细目厘定却始于阮孝绪,后《隋书·经籍志》史部就参考了《七录》;文集录到阮氏固定下来;佛、道二类在目录中有了位置。可以说,《七录》深刻影响后世目录,在古籍分类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此后,还有其他分类法不断产生。梁刘孝标编纂的《文德殿书目》,从目录中析出数术类,专立一部,成为五部,此谓五部目录。至隋代时,许善心“仿阮孝绪《七录》更制《七林》,各为总序,冠于篇首。又于部录之下,明作者之意,区分其类例焉”[10]。宋代时期,郑寅“以所藏书为《七录》,曰经,曰史,曰子,曰艺,曰方技,曰文,曰类”[11],增加类书一类。宋代以后,六分法便渐渐式微并慢慢消逝。六分法慢慢退出目录学舞台,有其学术发展的必然。余嘉锡认为:“七略之变而为四部,不过因史传之加多而分之于《春秋》,因诸子、兵书、数术、方技之渐少而合之为一部,出数术、方技则为五,……并佛、道则复为四,分合之故,大抵在诸子一部。互相祖述,各有因革。虽似歧出枝分,实则同条共贯也。”[12]余氏分析中肯,道出其中原委。其实,在南北朝时,六分法就已显现其弊端。当时目录分类渐以四分法为主导,官修目录基本采用四分法。同时由于此时期学术急剧变化,五分法、六分法等分类法并立存在。旧分类法已不适应学术新形势,新分类法又需要完善,但王俭等目录学家却“祖述刘氏,亦步亦趋”,“志在复古,书本九篇,强分七部,以六朝之著述,合西汉之门类,削趾适履,势所不行”[13],必然受到淘汰。另外,由于汉代出现造纸术,至唐代时发明雕版印刷术,致使典籍大量增加,六分法也就落后于学术发展形势。

从隋唐以后至清代一千余年,尽管四部分类法居于正统地位,一直为官方所认可,但其间仍然未能阻绝其他分类法的发展变化。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李淑编纂《邯郸书目》十卷(又名《图书十志》),其分类在经、史、子、集四类外,又设立艺术志、道志、书志、画志四类,全书共分八类。南宋初,郑樵编纂《通志》二百卷,将群书分为十二大类,大类之下共分为八十二小类,小类之下再分类,共计四百四十二种。郑樵《艺文略》不用四部之名,从经部抽出礼、乐、小学独立成类,与经部并列;从诸子类提出天文、五行、艺术、医方、类书各自成类;史类和文类与四部分类法之史、集二类大体相同。郑樵的十二分类法,突破四分法束缚,是目录分类史上最早进行第三位分类的目录,也是自汉代以来,最细密、详尽的分类表,成为后人借鉴之资。郑樵分类法及其目录学理论对《总目》也产生了间接的影响。其后,郑寅的《郑氏书目》仿郑樵分类法提出七分法;明代的《国史·经籍志》、《文渊阁书目》、《菉竹堂书目》、《江东藏书目》、《内阁书目》以及清代的《孙氏祠堂书目》等,都是不守四部成规,开创了书目分类新风气。

2.四部分类法的创始完善与发展

“四部”之名最早见于魏孔融《与诸卿书》:“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14]其后《三国志》进一步解释:“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15],认为“四部”为乐记、论语、孝经、小学,置“四部”于经、史、子之外,显然以上四部概念异于后来四分法。

后世盛行的四分法由晋秘书监荀勖著的《中经新簿》所开创。三国魏时秘书郎郑默整理图书,“删省旧文,除其浮秽,著魏《中经簿》。中书令虞松谓默曰:‘而今而后,朱紫别矣。’”[16]西晋武帝泰始十年(274年),荀勖与学者张华合作,“依刘向《别录》,整理记籍”[17]。荀勖依照郑氏《中经簿》,编撰《新簿》,分群书为四部。《隋书·经籍志》认为:“魏氏代汉,采掇遗亡……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18],所分图书类目为甲部、乙部、丙部、丁部四部。荀勖创立四部分类法,有以下创新:一是最早将附属于《七略》中六艺略春秋类的史书独立出来,立为丙部,是后来史部的基础;二是把诸子、兵书、术数、方技合为一类,是后代子部的雏形;三是甲部相当于后世的经部,保持最为稳定;四是将汲冢书附入文学类,立为丁部,改变了《七略》给予诗赋单独成类的格局。此外,《中经新簿》记录图书存亡,开创目录著录先例。但《新簿》也存在一些不足:一是没有继承刘向撰写叙录的传统,对图书少有辨析;二是分类有些许不妥,把类书性质的皇览簿列入史书之部,将四部皆有的汲冢书附于丁部,有些不伦不类。但荀氏开创四部分类法先河,其功绩不容抹杀。《新簿》所分甲、乙、丙、丁的次序相当于经、子、史、集,与后来经、史、子、集顺序稍有不同,直到东晋时李充编纂《晋元帝四部书目》,才确立了为后世所沿用的四部顺序。清代钱大昕认为:“晋荀勖撰《中经簿》,始分甲、乙、丙、丁四部,而子犹先于史,至李充为著作郎,重分四部:五经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而经、史、子、集之次始定。”[19]李充编次的目录,著录图书仅有三千零一十四卷,由于图书较少,“遂总没众篇之名,但以甲乙为次”[20],即只有四部,不立各书类名。不过,他开始确立四部顺序,对古籍目录发展仍有较大影响。

虽然四分法由荀勖所创立,但荀勖及之后的李充都是以甲、乙、丙、丁为次,部类群书,没有采用经、史、子、集名称,更没有细分类目。唐初编纂的《隋书·经籍志》,是在吸收荀勖、李充以及《七略》、《七志》、《七录》等分类成果基础上,类分群书为经、史、子、集四部,四大类下分四十小类,从而为四部分类法确立了规范和标准。《隋书·经籍志》主要依据隋唐时期政府藏书,借鉴之前相关目录编成的,它是《汉书·艺文志》之后编撰的一部重要史志目录。《隋书·经籍志》虽是《隋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却反映了梁、陈、齐、周、隋五代官私所藏图书状况。仿照《汉书·艺文志》体例,《隋书·经籍志》在部之末有大序,叙说诸家学术源流及演变;类之末有小序,分别简述与《汉书·艺文志》的关系。《隋书·经籍志》也明显承继《七录》,除了其史部中正史、古史、杂史、起居注四类不用《七录》体例,其他“或合并篇目,或移易次第,大略相同”[21]。《隋书·经籍志》认为“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挹其风流体制,削其浮杂鄙俚,离其疏远,合其近密,约文绪义”[22]。《总目》也多次强调说明《隋书·经籍志》与《七录》的关系,认为《隋书·经籍志》参考《七录》,“以二氏之文别录于末。《隋书》遵用其例,亦附于志末。有部数、卷数而无书名”[23]。这说明《隋书·经籍志》与《七录》存在着学术渊源关系。《隋书·经籍志》所分群书类目为四部,附道经部、佛经部,《隋书·经籍志》类目表面上包括经、史、子、集、道、佛六大类,由于道、佛二类,只著录每一小类书籍部数、卷数,不列书目,且附于集部之后,实际上则是四大类。所以说,《隋书·经籍志》分类是四大类四十小类,其中经部十类,当中九类与《七略》六艺略相同,增加纬书一类;史部十三类,大部与《七录》纪传录的分类相同;子部是把《七录》子兵录、术技录两类合二为一。总之,《隋书·经籍志》变《七录》经、史、子、集、术技五部为经、史、子、集四部,依照王俭《七志》体例,附道、佛两类于四部之后,不在四部之限。

《隋书·经籍志》的产生,在目录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标志着目录四分法的确立。从荀勖创立四分法开始至此走向成熟,魏晋以来由于学术变化引起的不同分类法相互竞争的局面宣告结束,图书分类领域开始以四分法为正统的新阶段,《隋书·经籍志》确立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成为后世编制目录、类分群书的圭臬。《总目》认为:“自《隋志》以下,门目大同小异,互有出入,亦各具得失,今择善而从”,“《隋书·经籍志》以帝王各冠其本代,于义为允,今从其例”[24]。此后唐、宋、元、明、清历代,无论是官修目录、史志目录,还是私撰目录等,绝大部分遵循四部分类法。唐代编纂的《群书四录》、《古今书录》、《集贤书目》、《开成四部书目》等,都是采用四分法。后晋编纂的《旧唐书·经籍志》,是以唐代纂修的《古今书录》等目录为依据,其分类与《隋书·经籍志》大体相同,只是略有变更:经部增加经解、诂训二类;史部改古史为编年,改霸史为伪史,旧事为故事,谱系为谱牒,簿录为目录;子部则增入杂艺术、事类、经脉三类,并改历数为历算,医方为医术;佛、道二类著述,与诸子之道家合入一类。宋代采用四分法的书目很多,代表性的有《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遂初堂书目》、《郡斋读书志》等。宋人欧阳修等纂修的《新唐书·艺文志》,其分类与《旧唐书·经籍志》基本相同;《崇文总目》,分四部四十五类,史部增加目录类,集部增加文史类;《遂初堂书目》,分四部四十四类,在类目设置上与他目有所不同:史部增本朝杂史、本朝故事、本朝杂传等类;私人藏书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也是遵循《隋书·经籍志》以来四部分类法而小有变更。元代四部分类目录较少,代表性的有《宋史·艺文志》,分四部四十五类,在类目方面增设道学传。

明代焦竑纂修的《国史经籍志》,注重分类和类目设置,对《总目》的分类影响最大。焦竑分经、史、子、集四部四十九类,子目三百零七。《总目》认为“多分子目,颇以饾饤为嫌”[25],“顾其书丛抄旧目,无所考核,不论存亡,率尔滥载。古来目录,惟是书最不足凭”,讥讽焦竑“世以竑负博物之名,莫之敢诘,往往贻误后生”[26]。焦竑仿照《文渊阁书目》体例,在全书最前面设“制书”一类,收录明朝历代皇帝训诰、著作,以及臣下奉皇帝之命所撰之书。之后是四部分类,子目下再分小类。在大类划分上,焦竑采用四部分类法,但在四部以下细分子目,子目下再细分小类上,焦竑所编是与《通志·艺文略》一脉相承,深受郑樵影响。所以,《总目》评价《国史经籍志》分类时认为:

酌乎其中,惟经部之小学类,史部之地理、传记、政书三类,子部之术数、艺术、谱录、杂家四类,集部之词曲类,流派至为繁夥,端绪易至茫如。谨约分小学为三子目,地理为九子目,传记为五子目,政书为六子目,术数为七子目,艺术、谱录各为四子目,杂家为五子目,词曲为四子目,使条理秩然。又经部之礼类,史部之诏令奏议类、目录类,子部之天文算法类、小说家类,亦各约分子目,以便检寻。其余琐节,概为删并。[27]

之后《千顷堂书目》是明清之际一部重要的四分法书目,《明史稿·艺文志》、《明史·艺文志》均以此为蓝本。同时,《千顷堂书目》也对《总目》产生了直接影响,《总目》对它有比较详细的分析。此期采用四分法的书目还有《百川书志》、《澹生堂藏书目录》等。《百川书志》分四部九十三门,视诸家目录类目多有所增加:经部增总经、仪注、道学、蒙求四目;史志增御记、姓谱、史咏、野史、外史、小史等目;子志增德行、崇正、政教、隐家、格物、翰墨、卫生术等目;集志类目尤详。“自来依‘四部’分类者,未有若斯之详明者也。”[28]《澹生堂藏书目录》分四部四十六类二百四十三个子目,还首创丛书类,并提出因、益的分类原则。

至清代前期,《总目》的分类,吸取并总结了自汉代以来历代目录分类成果,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分类体系。其分类具有三方面创新:一是详细考察《隋书·经籍志》以来历代目录分类,“门类大同小异,互有出入,亦各具得失,今择善而从”,如“香谱、鹰谱之属,旧志无所附丽,强入农家,今从尤袤《遂初堂书目》例,立谱录一门”;二是考校原书,详为厘定,修正“古来诸家著录,往往循名失实,配隶乖宜”的现象,使类目与典籍名副其实;三是参照焦竑的《国史经籍志》分类,酌乎其中,“谨约分小学为三子目,地理为九子目,传记为五子目,政书为六子目,术数为七子目,艺术、谱录各为四子目,杂家为五子目,词曲为四子目,使条理秩然。又经部之礼类,史部之诏令奏议类、目录类,子部之天文算法类、小说家类,亦各约分子目,以便检寻”[29]。《总目》在此前历代图书分类流变发展基础之上,对古代图书分类法作了总结、借鉴、吸收,开创了古籍目录分类新境界,把四部分类法推向了目录学巅峰。

二 《总目》的提要基础

古籍目录中有些不仅著录图书,而且还有图书解题,目的在于叙述图书内容。此类目录包括的提要,也称解题、书录抑或叙录,涉及一部书的作者生平、主要内容、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等情况,又称提要目录。提要目录在古籍目录史上有着悠久历史,它在目录开始编制时就已出现。《总目》正是总结了历代提要目录经验,吸取前代目录解题优长,从而在古代提要目录编制方面达到最高水平。

古籍目录解题肇始于《诗序》、《书序》。“古书目录往往置于末,如《淮南》之《要略》,《法言》之十三篇序皆然,吾以为《易》之《序卦传》,非即六十四卦之目录欤?《史》、《汉》诸序,殆昉于此。”[30]至汉代,司马迁作《史记》,书后有《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自序讲述了自己身世、经历,这说明《史记》所作原委,并将《史记》中各篇撮其指意,略述梗概,依次排列。此外,《史记》虽没有《艺文志》或《经籍志》类目篇章,但司马迁在列传中对人物生平事迹、学术渊源、著作篇目等都进行叙说。所以,《太史公自序》已具备刘向叙录的主要特点,与刘向的叙录宗旨同一。所不同的是,《淮南要略》及《太史公自序》是作者自撰。

古籍目录中最早出现的提要目录是刘向的《别录》,其创立了叙录体提要。刘向校理群书,“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31]每部书校定,昔到向都要写一篇叙录。叙录包括“条其篇目”和“撮其指意”两部分,内容为辨析校书讹谬、叙述著者生平行事、概括一书大旨等。阮孝绪指出:“昔到向校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即今之别录是也。”[32]刘向所写叙录皆载本书后,单篇叙录集中起来编成书,就是《别录》。《别录》在唐以后佚失,刘向所载书后的叙录也大多湮灭,但刘向开创的撰写叙录体式成为古籍目录的优良传统,后人对此极为推崇,历代不少官撰、私著的目录大多起而效法,使得叙录之体不断发展提高。至清代的《总目》,著录、存目之书万种之多,都一一撰写提要,可谓集提要目录之大成。

自刘向《别录》之后,叙录体渐渐发生变化。东汉班固以《七略》为底本,“今删其要,以备篇籍”[33],编成《汉书·艺文志》。班氏对《七略》解题体例进行了一些改造:一是把《七略》著录的各书解题简化为小注,附于书目之下,作为对书目的解释,主要说明著者生平行事、著述内容、真伪辨析等。二是对《七略》原有书目、篇章的改动进行注明,对新增加的《七略》没有的书目、篇章,班固注明“入”若干篇;对《七略》重复著录的书目、篇章,班固将其删去,则注明“省”若干篇;从某类提出入某类,则分别注明“出”若干篇,“入”若干篇。三是将叙录体改为史志体,在正史中首创撰修《艺文志》这一体例,后代修史者相沿不绝。《艺文志》自班固始,史志目录也自此成为古籍目录中重要组成部分,在目录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到了魏晋南北朝,王俭的《七志》开创了传录体提要,又称注录体,相比叙录体在内容方面较为简略。王俭作九篇条例编于首卷,变叙录体为传录体,“不述作者之意,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34],但《七志》不述作者之意,于学术源流无所发明,《隋书·经籍志》对此进行责难。至《隋书·经籍志》时则是通过书目后作注方式,辨别书籍真伪,概要介绍书籍内容,注明书籍残缺状况,简述作者行事等。它类似于《汉书·艺文志》书目下的小注,来说明藏书情况。唐代《群书四部录》有解题,卷帙浩繁,是自汉代修《七略》以后、宋代以前唯一的官修解题目录,但“书多阙目,空张第数,既无篇题,实乖标榜”[35],受到唐目录学家毋煚批评。《旧唐书·经籍志》是采用有序有提要的《古今书录》修成的,但嫌其“卷轴繁多”[36],删去小序和提要,仅留存其书目。到南宋时郑樵反对每书必有解题做法,认为“但隋其凡目,则其书自显”,“何用更为之说”[37],在其《通志》中干脆废除解题。他这种“文繁无用”论较为偏颇,产生过消极影响。所以《总目》对郑樵废除解题的做法提出批评:“逮南宋时郑樵作《通志》,始谓其文繁无用,绍兴中遂从而去其序释……厥后脱脱等作《宋史·艺文志》纰漏颠倒,暇隙百出,于诸史志中最为丛脞。是即高宗误用樵言,删除序释之流弊也。”[38]此一时期众多古籍目录逐渐不太重视解题体式,自然对其编纂目录带来一些缺憾。

宋代是提要目录发展成熟阶段。由于出版、印刷业发展,政府与民间藏书增加,进一步促进图书目录发展。提要目录编次在宋代很普及,宋人在前人基础上,积累了丰富经验,无论在编制体例,还是编撰方法方面都相当完备,催生了一批高水平提要目录。政府藏书目录中北宋《崇文总目》及南宋《中兴馆阁书目》、《续书目》,都是提要目录;史志目录中《宋国史艺文志》也是提要目录。这些目录大都注意介绍著者生平、卷帙多少、撮述内容大旨,考订学术源流、版本异同等。宋庆历间的《崇文总目》原本有解题,“于每条之下具有论说”,在当时产生过重大影响,“晁公武、赵希弁、陈振孙并准为撰述之式”[39]。《总目》给予高度评价:“今观其书,载籍浩繁,抵牾诚所难保。然数千年著作之目总汇于斯,百世而下,籍以验存佚,辨真赝,核同异,固不失为册府之骊渊、艺林之玉圃也。”[40]同时,宋代私人藏书提要目录也达到了很高的学术水准。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尤袤的《遂初堂书目》、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等私撰提要目录,能够与官修目录相抗衡。《郡斋读书志》是古代第一部有解题的私人藏书目录。其体例仿《崇文总目》,在目录中撰写序文和提要。其提要内容丰富,包括介绍成书背景、原委,说明书籍体例、内容,考订真伪,介绍真伪及版本情况,概述一书大旨,介绍编撰者生平事迹,补充轶闻逸事,品题是非等。其涉及范围很广,体现了宋代目录学发展水平。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是目录史上第一次以解题作为书名,解题内容丰富,持论公允,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总目》对陈书评价甚高:“其例以历代典籍分为五十三类,各详其卷帙多少,撰人名氏,而品题其得失,故曰‘解题’”[41]。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均是《总目》参考、征引的重要资料。《遂初堂书目》是著录版本最早的古籍目录,其体例与史志目录相同,不同的是书兼载多种版本,开后世版本目录之先河。它与《直斋书录解题》因记版本,使书籍著录内容更加丰富,而为后世文献版本学者所重视。难怪乎《总目》仔细辨析:“王尧臣《崇文总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稍具崖略,亦未详明”[42],可见其对宋代提要目录的重视。

元代时期马端临撰修的《文献通考·经籍考》创造了辑录体提要,这种体例辑录大量相关资料来揭示和评论典籍。《文献通考·经籍考》主要依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辑录了宋三朝、两朝、四朝各《国史·艺文志》、正史列传、各书序跋以及各家文集、语录中有关材料。《文献通考·经籍考》有序有提要,但序和提要,非马端临自撰,而是辑录而来。其体例的特点主要是辑录典籍,全部采摘前人序跋,置于自己书中。其解题模式为:“总序—小序—解题—案语”。《总目》认为:“马端临《经籍考》荟萃群言,较为赅博,而兼收并列,未能贯串折衷”[43]。后人以目录书作辑佚、考证、拾补,多采用此体。明清模仿者更是不乏其人,朱彝尊《经义考》、谢启昆《小学考》等都属此体例,其中朱彝尊《经义考》是《总目》直接参考的重要目录书。

在提要目录发展中,也有目录学家认为解题“泛视无义”,不足为取;还有些目录书仅载书名、卷数、作者,成为“部次甲乙”的流水账簿。到明代时,这种弊端更甚。官修《文渊阁书目》,专载明内府藏书,“以千字文排次,自‘天’字至‘往’字,凡得二十号,五十橱”,但其编录不能“考订撰次”,“所载书多不著撰人姓氏。又有册数而无卷数,惟略记若干部为一橱,若干橱为一号而已”[44],是目录史上敷衍草率的官修目录,受到后来目录学家强烈批判。此外,史志目录一般不撰提要。如《汉书·艺文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都没有提要。《总目》就认为:“曾巩刊定官本,亦各制序文。然巩好借题抒议,往往冗长,而本书之始末源流转从疏略”[45],对官修提要目录做了客观批评,概括出了解题标准、重点和方式。

清代官修《总目》是古籍提要目录集大成者。清代有历代编纂目录的经验可资借鉴,其提要撰写体例更为完善。《总目》创新目录体例范式,选择提要目录注重“条其篇目,撮其指意”的著录方式,明确规定了提要撰写体例和范式:“每书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论世知人;次考本书之得失,权众说之异同,以及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皆详为订辨,巨细不遗。而人品学术之醇疵,国纪朝章之法戒,亦未尝不各昭彰瘅,用著劝惩。”[46]所详叙的提要体例,基本原则与刘向叙录相一致。《总目》正是通过这样完备体例,全面地总结了中国传统目录学术,编撰出高水平的提要目录。

三 《总目》的类序基础

如果说古籍目录的提要是针对一部书,那么大序、小序就是针对一种学术。它的产生与解题目录一样,也是目录学史上最早创制的目录体例。古籍目录之中,有些撰写有大序、小序,主要叙述学术源流,起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作用。古籍目录最早有大序、小序,是刘歆的《七略》。

西汉末年,刘歆在刘向《别录》基础上,部次群书,撮其指意,撰成《七略》。《七略》在所分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六大类之前有辑略。在《七略》六大类、三十八小类之中,除诗赋略的五小类没有序,其余六大类、三十三小类都有序。作为《七略》体例,其大序、小序都辑录于辑略,目的在于叙述各家源流利弊,辑略为“六篇之总最”[47]。《七略》不但建立了系统图书分类法,而且还通过大序、小序叙学术源流。《隋书·经籍志》认为:“汉时刘向《别录》、刘歆《七略》,剖析条流,各有其部,推寻事迹,疑则古之制也。自是之后,不能辨其流别,但记书名而已。”[48]前人极其推崇,目录学家踵而继之,纷纷效法。从此,刘歆开创的这种“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学术传统在古籍目录史上相沿继承、未曾中绝。

东汉时,班固的《汉书·艺文志》继承了《七略》大序、小序体例。清人姚振宗认为:“《艺文志》志序一篇,六略总叙六篇,每篇篇叙三十三篇,综凡四十篇,除去班氏接记后事之语,皆辑略之节文也。”[49]班固将辑略中大序、小序拆散,按类重新编排。辑略是全书六大类及三十三小类学术源流的总要,班氏把辑略中总序置于全书之前,大序置于每一大类的最后,小序置于每一小类之后。这样编排结果,使得大序之内各小序联系更紧密,由书目而及于小序,能够了解这一类典籍的学术源流;由小类而及于大序,能够了解这一大类的学术源流。这种把目录学和学术史融为一体,能够条分缕析、层次分明地叙述学术源流的做法,受到后人高度评价。章学诚认为:“部次流别,申明大道,叙列九流百氏之学,使之绳贯珠联,无少缺逸;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50]章氏准确地阐释了《汉书·艺文志》撰写大序、小序的体例规范,其作为古籍目录优良传统,成为后来目录学著作遵循的最高标准。

南北朝至隋唐,按照类序体制编次目录的亦有数家。王俭撰的《七志》,在卷首之中有九篇条例,就是《七志》中九部类的小序。但这些条例“文义浅近,未为典则”[51]。隋代许善心撰的《七林》,“各为总叙,冠于篇首。又于部录之下,明作者之意,区别其类例焉。”[52]《七林》的类例,在每一部类叙作者之意,以明其著录之例,实则也是小序。唐代的《隋书·经籍志》也有总序、大序、小序。其四部之前有总序,经、史、子、集四部大序总括其大旨,均置于每一部最后。每一小类之后有小序,如经部有十篇,史部有十三篇,子部有小序十四篇,集部有三篇。故《隋书·经籍志》有总序一篇,大序四篇,小序四十篇,总计四十五篇序。此外,《隋书·经籍志》在经、史、子、集四部之后,还附有道经、佛经,也各有一篇长序。《隋书·经籍志》效法《汉书·艺文志》体例,于类目之后撰写大序、小序,对于汉以来学术接续其事;对于《汉书·艺文志》以后述其学术始末。以《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为代表的有大序、小序的目录,将书目、小序、大序融为一体,引导读者即类求书,因书究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使目录具有学术史功用。《总目》撰的大序、小序,就与《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有很深的渊源关系,得其宗旨并有所发展。

在目录学历史发展中,也有一些官撰、私修古籍目录摒弃大序、小序,也有部分不著小序。《旧唐书·经籍志》仅仅记部帙,不取小序,开了后世史志目录不立小序先例,破坏了古籍目录好传统。“宋人所修国史《艺文志》,皆有部类小序,与《汉、隋志》同,亦颇有所发明,而元修《宋史》,用《唐志》之例,削而去之。由是自唐以下,学术源流多不可考,不能不追憾《旧唐志》之陋也。”[53]从此,自《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之后,史志目录都没有大序、小序,仅著录书目。《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清史稿·艺文志》等都是如此。私人藏书目录中此种现象也不在少数。如南宋郑樵的《通志·校雠略》无序、无解题,仅记书目。但郑樵在目录中通过分类来实践他“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上有源流,下有沿袭”[54]的主张,体现了目录学术先后本末、源流沿袭,使百家九流各有条理。此种做法最为后人所称道。

但是,目录与学术是紧密结合的,目录书始终深刻反映学术的发展变化。至清代,官修的《总目》恢复了类序这一传统,继承这一体制,既有总序,又有小序,复有案语。《总目》于“四部之首,各冠以总序,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于其下所分四十四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类目小序“如其义有未尽,例有未该,则或于子目之末,或于本条之下,附注案语,以明通变之由”[55]。《总目》正是通过这样完备的体例,全面总结传统学术,显现出中国古典学术发展的源流和脉络。

总之,《总目》在清代学术穴结时代承继目录“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传统,总结自汉刘向、班固以来历代目录编次得失,创制了系统分类体系,提要、大小序俱全的著录方式,较好地评骘了《四库全书》著录、存目的各种典籍,完美地表现了古代学术渊源流变。《总目》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式的目录集大成之作,在古籍目录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