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认错孙儿
陆府侧门,墙根之下。
陆沉怀揣着药材,在陆府侧门外空地上来回踱步。
他的目光不时扫过那扇紧闭的侧门。
门环冰冷,门钉森然。
他心念电转,推敲着待会儿面见大奶奶周茹时的说辞。
如何才能既不卑不亢,又能恰到好处地引起对方一丝怜悯或兴趣。
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表情,陆沉都反复推敲。
正思忖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轿夫低沉的号子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
陆沉精神一振,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顶装饰虽不奢华却也精巧的青呢软轿,在四名健壮轿夫的肩上稳稳地行来。
轿子前后,还跟着四五个穿着体面的丫鬟和小厮,步伐整齐,神情肃穆。
这一行人径直来到陆府侧门外停下,轿夫们将软轿轻轻放下,动作娴熟。
为首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嬷嬷,面容严肃,她上前一步,对着紧闭的侧门轻轻叩击了几下。
几乎是同时,侧门内传来门闩拉动的声响,“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向内打开。
两名守门的仆役躬身肃立在门旁。
紧接着,在几名贴身丫鬟的簇拥下,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步出。
正是陆家大房少夫人,大奶奶周茹。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发髻简单梳起,未施粉黛的脸上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郁色,却依旧难掩其身为大族少夫人的良好教养与气度。
周茹目光略扫了一眼候在门外的轿子,微微颔首,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轻盈地踏上脚凳,弯腰进入轿中。
轿帘落下,遮住了她的身影。
陆沉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就想上前。
然而,就在他迈出半步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让他猛地顿住了身形,并且迅速闪身,躲到了旁边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之后,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想起来了!
族里隐有传闻,大奶奶周茹因求子心切,每个月的固定几日,都会前往县外二十里的寒山寺进香礼佛,祈求神明赐下子嗣。
算算日子,看这准备和时辰,今日恰好就是她前往寒山寺的日子!
陆沉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冲上去。
人家正要去寺庙虔诚祈福,心无旁骛,自己这时候凑上去,提什么驱虫药的俗事,岂不是自讨没趣,甚至可能惹恼对方?
求神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最忌讳被俗事打扰。
况且,此去寒山寺来回至少也需半日,自己这点事情,等她回来再说也不迟。
心思既定,陆沉便不再焦躁。
那管事嬷嬷和丫鬟小厮们各就各位,轿夫们齐喝一声,稳稳抬起软轿,在众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彻底不见,侧门也再次“砰”地一声关上,陆沉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原地站了片刻,陆沉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和依旧紧闭的侧门,最终落在了墙根底下那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他走到墙根,背靠着冰凉的砖石,缓缓蹲下身子。
药包被他小心地放在怀里,免得被尘土弄脏。
“等!”
陆沉今天不打算去下地干活了。
那些虫子,单凭他一双手,根本抓不完。
他从怀中摸出《聚元功》。
在这等待的间隙,正好可以静下心来,仔细研读揣摩一番。
陆沉知道天道酬勤,苦耕不辍的道理,不敢轻易懈怠。
四周喧嚣渐远,陆沉的心神慢慢沉浸到《聚元功》那晦涩却蕴含着玄妙的字句之中。
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若有所思。
只是那所谓的气感,迟迟没有诞生。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陆沉惊醒,下意识地将《聚元功》收回怀中,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锦斓长衫,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正带着两个随从从外面踱步而来,准备从侧门进府。
陆沉认出了来人。
正是陆家大房的少爷,大奶奶周茹的夫君——陆青。
陆青今日似乎心情尚可,步履间带着几分闲适。
行至侧门附近,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根,看到了蹲在那里的陆沉。
陆青脚步微顿,觉得有点眼熟。
“你是……族里哪个房头的?”
陆青停下脚步,语气平和地问道,“瞧着有些面生,又似乎在哪见过……是陆云孙儿,对吗?孙儿?”
他将陆沉错认成了族里另一个叫陆云的、辈分低了不少的少年。
这并非刻意刁难。
大家族子弟对于旁支末裔普遍记不清。
人太多,关系太远,若非经常走动或有特别之处,实难一一记住。
陆沉闻言,心中有些惆怅。
即便知道对方可能并非有意,但这被轻易“认错”的事实,本身就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了他心头。
他在这位主家少爷的认知里,几乎没有存在感,连名字和辈分都是模糊不清的。
这种源于地位悬殊而被无视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苦涩与屈辱。
然而,现实不容他计较这些。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情绪,连忙站起身,掸了掸沾在裤腿上的尘土,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
“回青叔的话,小子名叫陆沉,并非陆云。”
陆沉声音清晰:“陆云是族中小辈,按辈分,小子与他……还隔着些。家祖讳平政,小子按族谱,当称呼您一声青叔。”
“哦,陆沉……”
陆青闻言,眉宇间露出一丝恍然,似乎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点模糊的印象。
他点了点头,脸上并无不耐,反而带着一丝贵族子弟常有的、略显疏离的温和,“原来是你啊,陆沉侄儿。瞧我这记性,族里人丁兴旺,倒是有些混了。”
他并未将这“认错”的小插曲放在心上,转而问道:“那你在此等候,是有何事?”
陆沉心中一定,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恳切:
“回禀青叔,不瞒您说,小子家中那几分薄田,近日不知何故,生了许多歹毒的虫子,眼看就要将地里的苗啃食殆尽。小子……小子实在没了法子,听闻府里或许有克制害虫的良方或药物,便想着……便想着来求问叔叔您,看能否指点一二,或者……或者赐下些许驱虫之法,救小子活路。”
陆青听完,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
他并未露出轻蔑之色,只是略作思忖,然后说道:“田里生虫……这倒确实是个麻烦事。不过,这些农事、庶务,向来不是我直接经管。”
他抬眼看了看紧闭的侧门:“这样吧,你去找你大奶奶。内宅库房及庄子上的事务,多是她在打理。你去问问她,看库里是否有存余的驱虫药,或者能否从庄子上匀一些给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此事我已知道了,让她酌情看顾一下。”
陆青的语气平静,没有过多的热情,也没有明显的敷衍,更像是在依循规矩,将事情交由负责的人处理。
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一件小事,随口吩咐一句,已是尽到了身为“本家叔叔”的一点情分。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示意随从上前叩门。
侧门应声而开,他略一颔首,便迈步走了进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那高墙之后。
“砰!”
朱红色的侧门再次紧紧关闭,世界仿佛又恢复了原样。
陆沉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缓缓直起身子。
陆青的态度,比他预想中要温和一些,没有刻意的刁难和羞辱。
但深入骨髓的阶层隔阂,错认成孙子的误会,都让陆沉感受到了深深压抑。
这比轻视蔑视他,比小说中恶毒反派的讥讽还要扎心一些。
“我要混出个名堂来!”
陆沉心中默念。
他再次靠回墙根,静静等待那位大奶奶周茹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