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墨线量人心

龙江造船厂的暮色浸在桐油与铁锈交织的腥气里，陈海生攥着鲁班尺穿过库房长廊。南海鲛绡制成的帘幕在穿堂风中轻颤，半透明的质地映着残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成扭曲的鬼魅。这是本月第七次查验水密舱，尺身上的铜钉已磨出暗红锈迹，像凝固的血珠缀在二十八宿纹路间。

“陈书办来得正好。“工部侍郎崔明远的声音裹着龙涎香飘来，绯红官服的下摆扫过新到的“精铁“堆，“且看这批暹罗精钢，淬火后可比苏钢更韧三分。“

海生俯身轻叩铁锭，沉闷的回响中夹杂着细微的碎裂声。他不动声色地抽出鲁班尺，量天尺的铜钉刺入铁锭断面，带出煤灰色的碎渣——这分明是掺了五成煤渣的劣铁！尺身的“天璇“星位突然发烫，在铁屑上烙出北斗状的焦痕。

“下官愚钝，“海生垂首盯着尺上朱砂刻度，“这精钢的成色，倒与西山煤场的渣滓有八分相似。“

崔明远的玉带扣闪过寒光，旋即化作春风般的笑意：“陈书办说笑了。暹罗使臣亲口保证，这是用火山灰淬炼的秘钢。“他突然展开卷轴，南海鲛绡制成的物料单泛着荧蓝幽光，“再说工部的账目，向来比鲁班尺更精准。“

海生的指甲掐进掌心。这些半透明的鲛绡单据，正是三年前旧港海战中失踪的贡品。他记得父亲说过，鲛人皮遇血则显真形，此刻却只能看着崔明远用玳瑁指甲划过伪造的朱砂印：“今日申时三刻，陈书办可验过丙字舱的隔板间距？“

暮色中的验工如同凌迟。鲁班尺横亘在水密舱的柚木隔板上，本该三尺的间距缩至两尺五寸四分。海生闭目倾听尺身的震颤——这是父亲教他的“听木“绝技，优质柚木会发出浑厚的共鸣，而眼前的催生木只余空洞的回响，像垂死者的叹息。

“大人可知，“海生摩挲着尺上铜钉，“少一寸隔舱，飓风来时就矮一丈生路？“

崔明远抚过新漆的舱壁，官袍广袖带起刺鼻的桐油味：“陈书办年轻有为，当知工部营造自有深意。“他突然指向窗外正在合拢的福船龙骨，“省下的木料铁钉，可多造三艘战船。这买卖，划算得很。“

暴雨前的闷雷碾过江面。海生望着福船吃水线下的阴影，那些用催生木打造的船骨正在暮色中渗出暗红树脂。他忽然明白这些船为何要造得轻巧——它们根本不是为了远航，而是偷运火山灰与巫术祭品的幽灵船！

子夜时分，海生蜷在未完工的宝船底舱。鲁班尺横在膝头，尺身的铜钉正渗出朱砂色液体。这是父亲临终前传授的“量天术“：将精血抹在“开阳“星位，可显木料真魂。当血珠滴在尺面时，二十八宿纹路突然游动，在舱壁投射出爪哇海沟的星图——所有被篡改的水密舱位置，竟与未来飓风的路径完全重合！

“他们不是在造船......“海生浑身战栗，“是在给郑公舰队挖坟！“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他摸黑潜入库房。鲛绡帘幕在月光下泛着尸衣般的惨白，海生用鲁班尺挑开最里层的货箱，成捆的伪造单据散发着腐臭的龙涎香。当他将血抹在鲛绡边缘时，半透明的皮面突然浮现爪洼文字——这才是真正的物料记录，记载着每根催生木里熔铸的暹罗巫术祭品！

“果然在这里。“赵九斤的烟斗在阴影中明灭。老匠人独眼映着月光，递来半块焦糊的《工料录》残页：“丙字库地砖下，藏着崔明远与暹罗使臣的密信。“

暴雨倾盆而下，海生在船材堆里拓印最后一份证据。鲁班尺的铜钉在暴雨中发烫，将爪哇文的密信烙在鲛绡背面。当闪电劈开夜幕时，他看见十二艘宝船的剪影在江面摇晃，那些被巫术污染的龙骨，正将暗红树脂渗入长江血脉。

在随后的七日里，海生像具游魂穿梭在船厂。他学会用咳嗽掩盖鲁班尺的异响，用恭顺的垂首藏起眼中的怒火。每当崔明远抚过新漆的舱壁，他便用父亲教的“叩木辨音“记下每一处偷工减料的位置。这些暗记藏在《营造法式》的批注里，看似工整的楷书实为爪洼文密码。

某个暴雨夜，海生独坐漏雨的舱房。鲁班尺在潮湿中生出铜绿，尺身上的“天权“星位突然脱落，露出中空的暗格——里面藏着父亲遗留的半片玉珏！当他将玉珏按在锁骨胎记上时，整把鲁班尺突然分解重组，化作微型的航海浑天仪。这一刻他终于顿悟：愤怒解决不了蛀空的船骨，唯有将星图刻进血脉，才能为巨舰重铸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