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粒记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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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触触那浮生

《触触那浮生》

霜序未至,浮生已暮。先是朦朦胧胧,继而青丝漫漶,时而零零碎碎,时而浑浑噩噩,天茫茫苔色初醒,即连在砚池边,也仿佛洇着半卷《南华》。而仅凭一叶障目的倔,遮得住三更的月,却遮不断整部《世说》的裂帛。连魂魄都沁着青铜锈的涩。每日逡巡,蜿蜒穿过铜驼巷到乌衣桥蛛网般的断简残编,风中雾中,行至暮色沉坠处忽闻击壤。这般洛阳的苍茫,竟似褪色壁画里剥落的辰砂,一轴轴泛黄的《幽明录》从《山海经》洇到《太平广记》,始终沉淀着同一把青铜锈。这恍惚,不知是否源自庄周的蝶翅?但那温存已阔别多年,四十载霜序,半甲子的漏刻,纵有浮生,也隔着千山万壑,千帐万灯。

四十年,紫微成谶,唯有物候,唯有灵台郎的浑仪仍断续勾连。参宿四的红巨星自北斗以南斜切而入,这蚀骨的清寒,我与华夏共披。不能融进她眼波,被她袖角的松烟扫过,也算沾染了《楚辞》的草木。

如此想来,夤夜里竟凝结出几粒龟甲。如此想来,他愿这廿四桥明月永无疆界,他的醉意亦能蜿蜒成河,不是铜驼巷到乌衣桥,而是铜驼到天枢。他是建康人,至少是《世说新语》里的伶人,四十年来,不食周粟,食周粟的倒影里,算是谵语,也算谶纬。若论铜绿,他亦是《盐铁论》里的“官山海”,是陶潜诗中“采菊东篱下”的断简,是敦煌卷子裂隙间碳化的彗尾。离离原上,黍稷非馨,那是他的束发之年。再数日便是寒食,张衡的窥管转过去,转过去又转回来。残碑如血犹如斯,璇玑玉衡犹如斯,太史令、灵台郎自汉至明犹如斯。那青铜里是中国吗?那青铜里永远是中国,只是祖冲之的圭表已朽,郭守敬的简仪沉入墨渖,一行禅师的黄道游仪、苏颂的水运仪象皆成了拓片的注脚。然则他寤寐思服的那缕清辉,究竟栖于哪片龟甲?

在庖丁解牛的裂罅里?在《齐民要术》嫁接法的蠹洞边?在李白醉后打翻的琉璃盏中?还是马王堆帛画彗星的曳尾下?抑或,是童年祖母蒸的榆钱饭,粗瓷碗底渐渐析出的霜花?

离离,靡靡,靡靡。三个叠韵,或许那谶便在其中。而无论蘼芜、芣苢、卷耳,只要共工撞碎的沧海不涸,掌纹里的《救荒本草》不腐,那滋味,那磁针般的震颤便亘古如咒。因一叶浮萍是一卷璇玑图。鸿蒙初辟,先民仰观参商,于是《甘石星经》的紫微垣、《周髀》的晷影线皆沁入青铜。譬如信手勾一“冥”字,斑斑驳驳,虚虚实实,一切聚散、兴衰、死生,皆在其中流转。舌面的灼烧,岂是life或vie能摹拓?翻开《天官书》或《灵宪》,辰有辰谶,宿有宿劫,而一入“夕部”,古华夏的浮生千涌万漩,皆在龟裂的陶片上显影,清贞的《南华》、腥臊的《盐铁》、治病的《肘后》、祭神的《月令》,袒露的无非是天的嗔痴与宽宥,司农寺的算盘昼夜作响而老农额头的霜雪永不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