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择吉行舟
几个搬货的船工闻声侧目,齐刷刷瞧了姜仁一眼。
见他年纪不大,衣着也不甚阔气。
便有个剃着半边头的汉子,咧嘴一笑,朝前努了努下巴:
“找杜老大?喏,前头那位,掰着指头打算盘的便是。”
姜仁顺声望去。
果见船舷边一处油布棚下,坐着个富态的汉子。
黄面皮,三角眼,一身半新不旧的褐色短褂。
棚下歪着一张短几,几上摊着几本账册,一壶老酒斜卧,坛旁还靠着根羊毫笔。
算盘珠拨得正快,咯哒咯哒清脆作响。
姜仁整了整衣襟,几步上前,将荐信双手奉上:
“晚辈姜仁,蒙六合武馆徐永盛教习荐引,来此投帖,还请船东过目。”
算盘拨珠的手慢了半拍,那人抬眼斜斜一瞥。
“哦?徐老鬼也有开口的时候,这可怪难见得。”
杜三浪笑吟吟地接过荐书,拇指一磋封口,却不忙拆看。
只就手拈话头,同姜仁闲聊起来。
“几岁了?姓甚名谁?可曾打过架?”
问得随意,似风吹树叶,全无逼人之意。
姜仁垂手而立,规规矩矩地一一作答。
心里却明白得紧,似这等老油子,嘴上说得和气,却未必就信得一纸荐书。
说着话的当口,身后“嘎吱”一声,船舱拉开,走出两人。
一人皮肤黝黑,灰布短打,臂缠硬皮护腕,脚步稳重如磐石。
另一人高瘦如竹,背上横着长物,神情冷淡。
“这两位,都是船上的老伙计。”
两人一出现,杜三浪便眯起眼睛,语气随意:
“闲时不见影,真出了事,比风浪还快三分。”
那黑汉倒也直爽,坦荡地打量了姜仁一眼,直言道:
“骨正气顺,步稳拳沉,不像是个抡花架子的。”
瘦高个不言不语,上下扫视了一圈,半晌才微一颔首:
“站得稳,气息匀,眼不游,身不浮,是个练家子。”
二人轻描淡写,语气里透着老练。
这话一落,杜三浪才“啧”了一声。
笑着将荐书一抖,却不细看,只草草扫了一眼。
“行了,信我就收下。”
三两折将信收了,往怀里一塞。
“既得徐老鬼点头,又叫这二位不挑眼,往后就是自家人了。”
语气虽轻,倒也干脆利落:
“先安顿下来,船上的规矩晚些慢慢给你说……你这年纪,能挑能打,合我意。”
杜三浪尚有俗务缠身,没空细待。
一句话吩咐了去,自有人接手安排。
迎上来的,正是先前剃着半边头的老船工。
牙齿黄得发亮,笑得却极真诚,嘴里一口“姜爷”叫得响亮,殷勤地引着姜仁四下去看舱房。
船上安顿起来,比姜仁想得还要省事些。
作为入了流的武者,不必与船工挤通舱打地铺。
分了一间独舱,地方虽小,却还算干净清静。
窗朝着海那边开着,信手一推,立时便有咸风扑面。
舱中无甚陈设,一方窄榻,一张小几,几本旧书摞在角落里。
跟着船工溜达了一圈,船上构造一目了然,姜仁心里都盘清了。
闲时也可下船走走,只是船若要开,说走便走,因此不能离太远,有家也回不得。
日日三餐自取,鱿鱼干、咸菜、海米粥,轮番着上。
虽谈不上讲究,姜仁却也吃得惯。
只是这“三浪号”锚在码头,每日浮浮沉沉,竟无半点出海的迹象。
起初一两日,姜仁还道是船货未齐。
三五日后,甲板上那几口酒坛都换了新漆,腌笋干也翻了个缸。
却仍未听得出海的动静。
杜三浪每日还是那身褐短褂,一壶浊酒一堆账本,坐在船头拨算盘,算盘珠子“啪啪”跳个不停。
横竖上了船,每日有底银入账,姜仁便也不问。
每日拣早晚各练一回拳,舱中狭窄,便在甲板角上扎桩出式。
船上两名武者偶尔经过,也只是远远点头,眼神虽淡,却没小觑的意思。
这一等,便是十日。
海风照旧东来,吹得帆旗猎猎作响。
姜仁每日照例练拳、吃粥、晒咸风,面板上数字涨进缓慢。
【蛇形拳(2境小成,25/2000)】
直到这日午后,忽听得一串船铃碎响,有人登船。
是个穿着一身黑袍的中年人,神色平和,步履不疾。
身上带着一股海风久洗的气息,仿佛天生是从浪里走出来的。
杜三浪作为船东,竟也罕见地迎了几步,口中唤了声“先生”,话里透着些少见的敬慎。
片刻后,有船工扛出一挂长鞭,往船头一甩。
“劈啪”一阵响,惊起几只躲在桅杆下打盹的海鸥,扑棱棱掠向高空,整艘船也微微颤了一颤。
这便是出海的信号了。
帆升篷满,缆绳收束,船身轻一摆,便已离了港口,缓缓驶向无垠海面。
姜仁立在舷边,望着岸线一点点被浪头吞没。
海风拂面,腥咸中夹着些久违的清凉。
回身再看。
那黑袍先生正站定船头,宽袍大袖被风吹得微微鼓动,袖下隐隐动着,像是在掐算推演。
船舱边几名船工凑在一处,低声议论。
“那便是镇海司的海师,船什么时候出、往哪儿走,都由他说了算。”
“唔,这可是真本事,认得天星潮路,连哪片水域鱼肥,都能指得一清二楚。”
“听说上回便是他点的航向,硬是绕过了北洋那场凶风,连船带命都保下了。”
姜仁默默听着,未曾插话。
这几日与船工熟络了些,酒后闲话间,也听了不少行里话。
这“海师”二字,在海上可是名头赫赫,极有分量。
能观星辰走位,亦能识鱼群迁徙,还能避开凶兽魍魉,预警绕行天灾。
说得好听些,是择吉行舟,说得直白些,是替船讨活路的。
三浪号破浪而行,篷帆鼓鼓,船尾已不见陆影。
一切行止,全凭那黑袍先生袖中一划。
海师之名,也非是虚传。
出海不过一日工夫,海面风平浪静,忽见远处水色泛银,竟是有大鱼群过境。
帆未落,网先张,十数丈大网如乌云压海。
撒下未及片刻,那一排浮标便“咕咚咕咚”乱跳,船身都随之一晃。
拉升起网,鱼声如沸,鳞光洒得甲板发亮。
大鱼小虾一锅烩,挤得鱼槽都要溢了出去。
十来个船工打起赤膊,鲜活的收进活水舱,半死不活的开剖去鳞、撒盐收桶,忙得不亦乐乎。
姜仁靠着桅杆站着,袖中藏手,袖外藏风,目光却未落在鱼堆上。
这世道,鱼可不是白捞的。
海中妖物最是趋腥,鱼群越密,来得越快。
果不其然,下一网落下,网底便翻滚得厉害。
起吊未毕,便见一蓬血沫自水中炸开,染得整片浪面发红。
“有东西!”
起吊的船工惊声高呼。
话音还未落,便听嗤啦一声。
渔网裂开数尺长口,三道黑影扑将出来。
唇吻尖裂,鳍足如刃,腮下肉瘤蠕动,泛着幽幽墨绿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