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我依然会不时想起那个枯落的黄昏,微醺的夕阳镀在她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上,镶好墨绿色的黑板上那个花哨而显眼的“S”。
她的字是娟秀的,我记得。
于是我又见到了她。
米色大衣,披散得有些随意的深栗色长发,正如那年平凡的周末,我们走在鱼龙混杂的港口。
咖啡厅里开足的冷气刚让我竖起了外套的衣领,没来得及碰的咖啡杯上飘扬的热气还兀自蒸腾。哈利波特主题的店内挂满绿色的帷帐以庆祝斯莱特林夺得又一年的学院杯,我在令人不适的银蛇环绕下走出店门,正好见她的衣角闪过街道的转角。
我脚尖一转,在她身后踏上了许久未曾踏上的青石路。温暖湿润的风在我眼中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多少带走了刺骨的寒冷。帆布鞋踩在石板上异样的脆响让思绪趋于清晰,那家咖啡厅于我的意义朦胧在脑中闪过,却又不甚明了。
这条路通往海滨。
滨海路还是和她,抑或是我,离开的那年一样,喧嚣与嘈杂裹挟着在我眼中格外突出的她。
我大声喊她的名字。“这里。”举起手向二十米开外的她示意。她看见我,略微迟疑,还是逆着人流不紧不慢向我靠近。
懊恼伴着大脑的短暂空白袭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全然不知。
“我说谁在叫我呢,原来是你。”语调平稳,面色平淡,似乎我们这次见面仅仅是与一个不太重要的朋友的一次不太重要的久别重逢。
“这么着急去哪儿呢。”
“今天教研组开会,我得快点过去。”
“你是…学校的老师?”
“嗯。”她抬着头看我,左边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放心,新建的高端中学,很干净的。”
我沉默一秒,随口邀约:“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她犹豫地顿了顿,从大衣的口袋中掏出斯莱特林的周边小本本和绿色中性笔:“时间?地点?”
哑然失笑,没想到她会把我客套的一句场面话当真,也只得假戏真做:“那就…周日中午十二点半,在…”
“‘那里’。”
异口同声。一如当年的不约而同。
“那我先走了,赶时间。”她收起备忘簿,浓密而鬈曲的睫毛垂下。
我递过咖啡,刻意忽略她没有改掉的习惯。
有些事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有空回去看看吧。”不该出现的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涌动的人流似乎也滞涩了那一刹那,她温润如玉的鸢色眼中倒映着我的影子。喉咙突然变得干涩,我艰难地吐出破碎的音节,想要打破那可能并不存在的沉默:“就当是…履行承诺。”
透过厚重的纸质杯壁传来的温热霎时间散入风中。
咖啡肯定不够烫,不然我的内脏不会因为它的突然离手而迅速变得冰凉。
“再说吧。”她耸肩,而我注视着她被汹涌的人潮吞噬。
————
我恍惚却平静地醒来。
与天花板上烟雾报警器的红色光点对视良久,才隐约记起“我是谁”。床边闪烁的数字显示屏提醒我,现在是早上六点,正是我平日里起床的时间。
今天又是那一天了,日历说。
在衣橱里翻出被冷落许久的休闲服穿好,从客厅的冰箱里取出一听橘子汽水扯开易拉环,看深灰色的窗帘在我的拉动下缓缓分开。海城是个忙碌的城市,远处的高架桥即使在清晨也车水马龙。即将破晓的天幕泛起淡淡的鱼肚白,车头的远光灯逐渐熄灭,像点点萤火忽尔黯淡。
六年了。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推掉所有手中的事,——家庭、事业、交际,对这一天来说,都埋进了六年前的暮秋。
“还不如把我也埋在那里好了。”我嘀咕着靠在沙发上,眼前她的容貌又隐隐浮现。
这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已经懒得去记了。大概是一个月前从某个忘了名字的高中女同学那里得知她回海城以来就再也没有间断过吧。梦的内容总有细微的变化,但总而言之就是,我和她时隔六年在海城的港口再次相遇,港口还是六年前的港口,她不再是六年前的她,我不再是六年前的我。
哦,想起了,林悦,那个女同学的名字。
幸存者。
梦境本身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令我在意的是她近乎逃避的态度。如果我真的又遇见了她,逃避过去,醉心现在的她,我该怎么做?
放空目光,思绪信马由缰,橙黄色的液体一次又一次地在瓶中化开。往年的我就像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中午和傍晚用一碗泡面充饥,不用早饭,更无需加餐。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六年。刚好。今天也是周日。
正午报时的机械电子音响起时,我准确地把最后一瓶橘子汽水的残骸投进五米开外的垃圾桶,捞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黑色外套随意披上,踏上了前往海滨的路。从这里到海滨步行大概需要二三十分钟,我们都不喜欢等待,所以无需太过提前。
我要去“那里”。
港口是个繁弦急管的地段,黄金区的高楼大多是商用楼,为数不多的餐厅大多是快餐店或者华而不实的商务酒楼,仅此一家低调轻奢的西餐厅兼咖啡厅,在港口奔涌的海水边积蓄了一湾清潭。
我推开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温馨与疏冷交杂着扑面而来。柜台后的老板娘愣住一秒,尔后笑容和蔼而亲切。
“小吴啊,毕业这么多年,总算回来看看咯。”
“阿姨好。林叔叔呢?”
“在休息呢。欸小吴,小钟呢,怎么还没到?以前你们都一起来的。”
“我们…分手了。”
“…唉,没事,乐观一点。像你这样的高材生,以后不会缺女朋友的。”
“谢谢阿姨。”
但是她是不一样的。我拖着脚步走向深绿色帷幔下那个未曾改变的双人座,像是走向每个属于“他们”的小方格上黑白的照片。
我惯坐的单人沙发上遗落了不知是谁的一条黑色披肩。伸手抓起,熟悉的触感惊人地柔滑,脱离手心,在红棕色的木质地板上晕开一篇幽深的血潭。
那是一件斗篷。
“哟,这不是小吴吗?怎么想起来跟我们叙旧了?小钟呢?”
心有余悸地回头,年过半百的老板依然精神抖擞,全然没有中年人的憔悴与疲惫。我扯出笑脸:“我们分手了,我来碰碰运气。”
“真是可惜。没事,你会遇到更好的。我们女儿高中的时候就很喜欢你啊。”老板了然一笑,熟练地捡起地上的斗篷叠好,“我有事忙去了,你慢慢碰运气。”
我目送着他消失在了饰有鹿角的走廊,老板娘送上我惯常吃的意大利面,还有她酷爱的西冷牛排。
海滨。咖啡。意面。牛排和她。这曾一向是周日的标配。六年之后,一切依然,只是她的容貌已成为了我脑海中模糊的剪影,无法记起,也无法忘却。于是我只能在梦中见到她,却什么也捕捉不到。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
我拾起餐叉,毫无食欲地解决掉盘中的午餐。而她的那份上方轻扬的薄雾缥缈如她的残影,凝结,消散,消散,凝结,归于虚无。
“走了。”
猛然抬头,耳边回响着六年前便如此回响的下午一点的钟声。
“好。”我站起身,随手掏出几张钞票放在餐巾下。
环境碎裂。
我苦笑着走出店门,让带着凉意的秋风清醒我的大脑。
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有什么用?一切过去时,都是…废物。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未真正属于我,我不会追悔,也不会惋惜。’”她微眯着眼看我,桌上一本摊开的小说,她指间一抹转动的幽绿,“你怎么看?”
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地接着说:“不对,尽管失去,我仍然可以留下曾经拥有的痕迹不是吗?”
“痕迹…怎样的痕迹?指纹易被擦除,人心易被异化,就连历史也易被篡改。你要的‘痕迹’怎么定义?就算存在,又怎么证明它出自你手呢?”
“……”
“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将一直伴随你,其他,你留不住。”
“照这种说法,我岂非一无所有了?死亡让一切的烟消云散,我还能拥有什么?”
“如果你不相信转世投胎,那便有的。”我浅笑着凝视她暖玉般的眼睛,妄想把那熟悉的较真刻入脑海,“你的记忆。”
可记忆到底也一步步离我远去了,我忘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看我的眼神,她发丝颜色的深浅,她习惯性的小动作,甚至是…她的样貌。下一步,又会是什么?我还能失去关于她的什么?
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记忆,最易丢失的亦然。
我是否也在那被她忘却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餐厅的背面,即是我和她的“初识”之地——海城港口中学。我与她的故事从那里开始,也在那里结束。
这里算是整个港口最偏僻的地方,本就不多的人流也与我擦肩而过。在转角左拐再左拐,街边早已破败,空无一人。黑黄相间的警戒线横在面前,我无视了铺天盖地的“WARNING”,弯腰,六年未曾清洗不复光彩逼人的烫金的大字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我的渺小。我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地见到那一排学校为特色课程射箭而准备的诡异的稻草人就在校门的正前方,眼中空洞,离我不过二十余米。它们干净的身体让我有些不适应。
终于又回来了。危险的怀念感从心底升起。
“有什么好怀念的。”我自言自语,“物是人非,不过徒增悲伤。”
我缓慢却沉稳地一步一步迈向那些无数次在梦境里扭曲的无脸人,视线不曾转移半分。
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呢?见到它们,总不由自主提高警惕。
如果手中有那把匕首…
软绵绵的物体牵绊住我的脚步,但我很快明白过来真正让我止步的并不是脚下的障碍——一枝精致的木箭,此刻牢牢钉住了距我最近的稻草人的头颅。
我迟钝地转头。左侧高楼下,精美的鹿角在她身后一闪而过。
“吴芥。”她说。
我张开嘴,想过的那么多重逢时要说的倒背如流的台词偏偏在这时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像忘记了怎么发声一般愣愣地盯着她漫不经心地走近,终于挤出一句话:“…好久不见,钟婕。”
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是好久没见了。怎么,不打算穿上?”
我困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刚才险些绊倒我的,正是我在餐厅里看到的那件,如绸缎般丝滑的黑色斗篷。
我的斗篷。
我近乎颤抖着蹲下,在斗篷中翻找着,想捕捉一线寒光,未果。
“别找了,在我这里。”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柄华丽的匕首,墨绿底色的刀鞘上镌刻着繁复的银色纹路,刀柄上盘踞着一条似龙般流光溢彩的银蛇,蜷曲成“S”的形状。我佯装镇定地接过,取下刀鞘,没有多余修饰的刀刃呈青灰色,寒意顺着手指爬上脊背。
如果手中有那把匕首…
稻草人的头颅应声而落。
“真是‘怀念’。”她拾回匕首与木箭,颇有耐心地等我套上斗篷后又仔细地捋平每一处难看的褶皱,“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惨然笑道:“不该回来的是你,钟婕。”
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的斗篷在这里?你刚才也在店里,我看见你了。”
言外之意明显如此,答案摆在眼前。可是为什么?印象中,我,甚至我们,都是与老板无冤无仇的。
“吴芥,动动脑子。”她用指尖点了点太阳穴,“老板姓林。”
林。
林悦。
尘封多年的故事又从第一页开始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