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七言古诗体制及其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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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传统七古与真正七古的鉴别

对于七古,界定的人也许不多,但其大致范围,清楚的人应该不少。传统所谓七古,最主要的,无非就是齐言七古、杂言七古和骚体七古三类。如著名唐诗选本《唐诗别载》“七言古诗”一目下,就收有齐言七古,如孟浩然《夜归鹿门歌》、王维《桃源行》、李白《乌夜啼》、杜甫《饮中八仙歌》等,杂言七古,如高适《燕歌行》、崔颢《孟门行》、杜甫《天育骠骑歌》等,骚体七古,如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等。[19]

问题是,古今人所视为“七言古诗”之“古诗”者,有一部分并非是什么古诗,而是与所谓的“律诗”“近体”“今体”相接近。与人们平时“贵古贱今”的文化心态正相反,其中误解,则多因有意无意地“以今例古”而起。

常被古今人误为“七言古诗”的第一类诗,为七言一韵新体。这类诗始于齐梁,而绵延至初唐,甚至盛唐。请看沈德潜《古诗源》一书收录的以下两首南朝诗:

乌夜啼 庾信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闺怨篇 江总

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20]

其中庾信一首,全诗八句,一韵到底押平韵,中间两联对仗,惟第四、第八两句为非律句;江总一首,全诗十句,一韵到底押平韵,中间三联均对仗,惟最后两句为非律句,两诗均是典型的“新体诗”。因此,将它们简单武断地视为“古诗”或“古体”并不合适。降及初、盛唐,类似的新体诗,而被收入古体卷的例子也不乏其例。如《全唐诗》所编张说诗共五卷,除了首卷为乐章之作外,其余四卷则按古、律体大致作了区分,其中第一卷为古体之作,包括五、七古等,第二卷为五律、七律之作,第三卷为五排之作,第四卷为绝句之作。问题是,后四卷中的首卷,却收有2首张说近于七排的新体之作,分别是《赠崔二安平公乐世词》《遥同蔡起居偃松篇》。其中前者仅第二、第三联失粘,其余无论声律,还是对仗,均符合近体的要求;后者也大抵如此,即全诗十句,皆为律句,对、粘亦合,中两联对仗,惟最后两联略有失粘而已。类似的例子,还有盛唐人高适的《寄宿田家》、李白的《别山僧》等,也都是近于七排的诗歌,而被收入古体卷。[21]

以上所论者,主要是七言一韵新体的平韵之作,实际上七言仄韵新体一种,[22]也多有被误认作古体或编入古体卷的。如王维《寒食城东即事》一首,“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此诗为七言八句,一韵到底押仄韵,其中除第二联不甚对仗,[23]第二、第三联失粘外,已经非常接近一首仄韵七言律诗。而像这样的诗,却被《全唐诗》收入王维的古体卷内。同样的例子,还有高适的《九日酬颜少府》《题李别驾壁》等,试看《九日酬颜少府》一首:

檐前白日应可惜,篱下黄花为谁有。行子迎霜未授衣,主人得钱始沽酒。苏秦憔悴人多厌,蔡泽栖迟世看丑。纵使登高只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

此诗为七言八句,一韵到底押上声有部,其中中两联严格对仗,通篇基本都是律句,且对、粘均合,惟第四句为一句非律句。联想到当时,平韵七言律诗的非律句尚未完全汰尽,[24]将这样的诗,视作七言仄韵新体是完全合适的。

常被古今人误为“七言古诗”的第二类诗,为七言转韵律体。经笔者考证,从齐梁到中唐,新体、近体之作,不但有人所常知的平韵之辞,也有人们不甚了了的仄韵之作,[25]更有古今人几乎一无所知的转韵之什。[26]如李白《捣衣篇》一首,全诗共七节,对仗方面,各节均能按要求对仗,平仄方面,除第四节的第三句为一句特殊律句外,其余均为常规律句,且通篇对、粘皆合,即除第二节为一个律联之外,其余六节或为一首平韵七言律绝,或为一首仄韵七言律绝。又如李颀《古从军行》一首: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此诗为转韵诗,全诗共三节,每节四句,通篇共十二句,无一为非律句,且各节对、粘均合,同时前两个四句节的后联,均能按要求对仗。因此,全诗是一首完全合律的七言转韵近体。

再看权德舆《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一首:

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占春风。时过宝地寻香径,已见新花出故丛。曲水亭西杏园北,浓芳深院红霞色。擢秀全胜珠树林,结根幸在青莲域。艳蕊鲜房次第开,含烟洗露照苍苔。庞眉倚杖禅僧起,轻翅萦枝舞蝶来。独坐南台时共美,闲行古刹情何已。花间一曲奏阳春,应为芬芳比君子。

此诗亦转韵诗,全诗共四节,每节四句,其中每一句,均为律句,且对、粘均合,同时,前三个四句节的后一联,也均能按要求对仗。因此,此诗同样是一首完全合律的七言转韵近体。

对于上述七言转韵新体和七言转韵近体(两种合称为“七言转韵律体”)的存在,论者或以为应慎用“转韵律体”的概念,[27]但却提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只是淹没在古今人的主流意见和权威判断里,甚至连基本的格律常识都没有。比如,论者举以证明律体只能一韵到底的古今言论里,除宋人李之仪一例外(此例拙文先已引用),其余者,如陈仅《竹林答问》、赵翼《瓯北诗话》等,或直陈五古、七古一韵与转韵之作的实际创作情况,或称赞梅村古诗转韵之作尤妙(言下之意,吴梅村一韵古诗不如转韵古诗),诸如此类,与律体能否转韵有何关系?所引《文镜秘府论》两则,不过就一般的作诗技巧而论,其中后者可能还涉及到是否出韵的问题,诸如此类,与律体能否转韵又有何关系?至于,谢榛《四溟诗话》所引杨万里“不许出韵”的话,王力说的“出韵是近体诗的大忌”,所谓“出韵”,乃是相对按部押韵而言,根本与能否转韵无涉。综上,论者连基本的文献都看不明白,焉能以金针度人?

事实上,要验证“转韵律体”的提出是否科学,最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不外乎以下两种途径:一是追问律体之“律”的本质是什么。二是考察南北朝到中唐的诗歌声律演进轨迹,而无论其为平韵、仄韵,还是转韵。[28]实际的情况,大抵是这样的,自永明体以来,当时人所作之诗,无论是五言,还是七言,甚或比较整齐的杂言,无论是平韵,还是仄韵,甚或是转韵,他们均一以贯之地追求声律并运用声律,而无明显的厚此薄彼之心。这种情况,自齐梁发端,而一直持续到中、晚唐,其中仄韵近体到晚唐尚有,转韵律体则大抵到中唐权德舆等人而止。至于近体,后来为何几乎只剩下平韵近体一种,那已是中晚唐之后的事了。我们不能以后代的既成事实,想当然地套用在前人身上,这也就是本文前面所说的“以今例古”的毛病。

综上所述,无非是想说明,我们一般认为的“七言古诗”,实际上混杂着两类性质上更接近律体的格律诗:一是七言一韵新体,二是七言转韵律体。因为按照“七古”或“七言古诗”的字面意思,这两类并无多少“古”的因素,所以我们将它们和真正的七古合在一起,统一称作“传统七古”。虽然,本书的研究对象并不排斥上述两类,但还是郑重地说明一下为好,毕竟名正才能言顺。

此外,关于本书的研究对象,还应该作三点简要的说明:一是,关于七言拗体一类,诸如崔颢《黄鹤楼》、李白《鹦鹉洲》,杜甫35首拗体之作如《题郑县亭子》《黄草》《即事》等,[29]也在本书的考察范围之内。对于这种“半古半律”之作,到底归为古体还是近体合适,古人大抵在两可之间。视为古体者,如胡应麟评崔颢上举一篇者道“崔颢黄鹤,歌行短章耳”,[30]而胡氏所谓“歌行”大抵即等同于“七言古诗”;视为近体者,如浦起龙《读杜心解》一书将杜甫的大部分拗体七律均名列“七律”一目下。[31]有鉴于此,也为了扩大研究视野,本文特将其纳入考察范围之内。二是,唐之前的七言一韵四句(七言绝句的前身)诗,同样在本书的考察范围之内,至于入唐之后的七言一韵四句诗,则绝不羼入。[32]因为南北朝时,作为七言新体之一的七言一韵四句虽有零星出现,但尚未从各体中颖脱而独立,对其进行观照,有助于总体把握七言诗由南朝向唐代过渡的态势。对于这类诗,前人确实也有将其当作“古体”“歌行”的,如胡应麟在论及七绝前身时,就曾说过“六朝短古,概曰歌行”一类的话。[33]三是,传统意义上说的七古与真正的七古确实有别,已如前论,但是,为了避免行文累赘,本书除有必要之外,多数仍将“传统七古”径称为“七古”,而如果欲表示不包含“七言一韵新体”“七言转韵律体”等几类的七言古诗,则大致以“真正的七古”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