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凡心(上)
消失了几个月的李彦庭背着大包小包按着韦清欢的电话指挥出现在“寻味”门口的时候,也是惊讶的仿佛嘴里塞了个带皮的生鸡蛋,半晌合不上。
韦清欢这丫头说做就做,如今这么一看,还是很有执行力啊!
他刚走进门,就看到韦清欢坐在店里临街的玻璃前,额头上还包着块滑稽可笑的纱布,翻着新定制的菜谱,眼角挂着一抹如丧考妣的忧郁。
对,如丧考妣!差点气死高中语文老师的李彦庭为自己在心里用的这个成语感到极度满意。
左右打量了店里的陈设,还是她喜欢的混搭杂糅风格,那叫一个群英荟萃百花齐放。
沉重的镜头放在桌面上,韦清欢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头都不抬就知道是他,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大哥?”
她竭尽全力把身子往后仰,眉头皱的熨斗都烫不平,就差在脸上刻上嫌弃两个大字。
“都不问我消失这么久去哪里?”李彦庭故意凑近了,让自己身上的气味更多地窜进她鼻腔里。
“没兴趣。”女孩子躲得更往后,还不忘伸手抓着新菜谱,牢牢抱在怀里。
都说摄影穷三代,要不是这厮有个有钱的老爹,估计早就马路上睡大觉去了,玩够了跟个叫花子一样脏兮兮地来找她,美其名曰联络感情。
哪有什么感情,跟一个连纨绔二字都不会读的纨绔子弟。要不是当初他顺手从几个醉酒的小混混手里救了她,她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清欢嫌弃地摇头。
她深感自己的债台高筑,除了钞票,还有人情。
“我跟你说啊,我这次去新疆,简直就想死在那里!”李彦庭丝毫不把她的嫌弃放在心上,神情犹自沉溺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喀什的街道,天山的雪顶……”
“行了行了,晚上吃啥?”韦清欢打断未来名摄影师的感慨,万一有顾客进来多影响不好,要不是当年李彦庭从一个醉酒大叔的魔爪下把她救了出来,自己才不要理他。
都是造化弄人……她无力扶额。
未来名摄影师举着相机,对着韦清欢店里一顿咔嚓,惹得老板娘怒目圆睁。
“牛油火锅!”李彦庭悻悻坐下来,翻看着相机里留住的美好瞬间,忽略脏兮兮的形象,气势上却还像是个公子哥儿。
“欺负我不能吃是吧!”
韦清欢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头上的纱布,想想火锅的热辣浓情,越看他越生气,踢他一脚他也不动,只好气呼呼地喊了一声:“小赵,带这只猪去洗个澡。”
“猪”丝毫不生气,乖乖地跟着小蒋去了,有火锅吃一点都不生气。
那帮人下午来的时候,步蕴川还在手术室做一台早就安排好的结肠癌手术,刚做完关键的步骤,手术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步医生,那帮人来找麻烦了,请您做完手术在手术室回避一会儿,已经通知了保安室。”医务处副主任说道。
“我知道了。”步蕴川嘴上答应了,却跟助手换了位置,将接下来的步骤交给他,摘了手套换下衣服,往门诊去。
万一真打起来,自己总不能躲着做缩头乌龟让同事受委屈。
八点多火锅摆上桌的时候,一大桌人坐在一起,还是隐约能感觉到秋老虎的威力。韦清欢蹬着双人字拖,浅蓝色牛仔裤裹着的小腿一晃一晃,不时拢一拢额前碎发,心事重重的。
可是鸳鸯锅里,醇厚的白汤沸腾起来,浓艳的红汤明媚起来,谁又看得见她的心事,清欢托腮打个哈欠。
“快点快点,先涮羊肉!”
“让让,我把鸭肠放在这儿啊,动手动手!”
“老李。你这次回来,有空多去看看你亲妈,我上次去,她三句话不离你。”韦清欢看着李彦庭没心没肺的样子,低声提醒。
“我知道,这不是正牌李夫人盯得紧嘛?”李彦庭正开心地往菜上瞄,闻言有些尴尬,他所说的正牌李夫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而真正给他生命的,却是那个没名没分跟着李董事长半辈子,在南山疗养院病歪歪的痴心女子。
“你心里有点数就好了,不说了吃饭吧。”清欢知道他处境也不易,说话也是点到为止。
她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扎着一块清汤里煮过的甜玉米啃,玉米口感扎实,清甜滋味混着白汤的鲜美,倒也算好吃,但艳羡地看着一群人夹着新鲜爽脆的鸭肠黄喉毛肚往鲜红的汤里蘸,越发意兴阑珊。
香醇的香油浸着鲜辣的生蒜泥,加上翠绿的葱花香菜,再来一小勺花生碎,可以爱到天荒地老。
李彦庭非常开心,少了一个抢肉吃的种子选手,而且一旦发现她悄咪咪地往红油锅里伸筷子,就敲打她:“你不怕破相啦?”
“闭上乌鸦嘴,才不会好吗?”
韦清欢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悻悻地收回筷子,瞪了他一眼,继续想心事。
唉,要不是最近这么忙,她肯定要担心今后的面子问题。早有智者言:让人忘记一个烦恼的,往往是一个更大的烦恼。
近两年来事事不顺,以至于她放弃了自己的工科专业,跟父母借钱开了自己的餐厅,可是遇到他,仿佛黎明之后,一缕晨光熹微,终于肯相信,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否极泰来,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清欢泪满襟。
老远就看见门诊被看热闹的人群里三次外三层地围着,恐怕已经乱成一锅粥,步蕴川报了警,挤开人群,一手一个拉开两个挂彩的小护士,把她们推出去,慢条斯理地脱了身上的白大褂折放在一边,朗声道:“知道你们几个今天是为了我来的,难为几个小护士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这衣服脱了,我就不是医生了,虽然不会打,但你们要是想练练身手,随时奉陪。”
“没错,就是这姓步的小子!”带头的混混身后,一个小喽啰拿着张照片看了看。
“是我。”步蕴川依旧姿态优雅,眉宇间倒是多了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疏狂气,长腿踹向身边一个倒了的办公椅,看似坚固的椅子瞬间被肢解,他弯腰捞了根趁手的不锈钢横梁,在掌心握握,挑眉正色道,“是一个一个来,还是哥几个一起?”
他此时白大褂里还是蓝绿的手术服,气定神闲得根本不像要打架,却给人强大的压迫感,带头寻衅的混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小子这么狂,老子今天要废了你!”
说着,一个混混拿着球棒就要冲过来,却被步蕴川侧身轻巧躲过,轻松钳制住对方的双手,令他动弹不得,使一个巧劲,又把他毫发无伤的推回去。
第一个出头的踉跄几步,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后头几个竟是面面相觑,这时后面有人喊警察来了。
回头已是无路可逃。
步蕴川自然不想打架,只是警察不来带走这几个挑事的,科里的护士岂不是白白挨打。
而韦清欢这厢,瞥了一眼抢食的众人,沉默地啃着手中的煮玉米,李彦庭看着她倒是若有所思,眼神一黯。
自己这哥们儿,该不是红鸾星动了吧?
唉,以后是不是顾不上给他做好吃的了?
李彦庭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夹了一筷子牛肉丢进浓烈火辣的牛油锅底,煮好了用白开水涮了涮,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来吧,吃一口没事儿的。”
“真的?”清欢隐隐约约有些动心。
“真的,我去四川的时候,骑行把胳膊摔骨裂了,顿顿火锅,还不是好好的。而且我给你涮过白开水了。”李彦庭低声哄诱她。
“那我就吃一小口。”
她笑起来眼睛像月半弯,仿佛一个偷糖吃的小孩,虽然一小口,也满足得不得了,这一口之后,无论李彦庭怎么哄诱,她也十分坚定地拒绝。
十分钟以后,清欢还是悲剧地发现,伤口好像有些湿湿痒痒的,微微刺痛,心里咯噔一下。
会为食亡的,除了鸟,还有吃货!
“李彦庭我恨你!”
她丢下这一句,捂着伤口抓起包和外套就跑了出去。
李彦庭心里一紧,表面上却仍只顾着把一筷子从香油蒜泥里捞出来的鸭血往嘴里送,不留神被小蒋戳了一把,烫的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才缓过来。
“哎呀,你们不用管她,没什么大事,继续吃。”李彦庭嘴上这么招呼着,动作也没停下。刚才新闻里好像说某医院因为医患纠纷,发生了流血事件。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伤口崩了,一句“我送你去医院”还卡在嗓子眼,风风火火的人影早都不见了。
作为一个没有吃饱的吃货,清欢即便是伤口崩了,也不忘把下午最后一炉蜜烤板栗装进了包里。
出租车行驶在平稳有序的车流里,韦清欢捂着伤口正坐在后排,而广播电台的女主持人正在客观而冷静地播报人民医院普外科发生的这一次流血事件:据涉案人员交代,某副主任医师先是以公谋私,给患者开出高价药物以收取回扣,然后在患者术后出现紧急情况时,玩忽职守,消极对待,导致病人死亡,所以他们作为患者家属,才大打出手……目前受伤医护人员正在接受救治,人民医院外科急诊暂时关闭,有关部门与院方正在调查,有关后续事件,我们将持续关注。
为保护当事人,并没有具体指出此次事件的涉事医生姓甚名谁,但清欢的一颗心突然揪起来,她怕步蕴川牵扯其中受伤。
步医生那副“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模样,她时时刻刻记在脑子里,尽管在他面前捅了个大篓子,依旧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为了钱草菅人命,也不愿意看到他蒙受一点委屈,甚至被人殴打。
打坏了那样一副好皮囊多可惜!
“师傅,麻烦您快点。”韦清欢连自己此刻额头上的伤口都顾不上了,嘴唇上瞬间干起一层白痂,只想着快点到医院,看到他没事,好好站在她面前。
“姑娘,你看你这脑袋上的血,别着急啊!”师傅在后视镜里看到韦清欢的伤口处,白纱布已经渗出鲜艳的血色,以为她是着急去看病,超了前面的轿车。
清欢的左眼突然一片血红,伸手一抹才发现是自己奔流不息的鲜血,她已经忘记了害怕,倒是颤着手拿出化妆镜和湿纸巾,心不在焉地擦。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神经短路!
入夜的人民医院楼顶上,红十字正在不知疲倦地亮着,仿佛在努力地照亮生死一线间,那一段昏暗的距离,可是却温暖不了秋夜的寒凉。门口的一群记者正在蹲点守候,地上堆放着一些水瓶餐盒,沉重的相机和录音笔,却被他们时刻拿在手里,听到步蕴川的被他们议论,清欢心里一惊,赶紧往楼上跑去。
欠你的奖杯还没有赔,挺住啊步医生,我就要来救你啦!清欢被自己的一腔孤勇和不计前嫌感动得一塌糊涂。
五楼的护士站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各个诊室的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地上的鲜血和杂物已经收拾干净了,只是柱子上的几点血痕还没来得及清理,楼道寂静极了,韦清欢只听到自己惊慌的脚步和紊乱的呼吸声,她想喊步蕴川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来,急得眼眶通红。
这时一个护士来拿东西,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清欢问她步蕴川的情况,她也只是摇摇头,一个字也不肯说。
难道他已经惨遭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