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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日往昔如云烟2
殿内沉水香袅袅,却压不住话语间的血腥气。萧瑶望着皇后鬓边垂落的珍珠步摇,那还是去年自己亲手为母后簪上的寿礼。此刻珠光映着烛火,竟像凝固的泪,一滴一滴悬在母后霜雪般的鬓角。
“母后……”她听见自己声音里破碎的颤音,青玉砖的寒意顺着膝盖攀爬,恍惚间又回到去岁冬夜。那日她偷溜去太液池凿冰取莲藕,回来时锦靴浸透雪水,母后嗔怪着将她双足捂进怀中。椒房殿的地龙烧得那样暖,母后袖口熏着白梅香,指尖的温度透过罗袜渗进血脉,“那些温存,原是镜花水月么?”
皇后广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金丝牡丹绣纹洇开暗红。十七年光阴如走马灯在眼前流转——梳着双丫髻的小团子跌跌撞撞扑进怀里,发间还沾着御花园新摘的玉兰花;少年太子执着《盐铁论》与她秉烛夜谈,灯花爆响时惊得撞翻砚台,墨迹染脏了她新制的翟衣;无数个雨夜他们母子三人围炉分食蜜饯,小女儿总要把杏脯上的糖霜舔净才肯罢休……母后于心不忍地别过脸,因为她会心软。
“那年春猎我坠马昏迷,您在佛堂跪了三日三夜,金砖上都印着血痕。”萧瑶忽然抓住皇后衣摆,蜀锦上的缠枝莲纹在她掌心扭曲成团,“哥哥出痘时您衣不解带守了两日,太医说会过人,您却说‘本宫的孩儿岂能孤零零熬着’……“
珠帘忽被北风掀起,檐角铁马发出凄厉的铮鸣。皇后转身时凤冠珠珞叮咚作响,恰巧掩住喉间哽咽:“秋溪”,她背对女儿望向窗外枯死的梧桐,那是姐姐入主中宫那年亲手栽的,“送殿下。”
北风卷着焦糊味窜入鼻腔时,萧瑶正望着宫墙外飘散的纸灰发怔。那原是钦天监为国祈福焚的经幡,此刻却与长恩殿升腾的黑烟纠缠不清,恍若无数灰蝶在暮色中跳着往生的舞。
“殿下!长恩殿走水了!”洒扫宫女跌跌撞撞跑来,手中铜盆咣当坠地。
萧瑶提着裙裾在宫道上狂奔,缠枝牡丹绣鞋沾满雪泥。转过朱红宫墙的刹那,看见火龙正贪婪吞噬着雕花槅扇,那些她亲手描摹的兰草图在火舌中蜷曲成灰。十七扇茜纱窗映出妖异的红光,像极了母后生辰时漫天绽放的烟花。
“母后——!”凄厉的呼喊惊起寒鸦,黑羽纷纷扬扬落在燃烧的殿檐上。侍卫们死死拽住她的臂膀,焦黑的梁木轰然坠落,砸碎了当年太子皇兄为她扎的秋千架。
原来在她离去后,母后遣散众人,独坐妆台前。铜镜映出女子云鬓上的木兰花簪——那是程逸将军出征前,用陨铁混着白银打的。彼时少年将军红着脸将木匣塞给她:“等拿了军功……“话未说完便被号角声打断,谁料此去竟是永诀。
“终究没能让你看见我穿嫁衣的模样。“皇后抚过褪色的庚帖,火苗顺着浸透头油的帘幔窜上房梁。恍惚间又回到青州老宅的初夏,程逸翻墙递来新摘的莲蓬,她躲在绣楼里剥出碧玉般的莲子,连芯都是甜的。
若是十七年前,她坚定果敢点,或许便可不入宫;若是她未曾入宫,或许此时已成了程逸的妻子;若是她未曾入宫,她也不会怨恨杨家;若是她未曾入宫,她也不会同皇帝做交易。
“陛下君无戏言,还记得曾许诺妾的两个心愿,妾去后,望陛下成全。一是望陛下顾念已故长姐,保全一双儿女,二是将妾同程将军一同埋葬可好。”
这是皇后前日最后同皇帝说的话,一切言语都将随着火光消散,留不下任何痕迹。
萧瑶心如死灰,主动请旨和亲。皇帝以为萧瑶一心赌气,本有意让萧玥和亲的,一怒之下改变了主意。她若去和亲,于国于己,都是最好的法子。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雪幕,萧瑶望着铜镜中素白身影。镜面忽而映出旧年景象:父皇抱着她在梅林赏雪,大氅兜帽里落满红萼;哥哥偷折御苑红梅插在她鬓角,被母后举着戒尺追得满殿跑;三皇兄总爱往她手炉里塞糖栗子,炭火爆开时甜香四溢.....
“殿下,该更衣了。“宫娥捧着嫁衣跪在阶前,金线绣的凤凰在烛火下宛如浴血。萧瑶伸手抚过冰冷绸缎,忽然低笑出声。原来这冷宫里最暖的,竟是那夜长恩殿焚天的烈焰。
“吾妹此去山高路远,望自珍重。“三皇兄的纸条夹在合欢枕中,令牌上“幽州“二字隐约可辨。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珍重“二字在焰心蜷曲成灰。原来这吃人的宫闱里,还有人记得给笼中雀留扇暗门。
玉阶之上,皇帝望着女儿挺直的脊背,恍惚看见二十年前杨氏嫡女跪在丹墀下的身影。那时他初登大宝,需要杨家笼络朝臣,稳住君权;如今龙椅稳当,当年的承诺便成了喉间骨鲠。就像此刻萧瑶额间的花钿,分明是照着先皇后生前最爱的垂丝海棠描画。
“起驾——“礼官拖长的尾音惊飞檐角白鸽。百姓们挤在朱雀大街两侧,看着长公主登上鸾车。
车轮碾过结冰的护城河,大渊星野图上,幽州与南诀交界处标着朱砂红点——那是三皇兄驻守的边关。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三皇兄教她拆解九连环时说:“世上最牢的锁,往往装着最锋利的钥匙。“
残阳如血,映着城楼上渐小的玄色身影。皇帝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雪夜,小女儿踮脚为他系上大氅,呵着白气说:“父皇要长命百岁呀。“那时她眼底的星芒,比冕旒上的东珠还要亮。
而长公主这三个字,宫闱上下众人心照不宣,知晓这个称呼无人再敢提及。
萧瑶最后再望了一眼大渊皇城,那是权利与欲望的聚集地,是痛苦而不得挣扎的深渊。是她曾经的家,是她童年的最美好的回忆,也是困囿母后与太子皇兄一生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