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
“宋老师，怎么，你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她摇头晃脑地走到了我前面，转过身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向我说道，“您就……这么想跟我叙旧啊？还是你想接着聊上次在机场还没聊完的话题呢？”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我的思绪被风吹得好远，吹到了我们再相见的那一天。
连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我要逃课去机场接不知道乘哪一趟航班回来的宋颜柯？
但是好在，我们仍然保持着当初的那份默契，隔着人潮汹涌，我们四目相接，一语不发。
不枉此行，那个瞬间，在她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脑海中早已排练千万次的画面才终于得以实现。
我只是希望自己成为她回到故土所见的第一个人罢了。
因此，我从未想过分别即将来临的那一天，并且，凭着对彼此的信任，我坚信，我们的想法一定会不谋而合。
相见时难别亦难。
脑海中突然映入一句古诗，我微微颔首，已是深夜，雨势小了很多，天空变成了灰蒙蒙的雾色，像极了自己迷迷糊糊的青春与未来。
微风摇动她的衣摆，斜风细雨中，她回过头向我挥了挥手，我无法抑制住心头的愉悦，慢慢向她靠近。
“宋颜柯！”我大声喊出她的名字，一路小跑追上她，将自己的透明雨伞顺势递给她，“你忘了拿上伞。”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接过伞撑开突然发问：“话说，你们晚自习都这么晚才下课的吗？”
我默不作声，只是接过她手中的雨伞，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她就转过头对我露出微笑：“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今天下雨，你们老师呢，担心你们回家不方便，所以就多留了你们一会儿。”
“是啊，你真聪明。”我看了一眼她头上别着的发卡，想起最近班里有同学转进来的事，就开口问她，“你跟程慕予还是没有……”
“停！”她立马转过头伸出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宋良玄，你干嘛总提她呀，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回来，可不是为了听你每天念叨她的。”
“可是，这好像是你回来之后我们第一次聊起她吧。不过，其实我想说的是，她最近……”
“也转进了我们班”这几个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她就突然停下脚步，我没有预料到她会转身，于是雨伞伞柄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她的头。
“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顿时慌乱无措，将雨伞收了起来，弯下腰想仔细检查确定她的额头是否没事，目光却径直对上了她的双眼，她的瞳孔映照着路灯的微光。
她推开我的手，脚下向后退了一步，微微侧身，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在：“你就这么想知道她的事吗？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问她呀，我跟她又不熟，更何况，我们之前还闹了点小矛盾，她可能还不待见我呢！”
看着她气鼓鼓地别过头，我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认真地问：“那你是……”
“对啊，你想得没错，”她稍微提高了语调，从我的手中接过了雨伞，“我就是吃醋了。”
蝉鸣，雨水，晴空，艳阳，这些都在宣告着夏季的来临。
新学期才过去一个星期，班主任就告病休假了。对于这件事，我倒是不觉得稀奇。毕竟实验班班主任的工作强度确实不低，不仅要负责班级的课程安排，还有一系列调研活动和学习班要参加。
除此之外，学校给班级设定的竞赛指标需要超额完成，这些任务都落在了班主任一个人的身上。
据说，担任我们班班主任一职的是一位入职不久、工作热情高涨的年轻老师，因此对于学校以及班里的大小事务都显得格外上心。
这天早上，我刚到学校，就听到班上的同学在议论纷纷。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次来代课的老师本来是从国外回来做研究的，只回来待一个月，但是因为和咱们班主任关系还不错，就被拉过来了。”
“不仅如此呢，我还听小道消息在传，这个人现在正在东京大学理学部读博，据说还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数学科录取的。”
“那既然如此，这次CMO我们班是不是有可能拿省奖啦？”
“其实吧，我觉得我们班学习委员就很有拿奖的潜力啊，唉，只可惜每次都遇到更厉害的大神。”
……
听到这些谈论，我只感觉到有些乏味，于是打算趁着课间休息去操场打球。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一个熟悉的人拦下。
“好久不见呀！”程慕予一只手拦在我身前，另一只手跟我打招呼，“宋良玄同学，很高兴再次和你成为同班同学。”
“是挺久的。”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拿起一本教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
见我反应冷淡，她坐到我的课桌前，用手指敲了敲我的桌面，随后又拿下我手中的课本，若有其事地宣布：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呢，很快就要成为你们班的新班长了，作为老同学，你好歹也代表班级欢迎我一下啊。”
“不好意思，我似乎没有这个义务，”我微微抬了抬眼，又伸出手指给她比划了一下四周，“有件事得和你说，我们班的班长通常都是民主选举产生的，所以……”
“那你怎么知道大家会不会选我呢？毕竟像我这么优秀的人转到你们班，这应该算是你们班的荣幸吧。”程慕予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得意地说。
这份自信，哪怕只是分一点点给宋颜柯，她也不至于当初被言语谩骂那么长一段时间。
我正这样想着，程慕予却走到了教室的讲台前，清了清嗓子，大声的说道：“大家好啊，我叫程慕予，即将和你们成为新同学。希望大家多多关照啊！”
班上的同学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热烈欢迎，只是象征性地回应了几声，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兴奋。
上课铃声响起，上午第一节课改成了自习课，第二节课开始模拟考试。
对我来说，考试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而那些试卷上的白纸黑字，终究还是太轻了，并不能承载我的理想。
一上午的考试结束了，我边走边考虑要不要去叫宋颜柯一起去吃午饭，就听见程慕予大声地道：“宋良玄，你等我一下！”
她着急忙慌地跑到我身前，气喘吁吁地说着：“你是不是忘了今天中午要去我们家吃饭啊。”
见我迟疑了一下，她又继续补充：“我说，上次叔叔阿姨和我们都约定好了的，你不用这么快就忘了吧。更何况这可是你们为数不多一起吃饭的机会，你要错过的话不知道下次还要等多久呢。”
“我好像没说不去吧，感谢你的提醒，”我淡淡地说，“你如果不说，我确实忘了还有这件事。另外，他们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的确是屈指可数，但是我也不是非得和他们天天团聚的。”
“好了好了，不说他们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走啊，我爸妈他们已经到校门口了，准备接我们过去。”她拽着我向前走，时不时回过头看我几眼。
我跟着她往学校的北校门走，在经过这栋教学楼一楼时，看见了走廊尽头那间教室里的宋颜柯，她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微风扬起她的发丝，在我心上泛起点点涟漪。
或许，她也可以像程慕予一样转入我们班。我这样想是因为，实验中学的实验班一直是一个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想出去。
在高一的两个学期刚开始的一个月内，学校会安排入学测试，成绩优异的学生有机会被选拔进入实验班，而班上的同学如果没有达到预期的成绩，会被调到普通班级。
如果有自愿选择离开的学生，除非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不然老师在正常情况下也不会强迫他们留下。
因此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我们班上的同学就已经换了好几波，但始终能够留下的人还是占了多数。
而我，总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上车之后，我简单地和程慕予一家人打了招呼便闭上了眼睛。无论什么考试，于我而言都是很令人疲惫的。
汽车很快到达目的地，停在了一片位于市中心的住宅区，整体风格呈现欧式，绿树林立，闹中取静。
旁边有沿江的体育公园，对面的美术馆是由一位著名画家所创办的，美术馆的大草坪上有人正在放风筝，一旁湖中心的几只黑天鹅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
程慕予一家人领着我进入了其中的一幢楼。这栋楼带有一个不大的后花园，花园里面种了些兰花和含羞草，房屋内的装饰风格以白色为主打色，搭配西欧式的家具，干净温馨，不至于衬托得太冷清。刚到客厅，我便看见了自己的父母正坐在茶几前一边喝茶一边交谈。
看见我们一行人进来，他们先是走上前跟程家人寒暄了一番，又象征性地夸赞了程慕予，最后才来到我身边。而我始终保持沉默，避开了母亲朝我伸出的手，站到了一旁。
“小玄啊，这不是你第一次来叔叔阿姨家里了，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见此情形，程夫人连忙迎上来，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和我母亲的手放到了一起，“你看，今天你爸爸妈妈也来了，他们可是早就跟我念叨着想见你呢。”
我收回自己的手，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和母亲，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欢迎你们回来。这些日子劳烦二位惦记了，但是，如果你们没空，其实也可以选择不回来的，毕竟你们工作很忙，我能够理解。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时间陪你们吃饭的。”
气氛突然僵住了，随后很快又被打破。
“好了好了，”程慕予看见我们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就过来对着几位长辈说，“叔叔阿姨，你们大人叙叙旧什么的，我们也不好掺和。既然你们要聊天，那我和宋良玄就先去外面散步了，等开饭了记得叫我们就行。”
话音刚落，便拽着我的衣袖走出了大门。
到了室外，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坐到了路旁的石椅上，脚下的小路铺满了各式各样的鹅卵石。
“我真是感到奇怪，”程慕予坐到我旁边，自顾自地说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找个时间和叔叔阿姨好好聊聊呢？你们都冷战这么久了，毕竟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有多难吗？”
“反正他们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习惯了。”
“习惯并不见得总是好事。”她见我并不愿意深聊，就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一说你吧，你在国外待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回来？”我转移话题，眼睛依旧盯着地上的石头，“并且还这么大费周章地转到了我们班，这里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当然是因为你啦！”她话锋一转，又看了看我，“我可是说过的，到了高中也要继续做你们班，哦不对，现在应该说是——我们班的班长。”
听到这话，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见我识破她的想法，她才补充道：“好吧好吧，其实就是因为我爸妈他们被调回国内工作了，我总不能一个人留在那边吧，那多孤单啊，我可不能接受。”
“孤单吗？”我想起了初中毕业那年去往日本的宋颜柯。直到上次重逢我才知道，即便是到了异国他乡，一个人生活也依旧是她的常态。她也是会感到孤单的吧。
“话说回来，我知道你对叔叔阿姨强迫你选择学校有意见，但是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前程。”
“我并不认为高中就能决定我的未来。”我站起身，视线拉长，看见不远处的空中飘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风筝，有的看上去摇摇欲坠，有的似乎巍然不动。
“那天，你拉着我给你介绍学校，宋颜柯也看见了。”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色已经开始转变，语气也冷淡了起来，“所以，麻烦你以后避免和我有什么不必要的肢体接触，我不想引起误会。”
“我看明明就是仅宋颜柯可见的误会吧。”程慕予的语气中带有不平的情绪，“我真是想不明白她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捕风捉影。大家都知道的啊，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关系难免要比其他人好那么一些，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好误会的。”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而且，我也从不这么认为。”我的回答给了她一击。
不是所有上一代人之间的友情都能延续至下一代人的。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由于母亲和程夫人是大学同学，后来又一起去了欧洲留学，就连结婚都选在同一天，并且在同一年生子，因此，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事都有程家参与，包括程慕予。
还在上小学时，程慕予就一直喜欢跟在我身后，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没有去国外工作，两家人又住在同一个小区，因此我们上学和放学他们都有时间亲自接送。
当时，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出自母亲之口，她是这么对父亲说的：“你看小予又聪明又漂亮，要是我们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对程慕予如亲生孩子一般。我想，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还想要一个女儿，所以几年后林缪辰才会出生吧，但是依旧没能如他们所愿。
不过好在，林缪辰从小就是个聪明可爱的男孩，性格也比我这个哥哥好很多，在各方面都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算是弥补了遗憾。
因此，与其说是一起长大，倒不如说是当时被迫选择和程慕予一起长大。
“刚刚我可能言重了，如果让你难受的话，我向你道歉。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意所在。”说完我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