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界壁低语青溪镇
阴府的界限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井水澄,一个自虚无中凝聚而成的存在,没有经历过凡俗的生老病死,自然也缺乏被称之为“人性”的构造。但他观察着,记录着,对这种复杂而矛盾的特质抱有难以言喻的好奇。
他站在阴府通往人间的渡口前,那份来自张队长的卷宗仿佛带着余温,贴在胸口。卷宗上银线织就的文字在他意识中流转:大量“魂”无故消失,特定区域的“灵”呈现异常活跃状态。这并非简单的秩序失衡,更像某种古老力量的苏醒。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不久前。白聪的父亲,那个渺小的人类,牵着女儿的手,走向了魂归之处。那行为中蕴含的名为“牺牲”与“爱”的东西,井水澄无法理解其构造原理,却又觉得这种逻辑之外的驱动力值得探究。这或许是他选择干预洪文“收益”的原因之一——观察规则被打破后的涟漪。
他取出一个无字的黑色笔记本,意识流转间,那团属于杀人凶手的“灵”光在其中一页黯淡地闪烁。代价,秩序,规则。这些是阴府运转的基础。但他开始思考,这些基础之上,是否还有别的变量?比如,人性。
“回忆录”照相馆。冲洗照片的药水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东肯正在处理一批旧照片,那些定格的瞬间里,残留着逝去之人散逸的“魂”的碎片。保存它们,是维持某种平衡的必要工作。
照相馆的暗房红光里,东肯正在用狼毫笔蘸取忘川水调配显影液。相纸上浮现出白聪父亲牵着女儿走向晨雾的画面,魂影完整,但边缘灵光稀薄如将熄的烛火。
“差三铢。“东肯的异色瞳泛起青铜器皿般的冷光,“这魂过望乡台时,怕是要被剥去听觉。“
黑猫突然抓碎一片相纸,碎片中闪过三百年前一个投河新娘——她将全部灵光绣成嫁衣,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忘记前世情郎。
“叮铃——”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东肯头也未抬,声音平稳:“回来了。”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井水澄脱下外套,动作精准地挂在衣帽架上,没有一丝多余。
东肯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那双异色瞳孔中映出井水澄略显不同的状态:“张队长给你找了个麻烦。”
“特定区域,‘魂’失踪,‘灵’异常活跃。”井水澄走到柜台前,拿出那份金色卷宗,“怀疑与某种禁忌仪式有关。”
东肯眉头微蹙,从暗房的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异瞳中掠过警惕:“多久了?”
“两个月内,十七起。”井水澄摊开卷宗,指尖点在一段记录上,“所有失踪者的‘灵’,在消失前都呈现出异常的高能状态,远超常态。”
东肯拿起一枚布满奇异符文的放大镜,凑近卷宗。镜片下的银线文字扭曲、重组,显露出更深层的信息流。
“这不正常。”他放下放大镜,表情凝重,“‘灵’的亢奋通常是死亡的先兆,但随后‘魂’应自然流向阴府,而非彻底消失。”
井水澄:“魂务司推测,有人在人间收集特定状态的‘魂’。”
“为何派你?”东肯切入核心,“这种事,更像是偿灵人的业务范围。”
井水澄沉默片刻:“因为我之前的行为。”
他简述了白聪父亲之事,以及截留洪文“收益”送魂归府的经过。东肯听罢,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哼。
“你触动了规则的边界。”东肯走到角落的老旧留声机旁,换上一张黑胶唱片,萨克斯的旋律缓缓流出,“阴府遵循旧例,但也懂得利用变数。你展现了不同于一般引魂灯的特质,他们想看看这个变量能带来什么。”
“我只是执行我认为正确的步骤。”井水澄的回答听不出情绪。
“当然,这就是你。”东肯倒了两杯威士忌,推给井水澄一杯,“但偿灵人,尤其是洪文,不会轻易放过你。自己当心。”
井水澄接过酒杯:“我会处理。”
“这个任务,”东肯指着卷宗,“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卷宗显示,案例集中在一个叫‘青溪镇’的地方。”井水澄抿了一口酒,“我将以摄影师的身份前往调查。”
东肯走向墙角的旧衣柜,取出一台古董相机:“用这个。它不仅是掩护,也是工具。”他将相机递给井水澄,“能捕捉到常理之外的东西。”
井水澄接过相机,指尖划过冰冷的黄铜镜筒和磨损的皮质机身,感受到其中流动的微弱能量。
“多谢。”他简短回应。
东肯摇摇头:“别谢。它有代价。每一次快门,都会消耗你的‘灵’。用得越多,你对环境的感知和判断就越容易出现偏差。把它当做最后的手段。”
井水澄点头。
“还有,”东肯迟疑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关于那些消失的‘魂’和异常的‘灵’……有一种被遗忘的可能性。”
“什么?”
“很久以前,阴阳两界并非唯二的存在。”东肯的异色瞳在灯下闪烁不定,“有第三种力量,介于生死之间,不入轮回,不归阴府。古籍称之为‘界外者’。”
井水澄的意识核心微动:“你是说,可能有‘界外者’在干预?”
“只是猜测。”东肯摇头,“但若是真的,事情就远超你我的处理范围了。阴府与那些古老存在之间的平衡,维系了太久。任何试图打破它的行为……”
他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我会留意。”井水澄承诺。
东肯叹了口气:“在你出发前,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老朋友。他对青溪镇的了解,可能比魂务司的档案库还要详尽。”东肯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夜色深沉。城市边缘,废弃公园。井水澄按东肯的指引,来到一座干涸的喷泉前。石质天使雕像翅膀断裂,面容在岁月侵蚀下模糊不清。
他将一枚古铜钱投入布满落叶的池底。钱币落地的“叮当”声异常清晰,在寂静中扩散。
“来者何人?”沙哑的声音从石像后方响起。
“引魂灯,井水澄。”他平静报上身份,“东肯介绍。”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出。老人白发稀疏,皱纹深刻,左眼被白布蒙上,但右眼睛异常明亮,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光。他身着破旧灰袍,手拄一根杖头雕刻着乌鸦的木杖。
“东肯那老家伙还没忘了我。”老人笑了笑,声音带着些许清明,“我是周枯。前魂务司档案保管员,现在算是……退隐了。”
井水澄微微颔首:“周前辈。”
“别叫前辈,听着像催命符。”周枯摆手,“东肯让你来,必有棘手之事。说吧,年轻人。”
井水澄简述了青溪镇的异常。周枯听着,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转为深沉的忧虑。
“青溪镇……”他低声重复,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了尘封的记忆,“很久没人提起了。”
“前辈了解那里?”
周枯反问:“年轻人,可知‘界壁’?”
井水澄摇头。
“世界能有序运转,皆因无形界壁之隔。”周枯抬头望向被城市光污染遮蔽的星空,“生与死,阴与阳,过去与现在……皆有界限。但有些地方,界壁天生薄弱,甚至有裂隙。青溪镇,便是其中之一。”
“界壁薄弱……”井水澄的意识迅速处理着信息,“所以那里的‘灵’与‘魂’容易出现异常?”
“原因之一。”周枯点头,“但为何是现在加剧?是有人利用了这一点,还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裂隙渗透过来?”
井水澄想起了“界外者”的说法,警惕提升。
“前辈可有建议?”
周枯沉吟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包:“这些或许有用。”
井水澄接过,打开。里面是几样不起眼的东西:一小瓶透明液体,几根干草,一块刻符文的石头,一张折叠的羊皮纸。
“露珠水,界壁薄弱处凝结的晨露,能短暂显现非实体痕迹。”周枯逐一解释,“魂草,能吸引游离的‘魂’靠近。符石有基本的防护作用。至于这个……”他指着羊皮纸,“几十年前绘制的青溪镇地图,标了几个当时界壁最薄弱的点。时过境迁,仅供参考。”
井水澄将布包仔细收好:“多谢。”
“不必。”周枯摇头,“算我还旧债。当年……我也去过青溪镇,调查类似的事。”
井水澄:“结果?”
周枯沉默了很久,最终长叹一声:“失败了。付出了代价,没能阻止。之后,我就离开了魂务司。”
他抬眼,直视井水澄:“所以,年轻人,无论你在那里发现什么,切记谨慎。有些存在,非我等所能轻易触碰。”
井水澄点头。
“还有,”周枯补充,“青溪镇有处地方,当地人叫‘忘川亭’。建在溪边,传说能映出逝者倒影。若需线索,可从那里开始。”
井水澄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周枯突然开口。
“年轻人,最后还有两个问题。”老人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你接这任务,是职责所在,还是……另有所图?”
井水澄脚步未停,也未回头,声音平淡无波:“没有,没有别的什么,职责所在。”
周枯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小心。探寻规则之外的风景,往往意味着直面那些被规则挡住的……东西。”
接着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名字是?”
井水澄转过身:“井水澄,是东肯先生起的。”
周枯吸了口气。
次日清晨,井水澄准备妥当。东肯给的相机包裹严密,周枯的布包贴身存放。他走出照相馆,独自一人。
就在他即将踏出照相馆的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只通体乌黑、尾巴末端缺了一截的猫,正是在白聪家门前遇到的那只,脖子上的名牌依然写着“井水澄”三个字。
“看来它想和你一起去。”东肯观察道,“这是个好兆头。引魂猫的直觉极其敏锐,如果它选择跟随你,说明你的任务和它的使命有所联系。”
井水澄看向黑猫,黑猫也直视着他,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无声的交流。最终,井水澄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吧。”
黑猫轻轻叫了一声,跳下柜台,来到井水澄脚边,
“井水澄,”东肯罕见地直呼其名,语气异常郑重,“记住,无论在青溪镇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保持你的本心。界壁薄弱的地方,不仅仅是物理现实会被扭曲,人的意志和判断也会受到影响。”
他递出一枚小巧的青铜铃铛:“危急时用。能短暂稳固一小片区域的界壁。一次性。”
井水澄接过铃铛收好,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东肯望着他的背影,异色瞳中忧虑挥之不去,低声自语:“希望……还来得及。”
前往青溪镇的长途客车上,井水澄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景物飞速后退,从钢筋水泥变为田野阡陌,再到连绵丘陵。
车厢内乘客稀少,气氛压抑。一位老妇人对着一个旧相框喃喃自语,引人侧目。井水澄能感知到,随着目的地接近,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压力在逐渐增强。
“先生,你也去青溪镇?”前排的中年男子回头搭话。
井水澄点头:“拍些照片。”
男子面露讶异:“摄影师?这时候去青溪镇可不明智。”
“哦?怎么说?”
男子压低声音:“镇上不安宁,好几个人不见了。官方说是意外走失,但镇里人都觉得不对劲。”
井水澄:“哪里不对劲?”
男子左右看看,凑近了些:“我表弟在镇上开店,他说那些失踪的人,不见前几天都精神得吓人,亢奋得很,眼睛里像有光。然后人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与卷宗描述一致——“灵”的异常活跃。井水澄的意识核心记录下这个信息,表面不动声色:“会不会是卷入了什么组织?”
“谁晓得。”男子摇头,“青溪镇自古就有些怪事。老人都说,那地方‘薄’。”
“‘薄’?”
“就是……阴阳之间的墙,比别处薄。”男子比划着,“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以前顶多吓唬人,这次……不一样。”
井水澄若有所思,这印证了周枯关于“界壁”的说法。
“您去拍照,千万小心。”男子最后叮嘱,“尤其天黑后,别一个人乱走。”
谈话结束。井水澄望向窗外。天空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云层低垂。路边的树木形态扭曲,枝桠交错,透出森然之气。
他的感知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异常波动,来自窗外一闪而过的树丛深处。像是某种不属于此世的能量残留。
客车减速,驶入一条狭窄弯曲的山路。广播报站:青溪镇到了。
井水澄下车,站在镇口。一块有些破旧石碑上刻着“青溪镇”三字,笔画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腐朽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他并不需要呼吸——调动起非人的感知。瞬间,镇子边缘,一座掩映在树丛中的残破凉亭的轮廓在他意识中变得清晰——忘川亭。
同时,一股异常的气息从亭子方向传来,微弱却清晰。那是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凝滞感,混杂着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冰冷。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亭子附近徘徊,动作僵硬而机械。
井水澄的意识中没有“兴奋”或“恐惧”这类概念,只有确认目标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探索的第一步。黑猫紧随其后,警惕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嗅探着空气中隐藏的异常。
他低声自语,更像是在给自己下达指令:“目标区域确认。”黑猫也轻叫一声,
青溪镇的秘密,已在他面前掀开一角。调查,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