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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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抚摸一场婚姻

花青觉得乌篷晃了晃,有人跳上了船。然后花青被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双粗糙的女人的手,隔着衣服花青也能感觉到。鞭炮爆炸后发出的难闻的气味,让花青的喉咙有些发痒。她下船,她踏上埠头的台阶,她被人簇拥着。扶着花青的是顺利嬷嬷,花青猜想那是一个肥胖的脸上有着厚重肥肉的女人。花青没有看到的是,白色的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了,这些雪让花青身上穿着的红袄格外艳丽,像一团火一样。仍然有一些雪钻进花青的脖子,它们在花青的后背化成冰凉的水。并且在化成水的过程中,格格地笑着。

花青想,这儿是一个台阶;花青想,这儿是一条弄堂;花青想,这儿是一个破旧的台门;花青想,这儿就快要到宋家台门了。花青在顺利嬷嬷的搀扶下迈了许多级台阶,然后鞭炮再一次响了起来,有一只鞭炮还在花青的耳边爆响了,让她的耳膜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花青还想,一定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的身子忽然热了一热,那一定是大家都在看着她,都在看赫赫有名的有钱人宋祥东,娶回来的三姨太是什么样子的?

花青的记忆有了暂时的缺失,她记不起来顺利嬷嬷牵着她的手,经过了那几道婚礼的程序。在经历了许多的嘈杂声以后,她的红头巾被掀开了。她看到了宋祥东,一个白白的长着几根稀疏胡子的中年人,一双很小的眼睛。她还看到了太太,稍稍有些发福的有钱人家的女人。看到了二姨太,一个长得很好的,不太看得到脸上笑容的女人。不过,这个时候花青还不知道她就是二姨太,花青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看着顺眼。花青还看到了许多来喝喜酒的人,穿着盛装,脸上油光光的,他们放开肚皮吃着东西。花青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记得她在太太面前跪了下来,太太封给她一只红包。太太笑起来的时候,有许多皱纹堆在了眼角。太太把红包放在她的手心里,两只手合拢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本来是冰冷的,但是太太的手让她感到了温暖。太太的手是多肉的皮肤细腻的手,和她经常在家洗衣做饭的手是不一样的。太太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花青的手背,让花青突然觉得,太太多像她的亲人,像她一直渴望有的那个母亲。而不是那个小巧的只会轧棉花的娘。

很长的时间里,花青都在嘈杂声中度过。许多穿西装或穿着绸衫的男人走到宋祥东身边,或低语或大笑,像是在对花青品头论足。花青笑不出来,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睁着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大家吃菜。她没有吃东西,但是她好象吃了好多东西似的,觉得已经很饱了。这个热闹的夜晚,红灯笼亮了起来,许多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骚动的红色。花青无事可做,花青开始想一些东西,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八岁的冬天,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有个年轻人救起了她,年轻人被冻得牙齿都咯咯响着。娘从年轻人手里领回了她,却没有向那个年轻人道一声谢,这让花青对娘有了一种憎恨。她曾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露出了凄惨的笑容。花青还突然想到了胡运,那个高高大大的,穿着的衣服明显偏小的木匠胡运。

胡运很穷,却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他总是帮着别人做一件件的家具,自己家却始终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胡运比花青大两岁,他帮花青家做过一张八仙桌。花青经常看着他做工时的模样,他很腼腆,说话前一定会先红一下脸,这令花青感到有趣。有一次花青还拧了一下胡运的脸,这让胡运的脸一下子像一块红布一样。胡运像一个孩子。花青有一天说,胡运,我漂亮吗。胡运说,你漂亮。花青说,你喜欢吗。胡运就没有再说话,认真地刨着一块木头。后来花青笑了,说胡运,你把一块木头差点刨成一块皮了。胡运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胡运和花青相处了两年。他们的相处只是在河埠头站站,夜晚的时候,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走。胡运不太会说话,这令花青感到乏味。一个晚上,在一条狭小的弄堂里,胡运把花青推到墙边,然后自己的身子也贴了上来。胡运把花青贴得喘不过气来。花青大口喘气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胡运用他的身体说着话,他身体的局部,都有着蠢蠢欲动的意向,蹭着花青擦着花青,令花青感到兴奋愉悦而好奇。一双木匠特有的毛糙的手,在花青的身上奔走,是一种胡乱的不得要领的奔走。这让花青感到难受。过了一会儿,花青静了下来,她突然觉得乏味。她轻轻地拍着胡运的背,终于使胡运也渐渐安静下来。胡运放开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花青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花青离开了。花青走得很缓慢,一步一步走那条黑暗中的小巷,她把胡运一个人抛在黑暗中。花青的心里还是笑了一下,她想,这个样子的。

那是花青和胡运相处的两年中,花青认为最激情的一次。胡运像一杯白开水一样,让花青渐渐变得不愿意再和他交往。有一天花青和胡运站在很小的一座桥上,那是一座东浦常见的石桥。他们面对面站着,身子倚在桥栏上。他们都看到风从他们的身边钻了过去,在河面上轻轻跳跃。

花青说,胡运我给你讲个事。

胡运搓了搓双手说,你讲吧,我听着。

花青说,胡运你为什么老是搓着手,又不是冬天,你搓什么手。

胡运讪讪地笑了说,好的我不搓手了。

但是胡运仍然不停地搓着手。

花青说,有一个女子她在河埠头洗青菜。

胡运说,洗青菜怎么啦,要吃青菜当然要洗青菜的。

花青白了胡运一眼说,你听我说完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打断我。

然后胡运听完了花青讲的这个事。一个女子经常在河埠头洗青菜,其实她不光洗青菜,她洗衣服,淘米,洗被单,洗所有家里需要洗的东西。但是,那次女子洗的是青菜。她把一棵棵青菜的叶片扳下来,她听到了青菜的四肢离开身体时发出的痛苦喊叫。她把青菜整齐地放在小而干净的竹篮子里,像一群排得整整齐齐睡着了的孩子。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很好,所以她哼了歌。哼的什么歌,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天有一个人站在了石桥上,那是一个男人,男人是偶尔经过这座桥的。男人听到歌声就站在桥上听,一听两听就不想走了,像一座桥上突然长出的一棵小树一样。男人站在不高的桥上,用目光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罩住。男人看到了女子腰部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那是白而细腻的皮肤,月牙形的皮肤,容易使人产生联想。男人看着女子浸在水中的双手,那双手从水里起来,像一条突然从河里一跃而起的白鱼。那双手又浸入水中,一棵鲜嫩的青菜被手撕开了,流淌着看不见的鲜血。男人看着女人的长发,那是乌亮的年轻的长发。看着女人圆润的肩,在轻微的动作。看着结实的背,纤细的腰,还有因为蹲着的缘故,而显得浑圆如一只桃子的屁股。这个女子在河边用身体一不小心勾勒出一种完美的线条,令一个男人站在桥上发了很久的呆。男人看到女子的屁股,像一只大肚细腰的花瓶。男人喜欢上了这只花瓶。

女子离开河埠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桥上的男人。女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想到刚才一定有许多目光争先恐后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用一双湿手拉了拉衣服的下摆。然后她把一条河沟抛在身后,拎着一小篮子的青菜离开了埠头。男人用目光送着女子离去。那天男人在桥上一直站到黄昏,有时候他望望水面,有时候望望一叶乌篷轻快地经过船下,有时候他抬眼望望天空,有时候他偷偷笑着。男人后来让一个叫段四的人来到了女子的家,段四是这个男人的管家。段四不太说话,只是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他把许多钱放在了女子的爹和娘面前,放在那张有些油腻的小方桌上。然后段四就看着那台小巧的轧棉机,他好象对轧棉机产生了兴趣,走过去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并且一只脚踏到了踏板上。轧棉机响了一下,在很安静的小房子里显得很突兀,把段四吓了一跳。后来段四离开了,离开之前他问傻愣愣坐在桌边盯着一堆钱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愿意吗,你们愿意把女儿嫁给宋祥东做三房吗?

女子看到爹和娘都很坚决地点了一下头。女子的心里就笑了一下,她想哭,但是她没有哭的欲望,只是想唱歌。她把自己靠在自家的门上,头微仰着,很轻地唱着一支歌,好象是从上海流传过来的歌曲。她的样子很悠闲,唱得很投入。她看到段四拍了拍手掌笑了。段四侧着身子从她的身边经过,段四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一下步子,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怪不得老爷会看上你。然后段四就离开了。

花青说,我讲完了。

胡运仍然在搓着手,胡运说你讲完了,那么是谁要嫁给宋祥东了。

花青说,是我。是我要嫁给宋祥东。

胡运的手突然不搓了,只是两只手掌还合在一起,他愣住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嫁给宋祥东。

花青说,因为他有钱。你有吗,你有的话,我嫁给你,给你生个儿子。

胡运的手又开始急速地搓起来,他说怪不得宋祥东的管家段四来找我,让我过些日子去给他们做木工活,要打一套家具,原来是给你的新房打家具。

听到这里花青就笑了。花青在桥栏上笑得身体颤动起来,像一棵风中乱晃的草一样。胡运说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好笑的。花青说,我没想到宋家会请你去做木工,你去不去?

胡运说,去的,我是个木匠,木匠就得干木工活。我得去。

花青伸出手扭了一下胡运的脸,胡运的脸有些发青。花青轻声在胡运耳边说,胡运,你真是无用。你真可怜。

花青后来就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了石桥的台阶,走下台阶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意。那时候她望了一下天边,天边挂着一个很红的夕阳。花青后来停顿了一下,她看了看低垂着头站在桥上的胡运,她说胡运,你让你爹给你讨一个老婆,给你生一个儿子,将来让你儿子做一个小木匠。胡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目光抬起来,落在花青的脸上。花青的脸和身子,在夕阳下呈现的是一种柔软的红。他看到花青笑了一下,又继续走了。

花青听到了划拳的声音。宋祥东被一些人拉来拉去喝酒,他略略有了醉态。宋祥东不太说话,但是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轻微的笑纹,像三月的河水一样。宋祥东后来又坐回了花青的身边,他的手在桌子低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他的手握住了花青的手,花青就任由他握着。花青的记忆被宋祥东这一握拉了回来,胡运和一座小石桥,以及她的爹娘,一台小小的轧棉机都一下子隐掉了,像很飘缈的一阵雾的散去。宋祥东手上的皮肤有些松驰了,这是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那种皮肤,温暖而松软。

花青说,我不想吃了,我想离开。花青的声音很轻,宋祥东没听到。花青的声音一点点变响,重复着那句话,我想离开。宋祥东终于听到了,宋祥东说,你等一下,马上客人就散去了。客人正在散去,三三两两涌向门口。许多男客的目光仍然在离开之前又一次光顾花青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着淫猥的成份。这让花青觉得身上长了刺一样。宋祥东在门口送客,一次次堆起笑脸拱手。花青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站在花青面前,看了花青很久。花青抬起头,她看到了女人身上的暗红色旗袍,旗袍上有许多细碎的小花。女人看了花青很久,女人眼睛很大,人中笔挺,一个线条流畅的鼻子。花青看到女人后来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慢,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就带着烟雾走,烟雾像一件纱衣一样,披在女人的身上。

花青说她是谁?花青这句话是问顺利嬷嬷的,顺利嬷嬷愣了一下,说那是二姨太,叫筱兰花,以前是一个唱戏的女人。顺利嬷嬷的口气里露出一种不屑,这让花青很不舒服。对二姨太的不屑,也就是对三姨太的不屑。花青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顺利嬷嬷那双多肉的手又伸了过来拉住花青的手。顺利嬷嬷说,进房去吧,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带你进房。顺利嬷嬷搀着花青向花青的房间走去,经过走廊的时候,花青看到二姨太筱兰花把自己倚在一扇木雕大门前,微仰着头,吐着一个个烟圈。她看也没看花青一眼,这让花青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顺利嬷嬷把花青引进了房,她那双多肉的手突然伸向花青,在花青的胸前狠狠捏了一把,让花青感觉到疼痛。顺利嬷嬷的眼光有些异样,是花青说不清楚的异样。她又把手伸过来,摸了一下花青的屁股。顺利嬷嬷说,你长得真瓷。花青听不懂长得真瓷是什么意思,这显然不是一句本地话。顺利嬷嬷继续摸索着,她把手探到了花青的怀里,触摸到花青绸缎般的皮肤时,她内容不清地笑了。她说,这个宋祥东,这个宋祥东。

顺利嬷嬷铺好了被子,又用剪刀剪短了蜡烛芯。后来顺利嬷嬷的身子晃了晃,走出了房间门。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是一种令花青恐惧的安静。这个时候她开始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床,马桶,梳头桌,四仙桌,圆凳,红木箱和明式大木衣柜,做工精致,那一定都是一个叫做胡运的木匠做的。花青想到了胡运锯木的情景,想到了胡运挥斧头和手拿墨斗的情景,想到了胡运在宋祥东面前陪着笑脸的情景。然后,一定是从东阳来的雕花师傅雕龙雕凤雕花雕草,优秀的漆工在家具上打磨,并且涂上了厚重的真漆。花青站起身来,她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抚摸着一场1942年冬天突如其来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