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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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彼岸(3)

惊蛰这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从阿根廷寄来的国际挂号信。

发件的日期是一个星期前,发件人是一个住在布市圣特尔莫区的名叫西尔维娜·费尔南德斯的女人。他打开信件看了,西班牙文简洁明了,只有短短三行字,写明他父亲于半月前过世,留下遗言让他过去参加葬礼,时间定在三月十四日。

他在公司办公室的沙发里一直坐到深夜。零点报时响起时,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存在。然后,在下一刻,一阵莫名的愤怒攫住了他,把他从沙发里拽出来,带到了月亮地里,看着马路上白光疾驰,过后又忘了愤怒从何而来。

他回到写字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封信,随手窝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短暂的平静之后,他又把信捡起来,重新展开,铺平,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把那些印刷体西班牙文一一仔细校对过了,确认信上说的和他想的确实是一回事,然后把它放进最底层的抽屉里,靠着椅背,闭上了眼,心情异常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清晨,他拿起电话,想要打给小叔,犹豫了一阵又放弃了,最终决定亲自跑一趟香港。那时大航海家已经告别了航海生涯,在蒲台岛经营一家小轮公司,和去三亚潜水时认识的一个海豚驯养师组成了两人家庭。

在岛上待了两天,小叔开船带他环岛游览了一遍,像导游一样热情地给他介绍各个景区的看点,对于他父亲的事只字未提。到了第二天晚上,小叔把买好的机票递给他。他松了口气,默默地把机票接过来。三十六个小时后,飞机进入阿根廷领空。

从高空俯瞰布市,就像一张笼罩在黑色的海上的金色的网。埃塞萨国际机场灯火通明。空气中充斥着玫瑰、柑橘和天竺葵的香味。他依稀记起那气味的来源,那是来自一个女人类学家特有的体香,是月亮在月亮谷滴下的疼痛的泪水的馨香。

从机场出来,他打了一辆浅绿色福特皮卡车,把信封上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车内没有开空调。窗户开了一半,滚热的风送来柠檬和熟玉米的香甜,但却勾不起他的食欲。飞机上他什么也没吃。炎热让他的内心烦躁不安。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市区的天气预报,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在初秋的布市并不多见,预报员说是近一百二十年来的最高温似乎并不为过。

夜晚的道路还算畅通。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到了圣特尔莫区。车子缓慢地从商业街经过,一路往西行驶,时而有野猫从路旁的树丛里窜出来,司机不得不走走停停,每一次急刹车都要骂上几句。

从商业街下来,车子转过街角的一家古董店,上了一条幽静的鹅卵石小路,走了大约两百米,停在一座波赛树和铁艺栏杆围绕的独栋宅邸前面。

宅子是典型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建筑,好像宗教电影里的中世纪欧洲的贵族府邸,空间和气势都给人一种无处立足的压迫感,但这感觉是可以排遣出去的,出口就来自于那些像蜂巢一样致密的窗户,以及边隅角落随处可见的破败之象。

三层楼看不见楼顶,只有底层亮着灯。昏暗的橘色灯光下,一个女人抱着双臂站在门口,黑色丧服在身上略显宽绰,黑底绿花连帽披肩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应该有六十几岁,实际也许更年轻些,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让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他在门前站了大概有半分钟。因为来人的容貌与亡夫相似,新寡的女人看得出神,一度哽咽不已,直到车灯从眼前闪过,女主人费尔南德斯才回过神来,想起请客人进门。

中央庭院很干净。中式园林格局看上去错落有致。植物的品类虽然少但有代表性。一个圆形水池把鹅卵石小路一分为二,又在大理石台阶下合二为一。水池里的照明灯没有开,能听见潺潺流水声从双层汉白玉石雕人物喷泉落下来。一个看上去与女主人年纪相仿的菲律宾女佣站在台阶的一侧,神态恭敬地等着为他们开门。

他们在一张竹板椅上坐下。女佣端了准备好的茶水和焦糖牛奶夹心饼过来。一头阿根廷杜高犬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在走廊里踱步,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完全失去了战斗犬的战斗力。

费尔南德斯向它招招手,管它叫海啸。叫海啸的狗走到女主人面前,用那只无精打采的海盗眼打量着旁边的客人,然后走到他的脚边趴下来——老眼昏花的狗把他错认成了男主人。

海啸是七年前外交官从郊区收容所带回来的。七年前它还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因为脑瘤被主人遗弃在收容所门前。名字是外交官看着电视新闻起的,外交官很喜欢它,每次出门都不忘带上它。小家伙也很懂事,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外交官。外交官参加聚会,它会安静地在院子里等,在主人出来之前不会弄出一点动静。

半年之前,它旧疾复发,外交官带它去看了医生,医生认为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最好的治疗就是安乐死。外交官不同意,坚持把它留在家里。两个月前,它刚刚过了自己的十周岁生日,按照人类的年纪来计算,它现在已经是九十岁高龄了。它的胃口越来越差,在外交官住院期间彻底失去了食欲,如今每天只喝一点蔬菜汤,肉眼可见微薄的生机一点点从羸弱的生命中流失。

女主人费尔南德斯双手捧着茶杯,体态端庄,举止间有一种既开放又保守的高贵气质,微妙地介于两者之间,中庸的性格可以想见与外交官的相处是何等投契。

她希望他不要介意自己说西班牙语,她跟外交官学过一段时间的汉语,被外交官批评为歪腔邪调,并非因为怪异的发音,而是因为缺乏缜密的组织和严谨的逻辑。女主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个只比她小十几岁的客人,从他忧郁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来自过去的愁绪。那种隐秘不发的奇特感情,那正是她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从那个与她朝夕相处的男人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寂寞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