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荆棘
沈舒言是被冻醒的。
晨雾凝成的水珠顺着叶尖砸进衣领,激得她浑身一颤。身下的腐叶堆里钻出百足虫,正慢吞吞爬向她手背。
沈舒言猛地缩回手,却撞上苏芷兰温热的胳膊——少女蜷缩在蕨丛中,掌心还紧攥着半截削尖的树枝。
“嘘。”
苏芷兰忽然伸出一个食指,指尖抵住她嘴唇,偏头示意看前方。“有狼群在分食。”
沈舒言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远远的隐约能看见三头灰狼正撕扯一具骑兵尸体。马鞍滚落在一旁,马已不知所踪,箭囊被利齿扯破,羽箭散落一地,如同白骨。
腐肉的腥气隐隐从那处飘来沈,舒言盯着远处的惨状,喉咙火燎般疼,胃又开始不适起来。
“我一会去把那些兵器捡回来,我们好防身。”苏芷兰说完按住沈舒言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动。
“你得先解毒。”
沈舒言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不知何时肿起两道紫痕——是昨夜逃命时被毒藤划伤的。
苏芷兰将早就草药嚼碎,细致地敷上去时,她疼得险些咬碎牙关。
这时狼群突然停下动作。
一头母狼嘴里叼着“猎物”转头向她们藏身处,琥珀色瞳孔缩成细线。沈舒言摸向发髻里的钢笔,却见苏芷兰从腰间摸出一把弹弓状。
“东南向三十步,有片密林。”她将碎银塞进沈舒言掌心,“我引开狼,你去林间,到树上等我!”
沈舒言攥紧碎银。这是苏芷兰最后的家当,却在这种关头给了自己,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狼群决定向二人藏身地摸来时,沈舒言已踉跄着冲向密林,钢笔成了她唯一的刀。
而苏芷兰则在射出一颗石子吸引狼群注意后,如山猫般往西北方向蹿去。无奈狼群速度实在是太快,苏芷兰只来得及爬上最近的一棵歪脖子松树,粗糙的树皮刮破掌心,血珠顺着枝干滴落。
树下三头灰狼围拢过来,母狼的鼻尖还沾着“猎物”的鲜血,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她。苏芷兰无法,只好用弹弓攻击试图击退狼群。
此时母狼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扒住树干,利齿离她的脚踝仅半尺。苏芷兰再次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一颗石子——那是她最后的“弹药”。
“畜生,看招!”她将石子扣进弹弓,瞄准母狼的鼻尖。
石子破空击中再次击中狼鼻,母狼哀嚎一声退开,却并未逃走,反而绕着松树转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另外两头狼也加入包围,六只狼眼在暮色中泛着幽绿的光。
已经没有石子了,苏芷兰摸出腰间的鱼形玉佩。这次她瞄准了公狼的左眼——那是狼群中最强壮的一头。
“嗖!”
碎石擦过公狼的眼睑,鲜血溅在松针上。公狼暴怒地扑向树干,利爪撕下一片树皮。苏芷兰趁机折断一根松枝,用松枝抽打公狼受伤的眼睛。
突然母狼跃起,獠牙几乎咬中她的裙角。苏芷兰猛挥松枝,划过狼耳,带出一道血痕。母狼吃痛退开,却仍不肯离去,三头狼像鬼影般在树下徘徊。
僵持约两个时辰后,母狼忽然哀嚎着退进灌木丛。公狼犹豫片刻,最终转身跟上。最小的那头狼却仍不甘心,仰头冲她龇牙,直到苏芷兰将松枝狠狠掷下,才夹着尾巴逃进暮色。
树下的腐叶堆里,散落着几缕狼毛和血迹。
苏芷兰瘫坐在枝杈间,掌心被松针扎得血肉模糊。她望向沈舒言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可千万别让我白挨这一遭……”
四个小时过去,日头升到正中,树影缩成脚下一团黑斑。沈舒言蜷在树杈间,毒藤划伤的小腿虽然有草药缓解但已经肿起许多。她将裙边撕成布条,紧紧扎住伤口上方,可每动一下都像有钝刀在剜肉。
沈舒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像塞了团火炭。她望向苏芷兰离去的方向,密林深处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
“不能再等了。”她咬牙抓住树干,一寸寸往下挪。
落地时,伤腿一软,她重重摔在腐叶堆里。腐殖质的酸臭呛得她干呕,却连一滴口水都吐不出。她摸向发髻里的钢笔,金属的冷意让她稍稍清醒。
原路返回途中一丛低矮的灌木引起她的注意。叶片肥厚,边缘带锯齿,茎秆上结着紫黑色浆果。沈舒言凑近细看,是“野莓藤”,果实有毒,但茎秆富含水分。
她用钢笔撬开茎秆,乳白色汁液渗出。她舔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微甜,味道有点像稀释的椰汁。
“至少少量食用没毒。”她将汁液挤进随身携带的水囊,又撬开几根将水囊装到半满状态。
这时另一处山头隐约传来狼嚎,她浑身一僵。
“苏芷兰……”她攥紧钢笔,望向层峦不见尽头的山峰。
沈舒言回到二人开始的藏身地,腐叶堆被狼爪翻得凌乱,散落着几缕灰毛和血迹。她的心猛地揪紧——没有苏芷兰的踪影。
“是我害了她……”她跪坐在地。
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沈舒言攥紧钢笔,屏住呼吸。
“别动。”一个沙哑又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转身,看见苏芷兰沐浴在阳光中,左手握着满是血迹的短刀,右手提着弓,背上背着羽箭。她的葛布衫被撕成布条,缠在手臂和腿上,血迹已经干涸。
“你……还活着?”沈舒言的声音颤抖。
苏芷兰脏兮兮的脸上扯出一个张扬的笑容:“狼群没啃动我,倒是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她指了指沈舒言肿得像萝卜的小腿。
二人互相搀扶着坐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苏芷兰用短刀割开沈舒言的裤腿。伤口有些发红,隐隐渗出黄色的脓液。
“我去找点药。”苏芷兰起身,却被沈舒言拽住衣袖。
“那里应该有白当归”她指向溪畔
苏芷兰不疑有他,两人又互相搀扶着走向溪边。
溪畔乱石间生着一丛伞状白花,花瓣背面泛着蛛网般的紫纹。
苏芷兰率先发现。“毒芹?”
沈舒言摇头,“不对,叶脉是羽状的,是白当归!”
苏芷兰愣住:“你懂药理?”
“我外祖父是中医,略有了解。”沈舒言扯下花瓣咀嚼,苦味在舌尖炸开,“白当归能消炎止血,根茎熬汤还能退高热。”
顿了顿,看向苏芷兰道,“我们弄一些捣烂先用了,等休息好了再采一些晒干,带着路上以防万一。”
苏芷兰闻言点点头认可。
待二人都各自上好药后,苏芷兰从怀里掏出一块肉。
“这是什么?”
“马肉。”苏芷兰咧嘴一笑,“那个骑兵的马也被狼杀了,就在不远处,还没吃完呢,我捡了一块大腿上的。马肉虽糙,总比饿死强。”
“可是我们没有火。”
“那可不嘛!”说着苏芷兰掏出一个火折子。
篝火舔舐着马肉,油脂滴进火堆,炸开细小的火星。苏芷兰用树枝拨弄炭灰,忽然开口:“等翻过这座山,我要去城外的青石镇。”
沈舒言抬头:“投亲?”
“祖父下狱前,曾与祖母约定,若沈家出事,便在青石镇土地庙的供桌下留信。”苏芷兰的声音浸在夜色里,“祖母和父亲母亲……或许还活着。”
沈舒言摩挲着钢笔。穿越前她是孤儿,此生又是满门尽灭,那个“或许”像根刺扎进心里。
“你呢?”苏芷兰突然问,“要往何处去?”
“我无处可去。”她将一截枯枝丢进火堆,“但姓秦的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苏芷兰轻笑:“那你可愿顺路护我去青石镇?”
“不怕我连累你?”
“沈家一百三十六口人的血。”说着苏芷兰将烤马肉撕成两半,一半递给沈舒言。“够淹死十个秦相了,不差我这条命。”
沈舒言接过马肉。肉质粗粝如沙,如这艰难的世道。
二人又是一阵忙活,整个下午忙忙碌碌晒白当归。夜幕降临前,二人轮流站岗,借着溪水洗漱了一番。最终挑了一个类似于敞开的手掌似的树杈躺下过夜。
之后赶路的日子里,她们像两只寻蜜的勤劳蜜蜂,在林间翻找每一寸泥土。沈舒言逐渐发现,这座山像是座被战火遗忘的宝库:
腐烂的栎树桩上生着猴头菇,其药效堪比云南白药;缠满枯藤的岩壁间藏着野三七,根须足够治疗十人的刀伤;甚至有一株被雷劈焦的老桑树,树洞中积满琥珀色的树脂——那是天然的抗菌剂。
“这比黄金更贵呢。”沈舒言将树脂灌进竹筒。
“若在京城,这一勺能换匹绢。”
苏芷兰却挖着野葛根苦笑:“眼下只盼能换条命。”
第七日,她们闯入一片峡谷。
沈舒言踩到块凸起的硬物,险些摔倒。拨开藤蔓后,她呼吸一滞——焦黑的田垄如龟甲般皲裂,半截木犁斜插在土中。
这里显然曾是被山民开垦的农田,如今却被战火焚成废墟。
“是秦相的焦土策。”苏芷兰碾碎一把土,“朝廷怕流民占山囤粮,烧了所有野村。”
沈舒言跪下来刨土。腐殖层下散落着未被烧尽的块茎,表皮皱缩发青,形似畸形的卵石。她剖开一颗,乳白浆液渗出,惹得苏芷兰急退:“当心毒!”
“是野芋头。”沈舒言却笑了,“煮熟就能吃,淀粉含量是稻米的三倍。”
更大的发现藏在田埂西侧。
一片匍匐的藤蔓间垂着纺锤形块根,表皮紫红龟裂。沈舒言颤抖着挖出一颗,指甲掐进淡黄的内瓤。
“这是……这是番薯!”
“姓秦的烧山反倒催了芽,高温让休眠的种薯复苏了!”
苏芷兰茫然:“番薯?”
“亩产二十石,旱涝保收,插条即活。”沈舒言将块根揣进怀里,“若推广开来,江南饿殍能减七成。”
她们在小山洞里过夜。
“你信吗?”苏芷兰忽然开口,“那些番薯真能活万人?”
沈舒言拨弄火堆。她想起论文里寥寥数字:明万历年间番薯入华,百年内人口翻倍。可那些文字此刻重如千钧。
“我信。”她望向漆黑的山坳,“但我们得先好好活下去才行。”
夜枭的啼叫声中,二人轮流守夜。
沈舒言抱着番薯睡去,梦见自己站在现代超市的粮油柜前。一袋袋真空包装的甘薯粉堆成山,标签上印着“苏芷兰”三个字。
晨光刺破雾气时,她被尖叫惊醒。
急忙起身跑出山洞,只见对面山洞里苏芷兰正用火把逼退一条蛇,而蛇身后方的岩洞里,赫然堆着几十袋黍米——封口处的官印沾满血指痕。
“是姓秦的私藏的军粮!”苏芷兰踢开蛇尸,“难怪搜山的骑兵越来越多……”
沈舒言抚过米袋。霉味刺鼻,能救活无数百姓的粮食,现如今却堆积在山洞里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