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祭(六)
许锦之在卢家待了一整日。
他看过名册,发现照顾卢乐康的刘婆子,最开始是在陶姨娘院子里伺候的。他叫来刘婆子,刘婆子只说自己做错了事,被贬去照顾卢乐康的。
许锦之又问了几个下人,得知,刘婆子从前很得陶姨娘的信任,就是因为她办事得力。但一个月前,不知为什么,突然她就被赶去照顾痴傻的郎君了。连带着她当初一道被卖到卢家的女儿,都被赶去了厨房。众人皆知,在卢家,最好的差事是跟在卢掌柜身边,其次,便是陶姨娘。去照顾一个痴呆小儿,照顾好了,没什么好处。但照顾坏了,却要担责。
基于此,许锦之觉得刘婆子心中肯定有怨气。不过,他却不认为,刘婆子一个身契还捏在主人手里的下人,敢去谋害小主子。除非......是受人指使。
到了晚上,卢齐光挽留许锦之在家用饭,许锦之倒也没推辞。
食案边儿上,落座的,除了卢齐光,便是陶姨娘的儿子卢乐平。
身为家中唯一健康长大的郎君,母亲又这样受宠,许锦之以为卢乐平会是个被宠坏了的性子。没想到,这孩子生得干净不说,礼仪也挑不出错来。
“阿耶,许少卿,我用完了,先去温书了,告辞。”
看着卢乐平离开的背影,卢齐光满眼都是欣慰,回过神来,他连忙起身给许锦之斟酒。
“家中没来得及备什么好菜,都是家常菜。但这酒,是我珍藏了数年的烧春,还是好多年前,我在蜀地时,故交好友送我的。许少卿多来点儿。”卢齐光讨好地说。
“令郎晚上还读书?”许锦之望着卢乐平离开的方向问。
“他打小就刻苦,也不知道随的谁,可能就是我老卢家祖坟冒青烟了吧。教他的夫子说,可让他下场,试试今年的童生试呢。”卢齐光提到这个儿子,满脸骄傲,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眼前的这位,可是进士及第,忙止了话头,讪笑不已。
许少卿并不在意,商人有财,地位却不高,都想供出个读书人,哪怕只是中个秀才,都能落许多好处。
“如今天色还是黑得早,可要仔细着眼睛,小小年纪,身子骨最重要。”许锦之答。
卢齐光连忙应下,转头就吩咐婢子去给卢乐平的房中多点两盏灯。婢子应下出门,又一婢子捧着一道菜进来。
“奴得知许少卿大驾光临,留在家中用饭,特意制了酸枣糕,以防许少卿觉得家中的饭腻味。”婢子将餐盘高举过头顶,身子却弯得很低。
“谁允许你进来的?!”没料到,卢齐光看到她大为光火。若不是许锦之还在,估摸着,他手上的筷子就要扔到她脸上。
婢子瑟瑟发抖,将餐盘送到食案上,就要离开。
许锦之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气,像是几种劣质香粉混合而成的气味。他看向婢子,弯了弯唇角,道了一句:“多谢。”
所有人都很吃惊,包括卢齐光看向该婢子的目光也复杂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片刻,冲许锦之道:“这是在厨房做事的丫头,叫莺儿,没什么规矩,幸而许少卿不嫌弃。”
莺儿......许锦之在名册上见过她的名字,她就是刘婆子的女儿。
许锦之顿了顿,心中有了一个新的猜测,面上却不显,只是笑了笑:“年轻丫头,这样才娇俏可爱,一味老成,就失了天真,反倒无趣。”
“是,是,许少卿说得有理。”卢齐光又给许锦之添酒。
许锦之就着酒杯,与卢齐光推杯换盏。许锦之的酒量跟无底洞似的,卢掌柜珍藏的烧春都下去一大半了,他还好好的,倒是卢齐光自个儿面红耳赤、目光迷离的,先是不行了。
“卢掌柜刚刚为何为难个小丫头?其实,人往高处走,她想给自己谋个出路,也是人之常情。”许锦之话中有话道。
卢齐光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那个死丫头,是我花钱买来的,陶娘看她机灵,就派她去照顾二郎。结果,这个贱蹄子居然勾引二郎。二郎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夫子说他是个好苗子。将来,二郎若是高中了,攀个做官的亲家也不是不可能,怎么能让这个贱蹄子毁了!”
和许锦之料想得差不多。陶姨娘发现莺儿存了勾引自个儿儿子的心思,迁怒其母,才把这俩人打发到别处去的。
只是,这样一来,陶姨娘真心厌恶这对母女的话,就不会借其手,去残害卢乐康。许锦之先前的猜测,全部被推翻了。
卢齐光酒吃得多了,人醉得不轻,一高兴,就同许锦之说了许多心里话,这些心里话里,更多是关于卢乐平的。
“其实,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瞧不起我们做买卖的。但没我们做买卖,你们吃什么?改明儿,等我儿子当了官,我也就不用受你们暗地里的白眼喽。”
“再说了,你们当官的,自个儿会读书,儿子却不中用。你知道吗?我儿子不光德行出众、读书刻苦,就连女色上也十分自律。那贱人勾引他,还是他自个儿将人提出来,要处置的。”
许锦之将这些话都记下了,随后又与卢齐光边吃边谈。最后,酒见了空,许锦之起身告辞。
卢家的下人将许锦之送到前门,许锦之恍惚间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瞧,顺着目光望过去,发现是卢乐平。
他不是在温书么?杵在这儿做什么?
对方朝自己作揖,恭送许锦之出大门。
随风将马牵了过来,二人骑马慢行。稍稍走得远了些,随风就迫不及待将自己在卢家打听到的事情和自家郎君说。
“都知道他们家宠妾灭妻,但这也太夸张了。正妻素日用白帕子就着井水洗脸,妾室拿石灰粉洗完一遍,还要用玫瑰兑的水擦一遍,也太奢侈了。”
“还有那个卢乐平,下人说他脾气古怪,总爱无缘无故发脾气。莺儿勾引卢乐平在先不假,但那小郎君年纪轻,心却狠毒,自个儿将人捆了出来。原本,陶姨娘和卢掌柜的意思,略施小戒后,把人赶走就成。谁知,他硬要把人脱了下衣,当着众仆人的面打一顿。人打得奄奄一息了,倒是请郎中治了,治完就丢进厨房,私底下唆使大家一道孤立、欺负她。”
随风说完,身子微微颤了颤,不知是被风冷的,还是被卢乐平深不见底的心思吓的。
许锦之亦皱眉,他脑海中浮现刚刚与卢乐平对视时,对方阴暗淡漠的眼神。
思及此,粘稠的寒意从青石板路底下渗了上来。
“吁——”
许锦之勒马掉头,就要返回去。
“郎君,快宵禁了。”随风提醒他。
许锦之又将马调回身,吩咐随风:“你明天一早去卢家,传卢乐平来大理寺问话。”
“是。”随风应道。
忽起了一阵夜风,吹得四周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魑魅魍魉藏在草木中一样。风一停,声音也就停了。
许锦之归家,夫人身边的婢子秋月站在二门迎他。
“郎君回来了,夫人可等急了,菜已经热过两遍了。”秋月道。
“我在外面吃过了。”许锦之说。
“查案子要紧,可夫人的心意也要紧。郎君再陪夫人用点吧。你不在家的两日,夫人吃不好也睡不好的,人看着都憔悴了呢。”秋月软着声音道。
许锦之低叹一声,“阿姐说的是,那便走吧。”
许家并非世居长安,祖上来自江南道越州。安史之乱,整个江南地区并未受到多少波及,许锦之是以能安心读书。不过,他父亲去得早。如果不是族长护着,父亲留下的家产怕是都被叔伯们瓜分完了。后来,天下安定,许锦之进士及第,便带着母亲一道来长安。
一般进士及第,都会从校书郎、监察御史这样的官位慢慢往上熬。大多数人熬到正五品的中书舍人退休。极少数官运亨通的,能成为天子近臣。许锦之在长安等待铨选的过程中,破了一桩奇案。圣人认为他善刑狱之事,便将他送入大理寺任司直。后来,许锦之又接连破了两桩陈年旧案,受大理寺卿举荐,升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二十四岁的四品官员,整个朝廷都罕见。
正因如此,许夫人将许锦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许锦之对亲娘事无巨细的爱感到无奈。秋月跟着夫人多年,性情善解人意,充当了夫人与许锦之之间的“和事佬”,所以许锦之便亲切地唤她一声“阿姐”。
“你先去,我吩咐下人给你烧水沐浴。”秋月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许锦之嗅了嗅衣袖,一身的酒气,确实该洗一洗了。
他推开母亲屋子的门,许夫人一看见他,立刻站起身,先是将他上下打量好几遍,然后又絮絮叨叨对他好一通埋怨,最后才令他坐下,命人热菜、摆碗筷。
“母亲,我在外吃过了,我陪您喝点汤。”许锦之说着,就动手给她和自己盛汤。
“以前,你每顿饭都陪我吃的,现在当了大官,反倒是应酬比母亲重要了。哎,儿大不由娘喽。”许夫人叹道。
“阿娘,我不是应酬,我是......”许锦之看到母亲的左脸上有一块烫红的伤,不禁皱眉,“母亲脸上是怎么了?”
许夫人有些难为情地回道:“用了些长安城的时兴玩意儿,第一次没留神,就被烫到了。我们,我们还是先用饭吧。”
许锦之偏要继续问:“什么时兴玩意儿?”
许夫人磕磕巴巴,半边脸红了起来,“长安的娘子们都爱用‘珍白粉’洗脸,说是能将胭脂水粉洗得干净,还能美白。”
许锦之立刻明白了母亲为何羞愧不已,毕竟,一个年逾四十的寡母,在众人眼中该是清心寡欲的,现在不但对自己的容貌如此在意,还迷上年轻娘子们用的东西,实在不该。
不过,许锦之却不在意这个,只一味问到底:“珍白粉是什么?”
“就是......贝壳磨成粉,再掺了些草药,第一次用,我不知这玩意儿遇水能生热,就被烫到了。”许夫人说到这儿,更是羞红了整张脸。
贝壳的主要成分是石灰,这玩意儿遇水生热。用石灰水洗脸,确实能美白,时间久了,却能毁容。这东西在战国时期就有,后来被娘子们弃用了,怎么如今又时兴起来了?
许锦之忽然想到,陶姨娘似乎也用石灰水洗脸。那么......
“原来是这样。”许锦之自言自语道,显然,他已经知道卢乐康的死因了。
“你身上酒气这么冲,我让人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吧。”许夫人说着,就要唤婢子去准备。
“不必了。”许锦之拒绝道,随后他看向母亲,神色复杂地问了一句:“后宅女人为了争宠,为了挣出路,真的连自己的良心都不顾了吗?”
许夫人愣在那儿,不知儿子何意。
再者,丈夫只有自己一房妻子,不曾纳妾,也没有通房。所以,后宅女人之间的腌渍事儿,许夫人听过,但不曾真的见过。
不过,她是不会叫儿子的话落到地上的,于是,用女人特有的同理心,尝试去理解:“或许是被逼的呢?我年少时,曾有个要好的手帕交,她后来嫁的男人徒有一张脸,整日花天酒地的,还用她的嫁妆纳妾。她以前性情天真烂漫,硬生生被逼得歹毒了起来,听说打死个妾,被判徒一年,最后......”
许锦之觉得跟母亲话不投机,于是闷声喝完汤,便起身道:“大理寺事忙,母亲以后不要等我用晚饭,该早日歇下才是。”
说完,许锦之便转身离开。
许夫人还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间,她的目光落向满桌热了又热的菜,不免觉得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