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檀香袅袅升起时，我看见白十九的虚影在供桌前渐渐清晰。这位总爱穿月白长衫的刺猬仙家正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香灰，青烟在他指尖缠绕成卦象。

“离上坤下，火地晋。“他忽然转头看我，“林丫头，你今日这卦主东南方，求卦人面带黑气，怕是沾了不该沾的老物件。“

话音未落，门铃骤响。透过雕花木门的缝隙，能看见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汗，他腋下夹着的锦盒缝隙里渗出缕缕黑雾，那雾气竟在阳光下显出鳞片状纹路。

“我叫杨振业，是做古玩生意的。“来人刚落座就急不可耐地打开锦盒，青铜蟾蜍在红丝绒衬布上泛着诡异幽光，“自从收了这尊明代三足金蟾，每到子夜蟾口就会渗出黑血，家里天花板总有指甲抓挠声......“

白十九的虚影忽然凝实，他俯身细看蟾蜍腹部铭文，白玉似的面庞几乎贴上铜锈：“嘉靖三十七年？这可是个要命的年份。“他指尖点在蟾眼处，“你看这阴刻的火焰纹，本该是招财进宝的瑞兽，偏要掺进三缕人发做胎，铸器师怕是怀着滔天怨气。“

我伸手触碰蟾身，冰凉触感中突然窜起灼痛。画面如潮水涌来：幽暗地窖里，铁钳夹着烧红的铜块，戴镣铐的匠人正将一绺灰白头发埋进陶范。忽然牢门大开，锦衣卫的绣春刀闪过寒光......

“这蟾蜍的主人，祖上可是在明朝做过皇商？“我收回手指，袖中黄表纸已被冷汗浸透。

杨振业浑身一震：“您怎么知道？我曾祖父那辈确实是给宫里办差的，后来......“他喉结滚动，“后来家里金库总是莫名起火，直到搬离老宅才消停。“

白十九突然轻笑，他袖中飞出三枚铜钱，叮当落在蟾蜍背上组成巽卦：“金生水而水克火，偏偏你们杨家靠熔金炼银起家。当年铸这蟾蜍的匠人被灭口前，怕是下了血咒。“

窗外槐树沙沙作响，我突然看见有个佝偻黑影趴在杨振业肩头，枯爪似的五指正慢慢插进他天灵盖。白十九朝我使了个眼色，香炉里突然爆起一簇火星，黑影尖叫着缩回锦盒。

“今夜子时，带我们去老宅。“我往杨振业眉心拍了一道净心符，“记得准备七盏长明灯，三斤陈年糯米，还有——“目光扫过他腕间蜜蜡佛珠，“把你祖传的那柄金匠锤找来。“

子时的月光像掺了水银，杨家老宅的飞檐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白十九现出真身，银白软刺在夜风里泛着冷光。当他爪子触到门环时，铜绿突然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血锈。

“果然用了镇魂钉。“他尾巴扫过门槛缝隙里凸起的铜钉，“七根桃木钉沾了黑狗血，这是要把冤魂永世封在宅基里。“

杨振业抱着金匠锤瑟瑟发抖，锤头云雷纹间隐约可见干涸的血渍。我点燃犀角香，青烟顺着地缝钻入地下，砖石深处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

白十九突然人立而起，前爪结出复杂法印。地面开始震动，七盏长明灯同时亮起幽蓝火苗。在火焰扭曲的间隙，我看见四十三个透明人影从墙里浮出，他们脖颈都拴着青铜锁链，另一端没入杨振业心口。

“万历年间，工部为炼制九转金丹征召天下巧匠。“我听见自己声音变得空灵，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借我之口诉说，“你祖上献计用活人精血养器，四十三名匠人被囚在地窖熔炼法器。他们怨气化成的业火，烧尽了杨家七代财运。“

锦盒中的青铜蟾蜍突然剧烈震颤，黑血汩汩涌出，在空中凝成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双目泣血，手中虚握的锤子正与杨振业怀里那柄一模一样。

“以人饲器，器成魂灭。“老者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转动，“杨守业，你以为换了皮囊就能逃过誓约？“他枯爪指向西墙，“地窖第三块砖下，还埋着当年契书。“

杨振业突然跪倒在地，金匠锤脱手飞出，锤头不偏不倚砸在西墙裂缝处。砖石崩裂的瞬间，泛黄的羊皮卷轴被阴风托到半空，朱砂写就的契约上，四十三个血手印正在渗出新鲜的血。

白十九的软刺根根倒竖，他跃上供桌吐出内丹，莹白光芒中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锦衣卫将匠人们推进熔炉，杨守业捧着金丹大笑，而炉中惨叫的魂魄被强行封入刚铸好的金蟾......

“因果轮回，如今该你杨家子孙偿还了。“老者鬼魂化作黑雾缠上杨振业脖颈，“我要你杨家断子绝孙，生意凋零，就像当年我们......“

“且慢！“我突然咬破指尖，在契约上画出渡魂符，“诸位若肯放下执念，我以出马弟子之名起誓，必让杨家人赎清罪业。“血珠滴在羊皮纸上，四十三个手印开始泛金。

白十九趁机抛出铜钱阵，将怨灵暂时困在巽位：“丫头说得对，你们纠缠四百年，不就是为了讨个公道？让这小子继承祖业重开金铺，用现代工艺完成你们未尽的镂空錾刻技法，岂不比同归于尽痛快？“

月光忽然大盛，青铜蟾蜍表面的铜锈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暗藏的金丝纹路。杨振业突然抓起金匠锤，朝着自己左手小指狠狠砸下！

“我以血立誓，定将诸位大师的技艺传承于世。“他忍着剧痛将断指摆在供桌上，“从今日起，每件金器都会刻上四十三位匠人的名讳。“

老者鬼魂怔怔地看着那截断指，漆黑眼窝里淌出两行清泪。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雾霭时，青铜蟾蜍突然裂成两半，四百年前未完成的镂空金蝉在朝阳中展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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