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里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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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张的红薯酒存放的时间够长,入口时寡淡似水,后劲却足。红薯酒没有白酒那般醇厚,也没有啤酒那样清爽,它柔绵味苦,像一位身世惨淡的女子。红薯酒不醉人,醉心,没有心思的人喝它,压根喝不醉,可是世间有几人没有心思?油茶村人爱的就是它那份苦,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苦才能抵消他们身体上的疲乏,就像运动过后才拥有那份舒适。

瞎大娘打起了瞌睡,倩倩还不舍离去。玉梅与国珍收拾残局,洗洗刷刷到夜深人静。秋婆婆躺回了床上,不知有没有睡下。老张打了一个酒嗝,说他要回去睡了。瞎大娘听他说要走,催着倩倩也要走。倩倩撇下手里的石子,扶着奶奶去了。国珍安排玉梅去倩倩家里睡,所以玉梅也去扶了瞎大娘。

几人走远之后,听见老张哼唱起一首小调:“青山在,绿水流。山河依在,唯有我孙淑云换了容装。风吹鬓发,银丝飘。二十年老了我孙氏娘。二十年寻夫,夫不见。二十年想儿,痛断肠……”

原是一曲哭腔,老张哼起来,没有半点悲伤的味道,倒是引起村里的狗大叫了起来。

国珍忙完了,回屋看一眼秋婆婆,出门哄着瑞雪说要回家了,明儿还得早起上学去。李景平似醉非醉,与周子先聊个没完。周子先已经大醉,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一句话说了三句话那么长。小乐烧好热水,坐在炉边,默默等着周子先去洗澡。

国珍道了别,扶起东倒西歪的李景平。周子先送他们到院门口,李景平几次回头,对周子先说些稀里糊涂的醉话。

周子先目送他们到石板路,刚转身,又听见李景平也哼起来:“小生本姓陈,家有几亩田;别的都不种,单种一园笋。人说我不信,除非亲眼见;两脚不停留,来到了竹林。一园好竹笋,长得肥又嫩;园里有脚印,果然又歹人……”

李景平不仅哼唱,还手舞足蹈,学戏中人的动作。国珍一时扶他不住,转眼间,李景平失足掉进了稻田里,弄了一身泥水,嘴里还嚷着说:“凉快,好凉快。”国珍见他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好气,顾不得挽裤脚,下田里去捞他。瑞雪见他爹掉进田里,差点没乐出声来,忙过去帮母亲。院门口的周子先听见水声,吓得酒醒了一半,听国珍说没事,才醉了回去。

小乐会照顾人,见秋婆婆睡下了,给她拉了拉薄被,小心地熄了房里的灯。周子先洗完澡出来,脑袋清醒了许多,喝红薯酒就这点好,不上头不为难胃,醉得快,醒得也快。

一缕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像一幅画,又像一滩水。微弱的灯光下,周子先和小乐都盘腿坐在床上。周子先轻声地念起国平的信:“秋奶奶,你老人家还好吗?身体是否还像从前那般硬朗?小乐怎么样?长高了些没有?学习有没有进步?有没有听你的话?家里有什么干不动的活,麻烦景平哥哥多帮忙,我回去了再感谢他。我这里一切都好,就是榨油厂经营不好,他们说可能会倒闭。不过,你们不要急心,我寻了份新工作,若榨油厂真倒闭了,我可以立马过去,累是累点,工资还行,比榨油厂高。小乐他,还是要你老多操心。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少喂些鸡鸭,我能保得住家里的开支,你放心。这个月寄送伍佰元回家,我想是够了,若是不够,可以写信给我。等小乐下学期开学,我再寄。一人在外,我就担心你们,你们好,我就安心。收信盼回,想念你们,想念油茶村。李国平。”

信上的字歪歪斜斜,还有不少错别字,周子先半读半猜,断断续续地好歹读全了。小乐听完,没有感伤,只算了算有多久没见父亲的面,算不清楚,又想该怎么回父亲的信。周子先又看了一遍信,检查自己读漏了行没有,再看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个中年人,头发半百,俯首案前,认真地一字一句写信,写一阵,想一阵……

灯灭了,两双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地睁着。窗户外传来几声狗叫,狗应该是看见了人看不见的东西,害怕那东西会伤害到人才发出警示。不一定,也许就是人,赶夜路的人。

就在周子先要睡下时,油茶村后山的老林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动物的鸣叫,又像召唤魂魄,还像是母亲的哭泣声,凄凉悲壮,幽怨嘶哑,听了叫人动容。

周子先没有听过这种叫声,吓得他瞬间没了困意,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近,又好像就在他们的屋外叫一样。

他坐起来问小乐:“小乐,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小乐屏住呼吸,紧张地倾着耳朵听了一下,松一口气说:“周老师,这是山上的猞猁叫。不用害怕,它们不会轻易下山。”

“猞猁?”

“对,它们一年里会叫好几次。”

周子先笑了笑问:“你们不害怕它们?”

小乐说:“头一次也怕,老林里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都有,怕凶猛的下山来,但是听多了,认得出来以后,就不怕了。这个就是猞猁的叫声,不会错。秋婆婆在山上还见过呢,说样子像猫,不怕人,遇上了,你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也不会招惹你,只会远远地盯着你。”

周子先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问:“它叫得这么怪,遇着什么事了吧?”

小乐说:“说不定是踩中了二流子的夹套。天亮前,但愿它能挣脱夹套,保住一条命。”

周子先听小乐的语气似乎有点同情那只猞猁。

猞猁的叫声突然消失了,周子先以为接下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没过多久,猞猁又叫了起来。这一次,他发现猞猁叫的位置不一样,猞猁从纱帽岨跑到了狮子摇铃。

周子先听着听着,也开始同情那只猞猁。他想像着那只猞猁在黑暗中是怎样的孤独无助,内心升起一股要去解救那只猞猁的冲动。这种冲动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停止了,他终究还是一个理性的人,有些事只能想想,不能行动,特别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假如是人在叫救命,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山吗?周子先怀疑自己的勇气。不过,要是有东西胆敢靠近院子,威胁到屋里的人,他会不惧生死,挺身而出。

周子先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等猞猁的叫声彻底地停后,小乐问周子先说:“周老师,你会唱歌吗?”

周子先摇摇头说:“我不会。”

小乐轻轻地“哦”了一声。

周子先知道小乐有些失落,接着说:“我小时候听过许多故事,你想听吗?”

小乐高兴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