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堂到地狱
玻璃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巴郡成都府眉州府眉山县边绕过,逆流入岷江。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青衣道士说话。那说话人三十五六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带白。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干干净净没奈何,旦夕祸福觅生计;阴间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悲欢离合聚了散,欢天喜地乐中忧。斜眼觊觎生美貌,花容芳魂赴九泉。”
那大汉见了突然抢步过去喝骂一声:“臭道士,休得胡言。”
“自辽军侵占燕云十六州,占了我大宋半壁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报应。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见到辽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奸臣当道如家常便饭一般。诸君住在西蜀偏安一隅,当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辽兵何日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贫道布衣子,江西信州龙虎山上清观道士,今日路经贵地,权当与君有缘,几壶好酒夜中斗,一轮残月照今生。”
“布衣子先生,你可是从南方来吗?”说的是南方口音。布衣子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布衣子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打扰?”那大汉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识了。俺乃京东路东昌府聊城县人氏,姓张,名方平,字子轩。”魁梧大汉说罢,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苏洵苏明允苏贤良,眉州府眉山县人氏。”
时任眉山县县令张方平到任的梓州路居于蜀汉政权龙兴之地,成都府千百年来好歹未遭兵劫,是天府蜀国唯一“还能活人”的地方,也因为这个缘故,成都府所担赋税徭役比另外几个府更重。
益州、嘉州、彭州、荣州、资州、邛州、夔州以前都很富庶,可惜在北宋初年,由于宋太祖赵匡胤灭后蜀以后,曾纵兵大肆掳掠,眉州以北各府县扫荡一空,至今已经过了几十年还没恢复元气。
那青衣道长原名赖文俊,人称赖天师,精通天文地理,奇门相术,堪舆八卦,神机妙算;赖布衣,堪舆界祖师爷。他看破红尘,遁隐山林,长与青山白云为伴,人不见其踪。适逢有缘,今生得以相见。赖布衣也曾考中过科举,做了几年官,最终被朝中奸臣陷害,流落民间,最后出家做了道士,一心求道成仙。出家前把那食物金钱全散与穷人,自己在门外盘膝打坐,扶危济困,准备不食人间烟火,脱离红尘世俗。始闻华山云台观有个得道高人,道号扶摇子。扶摇子传闻是太上老君的化身,精通经史百家,有拨乱济世之志。他潜心投入扶摇子门下,被扶摇子收为记名弟子,道号布衣子。布衣子和紫阳真人师出同门,堪舆风水,神机妙算的功力绝不在紫阳真人之下,可惜时运不济,名声远不及紫阳真人,紫阳真人相传是上古男仙之首东王公,世称扶桑大帝,又称东华帝君转世而生,被太上老君收为记名弟子,老君传授他食气炼丹之法,继承了老君的符篆炼丹之术,开创了全真道统一脉,乃道教开宗祖师。
据赖布衣所言,四川巴蜀一带有着一条龙脉。龙脉尚有诸多名目,但这条龙脉是九势山脉的腰部,山势曲折婉转,行于名山大泽,是一条隐龙。龙行飘忽,即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眉州地处成都平原腹地,是天府之国重要的鱼米之乡。眉州所谓是“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眉州是含灵吐玉之地,是介于岷峨之间,为江山秀气所聚。眉州人杰地灵,灵气聚集,是龙脉血府,龙兴之地。
夫脉者,血之府也。
唐朝风水师袁天罡和李淳风曾奉唐王谕旨斩尽天下龙脉,所斩龙脉乃东龙和西龙。也就是所谓的生龙和真龙。斩尽龙脉,可以影响下个中兴王朝的命运。所谓龙脉,到底有何来龙去脉?
“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意思是指土壤开冻,如人身脉动。龙脉乃地脉,象征着地势山脉的起伏和形态,依据不同的状态分为五龙,此乃降龙,飞龙,卧龙,隐龙和腾龙。
中国风水学将山脉比喻做龙。龙脉指如龙般妖娇翔,飘忽隘显的地脉。地脉以山川走向为其标志,故风水家称之为龙脉,即是随山川行走的气脉。古人认为,以此可以辨别藏风蓄水、大富大贵的风水宝地。在中国古代传统堪舆学中,将“龙脉”视作一种特殊的地理形态。“风水术”首推“地理五诀”,就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龙就是地理脉络,土是龙的肉、石是龙的骨、草木是龙的毛发。寻龙点穴,应该就是审气脉别生气,分阴阳。
龙脉所兴之地,乃历代帝王必争之地,得它者,就能得天下。可惜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独享“中龙”,委蛇东西,忽为南北。北龙和南龙早已被斩断!
昆仑山号称是“万山之祖、龙脉之源”。八卦就是一个太极图,太极星最亮垂直下来的就是昆仑山,是十二条龙脉的交汇点。“万山之祖、龙脉之源”,昆仑山是华夏龙脉之祖,也是龙中的祖龙,号称中华第一龙脉”,隶属“北龙”。
秦始皇独享中龙,中龙位于长江与黄河中下游地区,秦岭一带,包括峨眉山,武当山、大别山,徂徕山等。正如中国的万里长城,起于临洮,属之辽东,成堑万余里,秦国大将蒙恬修建万里长城时破坏了很多地脉,蒙恬临终时感叹。“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表达了他对自己主持修建万里长城的工程可能破坏了风水地脉的担忧。九势山脉二势已被秦始皇斩尽,还剩七势盘绕,重重起伏.屈曲之玄,东西飘忽.鱼跃鸢飞,是为生龙和真龙。真龙已被斩尽,慵獭低伏,如枯本死鱼,是为死龙,即失真龙之气,是为不吉。但识得剩下五势亦可谓之真龙,然后观其水口朝案、明堂龙虎,确定结穴之处。龙之势,以妖矫活泼为贵。
眉州地势属于隐龙,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眉州知府陈谨信带着夫人幼子到眉州上任已是一年前的事。马车刚走到城边,远远就看见城门外站着个穿黑袍的青年大汉,生得皮肤白晰眉目俊秀,一见马车,此人紧走几步高声问道:“是延年兄的车吗?”
在这人声鼎沸的地方忽然有人叫他名字,陈谨信觉得意外,推窗一看,来接他的竟是一位山东大汉。便双眼一翻脸上竟是鄙夷不屑之色,两人对望一眼,都感惊异,忙拱手笑道:“想不到子轩老弟在此!”
张方平和陈谨信是大中祥符二年同科皇城司,照时下规矩拜为同年,两人脾气相投,引为至交。后来张方平回乡丁忧守墓,陈谨信外放为官,从此音讯两隔。如今他乡遇故人,张方平喜形于色,于是拉着陈谨信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小弟蒙圣恩外放眉州任眉州县县令,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五载,当了三年的杀猪屠夫,如今已金盆洗手,听说陈兄调任眉州府做了知府,乐得我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一早就在这里等着,哪知等到这会儿才见面,也不知是陈兄的车慢,还是我的心急?”陈谨信欣喜笑道:“早知子轩兄在此,我必加鞭而行!”跳下马车和子轩兄并肩同行,互道别情,张方平大着嗓门问:“陈兄早些年考中进士,依例该优先外放,陈兄大才,将来必为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张方平这话说得真好,陈知府正在困顿之时,听了这暖心窝子的话更是感动,拉着张方平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一听这事张方平顿时大惊小怪,诧异道:“制科考试非同小可,必须贤良大才方能应试,又有秘阁六论,金殿御试,难比登天!不知陈兄考中第几名?”
张方平这一问正搔到陈谨信的痒处,心里十分得意,笑着说:“考了个第三名……”
一听这话张方平又惊讶又羡慕,嗓门儿比刚才更高了:“制科大考分五等,第一、第二不取,三等已是超等了!难怪陈兄初次外放就做了一州知府,我熬了三年才混个小小的县丞。”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我虽是同年,说到文章诗赋,陈兄可以做我的老师,如今你圣眷在身,超等擢拔,小弟自愧不如,连师都不敢拜喽。”张方平捧得实在肉麻,有点刻意巴结陈谨信,反观苏洵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听了这话脸上一红,急忙打圆腔说:“延年兄才学出众魄力十足,我等同年,又是故人,以‘师’相称也无妨,如今子轩兄升了眉山县令,正好大家都是同僚,免不了一起共事,投桃报李广结门路。”
陈谨信心里喜欢张方平反而胜于苏明允。现在他心里肯定烦明允,主簿又是个闲差,早几天晚几天都不要紧,就是不肯给出明确的答复。
大宋朝讲究君臣共治,天子不诛文臣,对臣子的处罚不像历朝那样残酷,最大罪过也仅是流放,平时有细小过失仅是申斥而已。加之商业繁荣,铜钱流通太快,铜料总不够用,于是官员略有小错总被处以“罚铜”,苏明允被判罚铜算是最轻的处分了。陈知府和苏贤良前后见过几次面,自从同科皇司一别,倏忽十年,大家的价值观都发生了改变,所求各不相同,下次见面注定是半生交情半世仇人。
陈谨信听了张方平一通彩虹屁,心里乐开了花,于是别有一番趣味:“子轩兄太客气了,你我同年,岂敢以‘师’相称,千万别这么说。”
两人说笑着不觉已走到府衙门前,苏洵紧跟其后。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皂隶站在门外,陈谨信老远就抬手叫他,那人忙飞跑过来给陈谨信行礼。陈谨信指着皂隶对张方平说:“这伙计叫杨疙瘩,以后就让他照顾子轩兄的起居。”然后转过脸来对杨疙瘩说:“这位是眉山县衙里新到的主簿老爷,眉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苏榜眼、苏贤良!”
杨疙瘩赶紧给张方平行礼道:“大人的住处就在衙门东边,小的先把行李搬过去。”苏洵拉着马车走了。张方平整整衣冠,跟着陈谨信一起进府拜见太守大人。
巴郡太守名叫陈烈,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是位温和敦厚的君子,身材矮胖,面容慈祥,说话柔缓,派人请眉山县令张方平前来,两人见了礼,陈太守笑着说:“张贤良品行端正,前途无量,千年难出的人才。”
陈烈本是进士出身,也有风雅的一面,虽然前任太守留下一个不错的园子给他住,陈太守觉得有些地方不尽人意。于是在院子请来云清观道士赖布衣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准备在府里建一座亭子,专为观景饮宴之用。正式取名为“凌虚台”。陈太守仰慕苏主簿的文彩,也知道这几年来两人之间闹了不少别扭,想借机缓和一下,就专门把苏洵找去,和颜悦色地请他帮忙写一首《凌虚台记》,准备刻成石碑立于台下。
“你来眉州的前几天,晏同叔先生已经写信给我,说苏学士是个大才,将来必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让我在眉州任上好生磨练。”说到这里哈哈一笑,“既然南昌公让我‘磨练’你,苏学士在我这里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陈烈一句打趣的话说出来,厅上众人都笑了。早些日子太守找苏洵的麻烦,挫苏洵的锐气,折苏洵的面子,甚而因为小事弹劾苏洵,扣苏洵的俸禄,这都罢了。这次竟派苏主簿监督运木,让苏洵遭千夫指受万人骂!苏明允对陈太守的厌恶愤慨已然达于极顶,俨然有些收束不住。
晏殊是大宋朝的文坛巨擘,文坛泰斗,宰相、尚书是他的朋友,枢密院枢密使是他的女婿,侍郎、翰林是他的学生,像陈烈这样的官员一心想做枢密使富弼的学生,可惜巴结不上。晏殊对苏洵的才学极为看重,不仅仅是因为苏洵是他的书童,更是他器重的记名学生。晏殊得知苏洵外放眉山县,就请太守陈烈多给他些厉练,希望苏学士早日成才。可惜陈烈委于人情世故,老谋深算,肚里打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想担这个麻烦,就当着苏洵的面把这些都压下去了,屡次都在挫苏洵的锐气,把苏洵当茶余饭后的笑话。
晏殊让陈烈磨练苏洵,陈烈却把这话当成了笑话说了出来,“磨练”二字也也变成了任人唯亲的“袒护”。可惜苏洵年轻,不知这其中利害,一“变”二“练”于他有多大害处,反觉得这位长官十分亲切、十分投缘,忙拱手说道:“太守是我的长辈,能得太尊指点,实属幸事。”
等苏洵应付了场面回到住处,那个叫杨疙瘩的老实皂隶才慢吞吞把行李都搬进苏洵房间里去,见苏洵回来忙迎上来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苏洵这年虚长到二十七岁,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半傻不傻的,还没对杨疙瘩说话,赖布衣早掀帘从里屋走出来,轻轻扯了一下袖管,连忙起身拱手相迎的同时把一串钱塞到苏洵手里,苏洵看也没看转身递给杨疙瘩,连说:“没事了,出去出去,有事我再找你。”杨疙瘩收了钱拱手作揖,脸上不禁变色千恩万谢地去了。
到这时苏洵才有功夫把自己的住处看了一遍。一个挺大的院落,正房三间,偏房三间,前院青砖墁地,整整齐齐,后院靠墙生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旁边还有一棵榆树,一棵没长大的枣树,院子北角有一片土被人翻过,大概早先种了什么,如今深冬,圃里一丝绿意也看不到。紧邻也是一处院落,隔墙可见松柏梧桐相聚成林,那是知府家的后院。
有生以来第一次苏洵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场地,乐呵呵地指着院角那片废圃对赖布衣说:“这里围个花坛,开春以后可以种些花木,边上搭个草亭子,可以饮酒赏月。”又在后院走了两个来回,大概算算步数,“院墙底下挖个池塘养些鱼,池上修一座小桥,院墙边种五棵马尾松,两棵桧树,靠正房这边留出来种桃树,几年就有果子吃了。”
苏洵这个人天性冷淡,随时准备回家躺平深入学习研究诗词歌赋。听闻苏洵热爱田园生活,精心安排家园,赖布衣忍不住笑道:“苏贤良在眉山任期三年,到卸任的时候这些松树能长到院墙那么高吗?桃树能结出果来?真是瞎忙!”
听赖布衣这么一说,苏洵也笑了,随遇而安,自己找个台阶下,苏洵打趣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这里住一天就要折腾一天。”正说笑,忽听树顶上“嘎”地一声叫,抬头看去,原来知府院内一棵树上有个脸盆大的鸟巢,里头卧着两只白鹭,被笑语惊动,戛然而鸣。
赖布衣走到身边悄悄问苏洵:“今天在城门前接你的是什么人?”
赖布衣这一问倒把苏明允的雅兴打断了。苏贤良豪爽答道:“陈延年?陌上花开缓缓归,书中乐事时时春,我们是同年皇城司,平日里读经写诗,研习文献,可与渔樵闲话家常,可与山僧对弈斗茗,汴京一别,七年未见,今日得遇,必相伴余生片刻不离。”
赖布衣善于奇门相术,善于面相之术,能洞察人心,他坐在肩舆里,迎着扑面吹来的凉风,清凉凉的,赖布衣心头不禁先是一怔,进退两难,素来谨慎,并无过错,思虑良久,微微点头,思量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太守,知府这些个人和他们打交道,小心为妙。”
赖布衣一语出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苏洵面色阴沉,素日看赖布衣心里挺踏实的,忽听话锋一变心里猛得一颤,心里猜测赖相师心思颇重,阴谋甚深。赖布衣觉得这话说的有点突兀,一边叫苦一边叫皂隶打热水来,让他洗脸洗脚。赖布衣勉强依傍着柜台坐下发了一阵呆,回过神来含沙射影地向苏洵解析了太守乱圈乱换民田的邪风,视百姓如草芥。赖布衣素来讨厌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苏洵听了这几句话,如堕云雾。从旁插言道:“皎性自洁,袖里清风,倒正合了儒生身份,终生受用不尽。”
赖布衣闻言,顿时语塞,正思如何对答,有趣的是,没接着往下讲。插科打诨道:“入城做贼,算不算祸国殃民!”苏洵却不动声色,问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他沉吟了一下,却是漫不经心一边用温毛巾擦脸,一边又说道:“国家取贤纳才,策卷帘官入仕,我又有何权势诋毁朝廷!”尽管如此想,口里却一声也不敢再言语。瞬间前堂里一片死寂。正说着,苏洵已经笑吟吟地从后寝出来,忙上前见礼道:“多谢吉言,步步行来,步步蹉跌,大不了叫他们割了‘韭菜’去!”
自从史虞姝去世以后,苏洵就像断了弦的琴瑟,梦想破灭后差点陷入歧途,家庭和事业一度陷入僵局,经历过低谷期的人最后都沉默寡言了。程夫人是苏洵的续弦,也就是我们说的第二任妻子,苏洵对前任念念不忘,两人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苏翁因为女儿的事和程夫人娘家关系紧张起来,翁在宋代代表是中老年人,这里的苏翁是对苏洵父亲苏序的尊称。内兄宠妾灭妻,纵情淫乐,伤风败德使他的性格变得异常暴躁,以前对夫人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苏洵经此一事,夫妻两人关系破裂,苏洵那厮真是无礼,要绑妻子投河。原因是苏洵的父亲苏序把苏洵的妹妹许配给了程夫人的长兄,但是苏小妹在程家并不快乐。苏歆潼经常受程家人折磨,不久便郁郁含恨而终。苏小妹的去世激起苏洵的恼怒,似乎认为苏小妹的丈夫程有才是个王八蛋。此仇恨过度到了两家人的恩怨。苏序委托儿子苏洵写了一首诗,暗含毒狠的字眼儿,苏序为亡女之死而自责,苏洵为妹妹之死而不忿。苏洵编了一个家谱,刻在石头上,上面立了一个亭子。为庆祝此一盛事,他把苏姓全族请到苏家祠堂,他要在全族面前,当众谴责他妻子家。在全族人已经奠酒祭告祖先之后,苏洵向族人含沙射影暗指他妻子的兄长程有才——代表一个豪门,程文应之子程有才道德沦丧;把幼侄赶走,独霸了家产;宠妾灭妻,纵情淫乐,伤风败德;父子共同宴饮喧哗,家中妇女丑名远播;程有才是多重身份集于一身的恶霸、官吏、富商,上至朝廷、官府,下到豪门大户、地痞恶棍都有他的身影,两性于闺房、穿梭于宴席、流连于妓院。他娶了苏小妹。又骗了有夫之妇胡贞儿,并把婢女颉惠儿也收入房中。又贿赂了巴郡太守,做了成都州府“检校都监”,掌管本城厢军的屯驻、训练、军器和差役等事务。又通过官府竞标酿酒机构,购买酒曲后自行酿酒。宋朝法律明文规定,限制民间酿酒,只能通过官酒来创造税收。私卖官酒轻则严加处罚,重则抄家灭门。他罔顾法律更是勾结官吏,贪赃枉法,霸占民女,纵欲无度。锦江路前门街有一家叫彩凤楼的酒肆,门头搭建高大的彩画欢门,门前设红绿杈子和漂亮的帘幕,并装饰有贴金红纱栀子灯。装潢奢华。高级的栀子灯,是用玻璃烧制而成。一到晚上,灯火辉煌,有浓妆艳抹的数十位歌妓聚在主廊,等候酒客的召唤。作为当地的酒楼之首,这是唯一一座提供色情服务的酒店,叫作艾酒店,酒店包间中暗自设有床铺。这类酒店的标识是“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以为记认”,识别的关键并非栀子灯,因为所有的酒店门口都有栀子灯,而是栀子灯上是否时时盖着箬竹编成的灯罩。从当地政府部门购买酒曲后自行酿酒的酒家叫作正店。脚店自己不酿酒,是向正店采购酒后零卖,算是正店的经销商。“彩凤酒楼”每年向政府采购酒曲五万斤,为政府上缴不少现钱,是当时的“明星企业”。
苏洵眼中的程氏一家人更是势利小人,欺下媚上,嫌贫爱富;家中车辆光亮照眼,贫穷的邻人为之侧目而视,他家金钱与官场的势力可以左右官府,他家是三十里大盗。专干鸡鸣狗盗之事,苏洵说自己不敢明着告诉乡亲们,只能以泄私愤的方式警戒族人。这惊人的举动一露,可算是把妻子的娘家人得罪到底了,不过他已经准备与这门亲戚根本断绝关系,所以他又告诉家人不准与这家亲戚来往。苏洵对豪门的挑战与当众对豪门的谴责,略微显示出他激烈的性格,他疾恶如仇,有仇必报。
程夫人本是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程家在眉山号称富豪,而苏家原本只是中产,加之苏洵年轻的时候游荡不学,名声实在不怎么样,然而程文应却有慧眼,看出苏洵非比常人,硬是把府上千金嫁给苏洵。应该说程文应看人的本事没有错,可惜对于人的时运,程老先生却看不透。
庚子年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年份,在这一年,上天终于准备抛弃苏洵了,他给苏家带来了两个灾难,同时也给苏洵挖了一个墓坑,并写好了墓志铭:生死有悲,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不知有生死之悲。难成为人子人父。此刻他陷入了绝望。长女次女前后夭折,又经陈太守整治,官场失意,父亲离世,家道中落。三儿早誓,悲从中来,多重打击,让苏洵一蹶不振。从此堕落,整天买醉,借酒消愁。
就在二十五岁这年与早前的酒肉朋友断了来往,回到家里闭门读书,对夫人许诺定要考个官儿来做。哪知苦读两年进京赴试,竟然名落孙山。
若是旁人,二十五岁才知道用功已经有些迟了,科考落第更是颓丧。可苏洵真是与众不同,受挫之后反而振作起来,把从前的文稿诗词一把火烧尽,从此闭门不出,专心苦读,苏洵却忽然脱颖而出!再做文章,下笔雄壮俊伟如江河奔涌、星辰耀然,看过苏洵文章的人无不宾服。不几年功夫,半个大宋朝都知道。蜀中出了一位文章锦绣的“苏老泉”。自二十五岁恍然大悟,到二十七岁闭门苦读,三十多岁出关结交文友,一夜间名动川中,苏洵用自己的文章告诉天下人,岳父、贤妻没有错看他这个人才。可苏洵那刚烈古怪的脾气却丝毫未改,认为以自己的才华实在没必要和学子们一样去考什么科举,于是离蜀进京,想直接得一个官职。可是做官哪有这么简单?钻营几年没有结果。最后苏洵被老朋友劝着哄着好歹又参加了一次“茂材异等试”,这并不是正式科举,而是朝廷专为山野遗贤准备的特殊考试,本以为自己的才华必然一试即中,哪知又一次名落孙山。
科举,一半靠才华,一半靠运气。正应了吕蒙正的那句话,吕蒙正乃当朝开封府推官吕夷简叔父贤能宰相吕圣功。
吕相曾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钓于渭水。楚霸虽雄,败于乌江自刎;汉王虽弱,竟有万里江山。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乘龙之才,一生不遇。先贫而后富,老壮而少衰。满腹文章,白发竟然不中;才疏学浅,少年及第登科。”
落魄才子苏洵的才华横溢早就够了,可运气差那么一筹,山野遗贤又未考中,气急败坏,从此发誓不再应考,而是和当年一样,游历四方,结交朋友,增长阅历,经过几年的沉淀,名气越来越大。
在峨眉山,当年和现在一样,旅客可以乘一小舟自玻璃江逆流而上直到眉山。玻璃江因其水色而得名,因为在冬季,水色晶莹深蓝;夏季之时,急流自山峦间奔流而至,水色深黄。玻璃江为岷江一支流,因眉山位于乐山与成都两地之间,凡欲赴成都之旅客,必须经过眉山。若坐帆船上行,可以看见蟆颐山临江而立。山势低而圆,与江苏之山形状相似。此处即是眉山。幸亏战国时代李冰的治水天才,当地才有完整的水利灌溉沟渠,千余年来,在良好维护之下,始终功能完好,使川西地区千年来沃野千里,永无水患。蟆颐山的小山丘下,稻田、果园、菜圃,构成广漠的一带平原,竹林与矮小的棕树则点缀处。自南方进入眉山镇,沿着整洁的石板路走,便可到达城镇的中心。
要进峨眉山先到眉山县。当地百姓还记得这位“苏贤良”,见他又来了,都觉得这次必能得雨,一传十十传百,一天功夫就聚了两三百人,都要追随苏氏贤良进山。苏贤良既好面子又好热闹,也不推辞,就带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登上峨眉山,照例设坛做法献上青词,等了好久,瓦蓝的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苏洵不甘心,又在山上道观里住了三天,结果天天都是响晴白日,半个雨星儿也没求下来。
这样的心,求不到雨!
运气这东西真有意思,说个顺遂,一顺百顺;说个不顺,处处是坎儿。现在苏洵运气欠佳,连天池里的龙王都不拿他当回事了。雨求不到,只好灰溜溜地下山。刚走到半山腰,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人立脚不稳,那些跟随来求雨的百姓都慌了神,认为是山神发怒,得赶紧找地方避风。苏洵被龙王坑了一回,心里正不痛快,听说山神也来找他的麻烦,气得指着山峰大吼:“我的命由上天掌握,小小山神能奈我何!你弄些风来唬我,老子才不怕你,有本事把风吹得更猛烈些吧!”不听众人劝说只管走自己的路,连滚带爬走下山来,好歹也没出事,气呼呼地回到眉山县衙,刚进二堂,一个穿黑袍的大汉迎上来笑道:“苏贤良这时候才回来,让我好等!”定睛一看,正是曾经和自己在皇宫做皇城司的老朋友张方平。
那年苏洵十八岁,设法混进了皇宫应聘了皇城司。本来打算做掌宫城内侍,怎奈实力有限。为了能够接近那些集贤殿大学士官家们投桃报李广结门路,这对于他来说,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与其他二三十名同时入宫的孩子一起接受宫廷礼仪规章的教育,涉及到重要之处,负责教导的内侍殿头会请两省内侍诸司勾当官来为他们具体讲解。皇城诸门一待天黑必须关闭,日出之前绝不可擅开。”说这话的人是勾当内东门张大椿。出入内宫多要经由内东门,勾当内东门掌宫禁人、物出入,对执掌宫禁的宿卫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官职。苏洵那时才刚满二十岁,以此年龄出任此职的人不多,而他神情淡泊,略无矜色,说话的语气亦很温和。苏洵另留意到,那天前来崇政殿授课讲学的内臣中,他穿的衣服颜色最为暗旧,像是穿了多年的,然而却洗得很干净。
“若确有要事,必须夜开宫门者,皆应有墨敕鱼符。”张大椿继续解释其下程序:“受敕人要先写下时间、详细事由、需要开启的宫门名称及出入的人数、身份,送至中书门下。自监门大将军以下,守门的相关人等阅后要诣阁覆奏,得官家御批,才可请掌管宫门钥匙的内臣届时前来开门。”
入内侍对皇城司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官职,能在宫中遇到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苏洵知道他们现在只是尚无品秩的小小皇城司,内侍小黄门都要比他们高一阶,但就是不明白为何入内门下内侍省的内侍皇城使值得特别尊重。“因为他们是拱卫皇城,保护圣上、娘娘、公主的禁卫军!随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风,不法大臣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张大椿郁闷地说:“我当年犯懒,没留心学习礼仪,才没被分往入内内侍省做皇城使。”
从中书门下回来后,张大椿向众皇城司逐一解释入内内侍省诸司的重要之处:“那些直接入官家寝殿或皇后、诸娘子及公主位护卫的禁军,说全是自后省选出。另外后省所辖诸司也都不简单呐:御药院,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宫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内臣不能任‘领御药院’;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物品,还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处理或禀告中书门下,有他们监管,连官家都不敢随意赏人财物;合同凭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给其凭据,凡特旨赐予,则开列赐物名称数量,交付掌御库之司取出,官家赏赐的东西要经由他们兑现,谁敢得罪?龙图、于昌、宝文阁,掌藏祖宗文章、图籍及符瑞宝玩,都是极贵重之物,在那儿任职的内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门下内侍省不也是为官家办事的么?何以定要分两省高下?”张方平问他。
“大不同,有高下!”张大椿迭声说:“看看前省诸司干的都是些什么事:管勾往来国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虽平日倒清闲,但与宫中人无关,也就无人巴结;后苑勾当官,掌宫中苑囿、池沼、台殿园艺杂饰,以备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职的人其实也就是一批工匠园丁;造作所,掌制造禁中及皇属婚娶的物器,都是干粗活的;军头引见司,掌供奉便殿禁卫诸军入见之事,相当于带路的;我们所属的翰林院下辖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掌观测天象、翰墨、绘画、医药等事,虽说略好一些,但我们书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书院待诏们手下干些誊录的活儿,连内宫的边都沾不到……”
张方平默然,心驰神往,又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且,两省中人的俸禄也不一样呢。就拿两省都有的供奉官来说,我们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绢各五匹,冬加绵二十两,而后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绢五匹,冬七匹,绵三十两……若后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补上,那就是升迁了,获补的人通常都会笑得合不拢嘴……你看门下后省的官儿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光鲜……”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晏同叔,晏先生就穿得很朴素。”
张大椿一时也无语,挠头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攒钱,所以节俭度日。”
经苏洵一提,张大椿忽然对他又好奇起来,问道:“你知道么?听说你要调去应天府书院是晏先生建议的。真奇怪,他对你不是挺好的么?他为何不让你去门下省学习?”
苏洵傻傻一笑道:“我也这样想,大概是觉得这里更适合我。”
张大椿鄙夷地摇摇头,瞧苏洵的眼神分明是说“孺子不可教也”。
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的苏贤良百事不顺烦闷至极,想不到遇上一位好朋友,大喜过望,忙问:“子轩怎么在这里?”
张方平笑道:“我在眉州做了三年的杀猪屠夫。去年金盆洗手,这次到蜀地眉州县办事正在等候公文,听说峨眉山一带山川秀美,特来此地一游,正好明允兄也到峨眉山求雨,就想和你同游,哪知贤弟进了山就不肯出来,害我在县里等你等了三天。”张方平这个人才学出众魄力十足,苏洵感叹和他相处总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苏洵二十七岁那年经历人生低谷期后幡然醒悟,从此走上了正道,可他这一闭门苦读,家里的事全扔给了程夫人,苏家本就不富裕,如今更是每况愈下,自从遭人陷害,仕途终止。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先后夭折,苏洵的脾气异常暴躁,对夫人很少体恤,心里不痛快就吵闹责骂,冷言冷语,面对这么个丈夫程夫人毫无办法,只能把泪水往肚里吞,自己平时做些生意补贴家用,好歹养活了一家子。
苏洵性子越怪,脾气越坏,对夫人越不体恤,而程夫人一味顺从,忍辱负重,绝不与丈夫争执,无形中又放纵了苏洵的脾气,越发对夫人不假辞色。苏洵囊中羞涩,没有盘缠,趁妻子不备,只敢暗中出手,行鼠窃狗偷之事,窃取财物邀请狐朋狗友在酒馆吃喝,那帮狐朋狗友酒足饭饱后对着苏洵一顿羞辱,更可气还让苏洵趴在桌子底下学狗叫。苏洵则更无辜的汪汪叫了起来。
突然有个街坊邻居发现了他,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从家里来眉州府贩绸缎,顺便给苏少爷稍个信儿:苏老爷辞世了。”苏洵得到凶信后怒气冲天,眼神中透出无比凄厉的杀气,旋即杀气腾腾着急忙慌一路小跑回家奔丧。回家奔丧,只见屋漏篱倒,仆佣皆散,再也见不到先父的音容笑貌,只剩一口冷冰冰的黑漆棺材架在耳房里,这才明白苏翁独立支撑的是一份艰难家业。父亲去世后苏洵没有把父亲葬在祖籍,而是托人变卖家里的田产财物,尽快筹了一笔钱,在雅安镇山下的老翁井旁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先考,然后拿出钱来请高手匠人塑了观世音、大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引路王者六尊佛像,全部施舍给眉山县城里的极乐院,放在如来堂里供养,专为先考超度。
此时的苏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苏洵办事莽撞愣忡,根本不与家人商量,眼看先考已经安葬,而苏家上下仍然一团乱麻,无人出来整理家业,已经到了将败不败的边缘,程夫人忧心如焚。可她知道老公的脾气,也不敢劝,没办法,只好托人带信给在峨眉山云清观的道士赖布衣,请他到眉山走一遭,一来慰问苏洵,二来提议把苏洵接到云清观暂住。苏洵方寸正乱,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于是程夫人雇了一辆骡车,打发苏洵离开眉山跑到云清观躲清静去了。
苏洵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偏激执拗,以前他只知道读书考功名,无心经营家业,如今家道中落,几乎是倾家荡产的地步。要不是夫人操持家业,维持生计。苏洵有可能会沦为史学上最有才学的乞丐。也许此时苏洵已经暗下决心要离开家乡,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他年轻时的底细、逼得他不得不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而苦争苦斗的眉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