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囚徒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章 底细

艾洛迪坐在烛光摇曳的课堂后排,羊皮纸上晕开的墨迹映着凌晨三点的月光。露西尔的请求如同荆棘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要接任剑术社长,就意味着必须与那位传闻中的路易交涉。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银链缠绕的匕首鞘,那是去年骑士训练社夺魁时,院长亲自系在她战袍上的。

石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惊得她指尖一颤。关于路易的传闻在学院地窖的阴影里流转:那个高三生曾在决斗场用未开刃的剑挑飞三个挑衅者的护甲,上月更当众将社团名册掷入喷泉池要求解散剑术社。露西尔说他像冬日的铁荆棘,越是施压就越是尖锐——而自己竟要主动握住这丛荆棘。

细雪般的叹息落在烛芯上,她解开皮扣系带的旧书包。暗绿色麂皮内衬里蜷着一团琥珀色毛球,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小守夜人。”她将指尖探入温暖绒毛,小猫耳尖的银环与窗外的弦月交相辉映。这是去年冬夜从教堂后巷捡来的小东西,当时它正用沾雪的爪子扒拉废弃的圣餐饼。

琥珀睁开琥珀般的瞳仁,粉舌轻舔她指节上未愈的剑茧。艾洛迪望着石墙上晃动的烛影,忽然想起母亲缝在斗篷里的薰衣草香囊。每当守夜纺织到天明,母亲总会说:黎明前的黑暗最宜培育勇气。此刻小猫呼噜声如纺车轻响,将她的不安织作细密的决心。

“等晨祷钟响,我们就去双尾兽栏。”她将银链末端的星芒吊坠系在琥珀项圈上,这是剑术社长的信物,“听说路易会在那里出现。”羊皮纸角落洇开一滴松脂墨,恰似夜幕将褪时最后残星。

“艾洛迪!”

突如其来的呼唤惊得她险些撞翻黄铜烛台。少女飞快将布袋束口扎紧,只留一道透气的缝隙。当她手忙脚乱藏匿罪证时,镶着珍珠母贝的橡木门已被推开,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西蒙·德·蒙特的身影拉得老长。

“圣徒在上,你又在摆弄草药学笔记?”这位侯爵千金提着鲸骨裙裾款款走近,银线刺绣的羊毛披肩随着步伐泛起涟漪。她瞥见艾洛迪膝头散落的墨渍羊皮纸,精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克劳利教授要你去抄经室——你该不会又往墨水罐里掺接骨木汁了吧?”

艾洛迪感觉后背渗出细汗。布袋里传来窸窣响动,她慌忙用裙摆盖住那团躁动:“只是...誊写圣咏集。”结巴的尾音消融在远处传来的晚祷钟声里。月光此刻恰好漫过彩绘玻璃的圣乔治屠龙图,在她苍白的脸颊割裂出光与暗的纹章。

西蒙突然俯身凑近,金丝发辫垂落檀木课桌。“茱莉又逃了最后一课?”翡翠瞳孔在摇曳的烛火中流转,映出艾洛迪绷紧的下颌线。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邻座扶手椅上散落的羽毛笔——茱莉的《草药学纲要》仍摊开着,页缘蜷曲如枯萎的蝶翼。

这已是本月第十二次。

艾洛迪用镇纸压住被穿堂风掀动的笔记,粗麻衣袖擦过冷硬的橡木桌面:“每节钟响后她都会消失二十分钟。”

西蒙抽走艾洛迪墨水瓶旁的怀表,鎏金表盖上蔓藤花纹缠绕着罗马数字,“嗯…像被施了定时咒的傀儡,在第三遍钟声敲到第七下时准时回来。”随着咔嗒轻响,表盖弹开露出珐琅彩绘的月相,银链在她掌心蛇一般蜷缩。

艾洛迪盯着怀表摆轮规律性的震颤。确实如此。每当钟楼传来浑厚的铜音,茱莉亚麻裙摆扫过石阶的窸窣声便会混着松脂烛烟飘回教室。有时发辫间沾着水渍,有时指尖泛白似在冷水里浸泡过久。

“或许她需要定期服用汤药。”艾洛迪将《解剖学图谱》竖起来遮挡西蒙探究的目光,皮质封面上烫金的静脉纹路在烛光中凸起,“你看她白的像贫血……”

“那该去医务室而非盥洗室。”西蒙的银勺在锡杯里搅出漩涡,苦艾茶的涩味漫过两人之间的古籍堆。当她俯身时,领口银链坠着的紫水晶十字架滑出来,在艾洛迪眼前晃出一道冷光,“上周三下雨,我在回廊看见她裙裾沾着泥浆——从西翼废塔方向来的。”

羊皮纸突然被狂风吹起,艾洛迪慌忙按住纷飞的纸页。西翼废塔自三年前那场火灾后就钉上了橡木板,常春藤爬满焦黑的石壁,连巡夜人都绕着走。烛芯爆出火花,在她手背烙下细微的灼痛。

“克劳利教授传唤。”值夜生举着黄铜烛台出现在门廊阴影里,火苗在他凹陷的面颊上跳动。西蒙闻言轻叩额头:“瞧我这记性!刚才我来就是为了教授嘱托过要你去找她。”

艾洛迪起身时碰翻墨水瓶,靛蓝液体在橡木纹路间蜿蜒如河,浸透了茱莉留在桌上的半页笔记——那字迹突然在某个单词处扭曲,像是执笔者被什么惊动。

艾洛迪站在橡木雕花的办公室门前,油灯火舌在铜制灯盏里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墙上。凌晨的寒意渗入走廊,她望着门缝里漏出的暖光,听见羽毛笔尖刮擦羊皮纸的沙沙声。维奥莱特女士伏案的剪影映在彩绘玻璃窗上,三十岁的面容在烛光里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指节叩响门扉的瞬间,书写声戛然而止。女教师抬头时,银灰鬈发滑过深绿天鹅绒长裙的肩线,月光透过琉璃窗在她鬓角染上幽蓝。“进来。”她将蘸水笔插回墨水瓶,鎏金笔杆与水晶瓶口相撞发出清响。

“夜安,德·克劳利教授。”艾洛迪屈膝行礼,目光扫过堆满古籍的书架。维奥莱特起身时,裙裾扫过地砖上褪色的家族纹章,雕花木门在她身后发出沉闷的闭合声。女教师倚着镶有狮鹫浮雕的办公桌,烛光在她眼角细纹间跳跃:“茱莉·赫特转到圣兰帝多久了?”

“这个月第三个礼拜。”艾洛迪望着烛台上凝结的蜡泪。事实上茱莉转来不足两周,但仅存的六次夜课里,邻座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当月光斜照进教室时,那女孩脖颈处会泛起珍珠般的冷光。

维奥莱特用银裁纸刀轻敲桌沿:“详细说说她的情况。”刀刃反射的寒光掠过艾洛迪的喉结,惊得她后退半步。这个动作让教授挑起精心修剪的眉毛——作为剑术社成员,鲜少有人对利器如此敏感。

“她总在晚祷钟声响起前离席。”艾洛迪盯着石墙上晃动的阴影,“德里克老师代课期间,这个月十二次《星象课》她都缺席。”话音未落,窗棂突然震颤起来,成群渡鸦扑棱棱掠过尖拱窗,在琉璃上投下破碎的暗影。

艾洛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皮纸边缘,烛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出摇曳的暗影。“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她如实回答维奥莱特女士的问询,“不过看起来茱莉不开心,像被荆棘缠住的夜莺。”话音未落,她自己都惊异于这个比喻的突兀。

女教师将羽毛笔搁在黄铜墨水瓶旁,深褐色的瞳孔映着窗棂外渐沉的暮色。这位年近三十仍未婚配的文学教师,常被人私下议论脖颈上那道新月形疤痕的来历。“不开心?”她向前倾身时,松木桌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你这样敏锐的姑娘,必定能说得更具体些。”

“我们鲜少交谈。”艾洛迪如实回答,目光扫过墙角滴答作响的铜制沙漏。晚风裹挟着马厩的干草气息从拱窗外渗入,令烛焰猛地窜动,“但茱莉总像背负着某种重担,随身携带银质十字架。”

女教师的笔尖突然在账本上晕开墨渍。她取过银质小刀削着笔尖,状似随意地问:“听说她最近频繁告假?”

“整整七日,”茱莉每次下课时总要提着裙摆匆匆离去,苍白的脸颊像是被月光漂洗过,丝绸手套裹着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青紫色血管。“她总在钟声敲响前两分钟回来。”

维奥莱特突然推开厚重的《圣徒言行录》,泛黄的羊皮纸下露出一卷用黑丝带捆扎的文书。“看看这个。”她解开丝带时,艾洛迪注意到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沾着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葡萄酒渍。

入学文书上的空白刺痛了艾洛迪的眼睛。在“血亲”一栏,潦草地画着个扭曲的十字;“居所”处则写着“崇德尔大道赛罕贝路21号”。

艾洛迪感觉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条街巷毗邻旧城墓地,入夜后总弥漫着腐草与没药的气息。去年圣灵节前夜,她曾亲眼看见戴着银面具的男女乘黑纱马车出入那些石砌宅邸,车辙在泥地上留下深红色痕迹。

“风月场所有时会豢养夜莺。”维奥莱特突然说,烛火在她瞳孔里投下两粒跳动的金砂,“但从不收留无家可归的雏鸟。“她卷起羊皮纸时,艾洛迪注意到监护人栏目的空白处有细微刮痕,仿佛曾有人试图抹去某些字迹。

走廊传来晚祷钟声,惊起窗外栖息的渡鸦。艾洛迪踏着摇曳的油灯光晕返回教室时,茱莉的座位空荡如被施了净化术。月光透过铅条窗棂将她的羽毛笔影子拉得老长,在摊开的拉丁文典籍上写下扭曲的符文。

“您希望我当密探?”少女攥紧祈祷书烫金的边角。维奥莱特倚在挂着圣徒画像的石墙边,银十字架项链滑出衣领:“周五结课后,我们在西侧门廊碰面。”她停顿片刻,月光为睫毛镀上霜色,“记得带上圣水——以访客礼仪的名义。”

艾洛迪望着走廊尽头晃动的影子。最近茱莉总爱穿高领蕾丝衬裙,即便在最闷热的炼金术课堂也不曾解开颈间缎带。此刻那个单薄的身影正穿过中庭拱廊,月光穿透她亚麻色的发丝,在地面投下淡得近乎透明的影子。

石砌壁炉突然爆出火星,惊得少女猛然回神。她将鹅毛笔蘸进墨水瓶,在羊皮纸边缘画下连祷文般的符号——倒悬的十字架缠绕玫瑰藤蔓,尖刺上凝着暗红色液滴。窗外的夜雾正悄然漫过墓园矮墙,将远处哥特式尖塔吞入苍白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