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庄生作蝶款款飞
春日里第一声惊雷,炸醒了埋藏在地的竹笋,蚯蚓钻松的泥土上,静静躺着一只毛发脏乱的猫。
这是一片乱葬岗。
没有石碑,没有土堆,有的只是杂草丛中横七竖八堆叠的尸体。
这些尸体年龄分布很广,但以老人和小孩居多。
没有草席包裹,更多的,是连衣服都没有穿,就这么以地为席,以天为衾。
偌大的人世,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横停在天地间。
猫睁开了它久闭的双眼,露出淡黄色的瞳色。
在它那圆圆的大眼睛里,充斥着迷茫与紧张。
摇摇晃晃地起身,张衍清只觉天地万物都如此高大,与记忆里的一切都不符。这样的感受很新奇,却又觉得恐怖。
于是猫低头又抬头,猫尾轻轻甩动。它迟疑着抬爪,愣了两秒又放下。
张衍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宿在一只猫的躯壳里。
这太荒诞了。他想。
春雨绵绵细入牛毛,他一边适应着离奇如梦的现况,一边梳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
与春雨一道而来的是稚子的低呼,张衍清听到动静后转身去看,猫眼微微眯起,显出几分警惕与攻击性。
那小孩像是痴儿,看见一只会动的猫后惊讶地喊了一声,随后兴高采烈地拍手欢呼起来,一边喊一边朝着他走来。乱葬岗中恶臭十足,因为尸体无人在意,也就没有人处理。小孩跌跌撞撞,他跌倒又爬起,身上早已经沾着许多污秽,可他全然不在意,那双一直朝他伸来的小手早已是遍布冻疮。
张衍清后退了两步,露出了凶狠的应激表情,他在警告小孩不要再上前。
可小孩一点儿没有被吓退,反而因为兴奋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于是吸引来了更多的小孩。
这多是一些在京郊采集野菜的小孩,约莫七八岁,各个骨瘦嶙峋,衣服单薄如枯槁的秋叶。
领头的人一眼看见那只猫,当机立断捡了大石头丢过去,他瞄物一向准,几乎没有失手过,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一群孩子的领头。
只是今日这只猫比之前的动物都要灵敏些,他躲开了攻击,领头的小孩见状连忙将手中的镰刀扔出去,接连两次的不同方向攻击,终于伤到了这只猫的后腿。
于是他们开始有规划地朝着猫靠近,正如之前很多次的配合。
但这只猫竟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几人狭窄的缝隙中溜走了,让离得最近的那人只来得及抓住猫的表皮,然后扯下一大撮带血的猫毛来。
“快!”
于是一场追逐战在城西展开。
张衍清一开始还是有些不适应,被尖锐的石头打到好几次,砸到他的头,他的身体,他的爪子,这些碎石头劈里啪啦落下来,像是一场独属于他的石头雨。
一路向东奔跑,惊扰到不少商户和行人,越远离城西那片难民区,追在他身后的小孩就越少。这样的狼狈不堪,让张衍清有种回到幼时他狼狈躲藏的恍惚。
他鲜少会触及那段难堪的过往。
张衍清不断地上蹿下跳,在石板上奔跑,往矮墙上攀爬,甚至从狭窄的小巷中钻过,可那些追着他的小孩竟出奇地熟知地形。
他绝不能死在这。
又拐过一个转角,张衍清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受伤的后腿在奔跑中不能给予一丝帮助,甚至有时候还会让他失去平衡。后腿正在流血,与其他细小的伤口一样,让他本就饥肠辘辘的身体更加体力不济。
当再一次用尽全力爬上矮墙的墙头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股与生俱来的危机感告诉他,有危险正在靠近,而且还是朝着他的头颅攻击。
张衍清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再完全躲开,他凭借着刚才爬上矮墙的惯性,按着本能与直觉,调转身体,让他的躯干为他挡下这一击。
随后,他从矮墙上跌落,砸到了一个形似圆盘的东西上,再随着那倾倒的圆盘滑落,最终被什么抓住,抱在怀里。体腔内因为快速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震得他感觉地崩山摇。
眼前阵阵发黑,鼻腔内全是血腥味,四肢无力地垂落。
耳朵仿佛被谁蒙住,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远及近,又忽地飘远。
飘渺间他仿佛听到有个女声在轻声地发出疑问:“死了吗…?”
啵的一声,像是水中锦鲤吐出的泡泡破了,耳畔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他听见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然后是带着浓浓乡音的稚嫩的声音,依旧是模糊的。他依靠着她的臂弯,一动不动,在意识最后残留的瞬间,他终于听清了她的话。
“给你们罢。”
不。不要。
张衍清极力想要挣脱将他包裹的黑暗,又无可奈何,他一下子坠入幼时的梦魇中无法自拔。
......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恍惚间他感受到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脊背,那人似是叹气,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甚至感觉灵魂都在上浮。
他的灵魂从猫的躯体里浮起,如飘扬的柳絮一般轻轻地向着天空飞去。
越飞越高。
越飞越高。
直到与屋顶撞了个满怀——
“你醒了?”
李毓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轻抚摸着猫柔软的毛。
它的身下垫着一块浅色的布,皮毛干净了不少,但依旧臭。
猫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还有些混沌。
李毓灵看着它那呆呆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挠了挠它的下巴,被它后知后觉地用爪子恼怒地挡开,张嘴露出尖牙,却连喵喵叫都发不出来。
他太渴,也太饿了。
李毓灵喂给他羊奶和食物,在旁边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烛光摇曳,张衍清后知后觉现在已经是晚上。他快速掀起眼皮瞄了一眼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却又忽地笑出声来。
他有些郁闷和羞恼,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李毓灵晚上视力更差些,她这次回老家去,一来是去看望祖母,二来也是大伯来信说有一位江南名医为太守夫人治病,要停留半年,让这位大夫也瞧瞧她的眼睛。
她看着进食的猫有些愣神。
在她的眼里,猫是一大团模糊的棉花样的小球,但摸到手里的时候又觉得它并不像球,因为它很瘦,皮毛处处打结,毛色并不油亮光滑。
可惜她眼睛有疾,瞧它不甚方便,每次要凑近许多才能瞧的真切。
但不凑近看李毓灵也知道这只猫脾气不小。
观马秉性吃两顿草料大致可以摸出,她只瞧了一次猫吃食就摸出了这猫性子,也算颇有天赋。
一想到这,李毓灵就有些想念爹爹。单铭说爹爹被派到了庄子上去给李四姑娘选新的温顺小马,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爹爹了。大姐姐也是,大概还在生她的气吧。
张衍清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有些情绪低落,他吃完了食物,坐下舔了舔前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舔,但有一股冲动迫使他这样。
“喵喵。”
听见猫叫,李毓灵回神,看到猫把食物吃的干净,摸摸它的脑袋,夸了两句。
张衍清依旧躲开了她的抚摸,抖了一下毛,似乎是闻到自己身上不甚好闻,又要去舔身上的毛。李毓灵赶紧制止它:“不许舔!上面有药粉呢,你一舔,都吃进去了,会死掉的知道吗?”
张衍清停住了舔毛的动作,想站起来,那条受伤的后腿传来刺痛。扭头看去,看见他的腿被缠上了布条。
李毓灵看见这猫真的不舔了,有些惊讶。
这时婢女推门进来服侍李毓灵安寝,看见那只奄奄一息的猫已经醒过来又惊讶又高兴。她也盼着这猫能醒过来呢,这样姑娘高兴,这两天喂入的羊奶也不算浪费了。
“姑娘,明儿是最后一天施粥,您要去看看吗?”婢女问道,她虽有些不想说出后边的话,但柴心记家的婢女可是让她一定要把话带到,于是又补充,“那些人想要当面谢您,柴姑娘说若是您答应了,明日她也去,顺道再去布匹行看看有什么新进的料子。”
“不去了。”她今日刚来葵水,人犯懒,不愿意动弹,“蔻枝,将我从涿鹿带回来的山楂糕送去柴心记。”
婢女听见李毓灵的话,也是高兴。两日前姑娘从柴心记回来的路上碰着城西那群难民,那群难民乡音重,面黄肌瘦,总觉得像眼睛绿莹莹的饿坏了的狼,蔻枝虽没见过狼,但戏文里不都这样唱吗。总之,蔻枝是不喜欢甚至有些害怕城西那群难民的。
蔻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偷看李毓灵带回来的这只猫。
看了两眼又低下头去,只觉得不值当。这猫看起来又臭又脏,远没有走失的黄猫好看,更何况为了这只猫倒是把柴心记的糕点给了那群难民,怎么想都觉得不值。
蔻枝心里不大爽快,不过看李毓灵疼这只猫,也没有多嘴说什么。只是心里微微叹口气,再不经意抬眼,却见这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
蔻枝想起了一个词,灵性。
这只猫虽没有上一只漂亮讨喜,但他像是成精了似的,一直乖乖地坐着,蔻枝觉得好笑,小小一只猫,听那么认真,难道能听懂不成?
她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轻视,张衍清注意到了,淡黄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刚想露出张牙舞爪的一面,一双白嫩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李毓灵将猫后腿上的布条拆开,仔细观察了一下伤口,半是欣慰半是讶异:“你这小猫...伤好的挺快。”
张衍清还没来得及用爪子推开她的手,就被抱了起来。
“既然好了,就洗个澡吧。”
察觉到她话里似乎有些嫌弃自己的意思,猫不悦地喵了一声。
蔻枝笑着说:“姑娘,这猫还害羞呢,您瞧它尾巴。”
李毓灵闻言低头去看,她抱猫是双手拢住猫的身体,它后腿自然垂落,那长尾巴竟从后跑到前面来,盖住了它的大半的腹部。
“会害羞的小猫。”李毓灵笑吟吟道,又补充,“脾气还不好。”
猫坐在略深的小盆里,温热的水浸没它一半的身体,它乖的出奇,李毓灵从前给猫洗过澡,那只猫畏水畏得厉害,每次洗澡都很艰难,这只猫乖的让人惊讶。
或许是与前一只猫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导致李毓灵在它身上惊讶太多次。
张衍清泡在温热的水中,感受她给自己轻揉皮毛舒服的感觉,虽觉得羞耻,又涌起深深的无奈。
庄生做梦成蝴蝶款款而飞,如今这算一个梦,还是一个荒诞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