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少年游
元生六二二年。
苍山县街市喧嚣。人流中,身负硕大包袱的汉子格外醒目:浓眉如墨染,肩宽似山横,残破横刀与麻绳缠裹的枪头在腰间叮当相撞。最奇是头顶那只红腮白腹的绿羽鹦鹉,衬得蓝衫汉子如同移动的戏台,引得行人频频侧目。甲胄袍肚的裂口随步伐翻飞,却掩不住他沙场归来的凛然气度。
城门口,骑驴入城的朱顺猛地勒住缰绳。那件千疮百孔的袍肚刺进他眼底——四载边关岁月霎时涌上喉头。
他催驴近前,拱手笑问:“壮士步履如松,可是行伍归来?”
汉子转身憨笑,鹦鹉振翅叫嚷“寇鬼灭尽!”袍间硝烟味未散:“正是,打完仗该回家了。”
“贵姓?”
“朱言。”
朱顺双目微亮:“巧极!在下朱顺,也在东海杀过寇鬼,也是近段时间刚回来。”二字相撞如铜磬清鸣。
朱言甩下包袱拍他肩头:“竟是本家战友!”二人并肩而行,转入路边食摊。
粗陶碗盛浊酒,朱顺斟满:“既是同袍又同姓,这顿该我请。”
朱言摩挲豁口碗沿:“箭雨漫天时,就念这口酒。”碗沿相碰,四载戍边岁月汩汩汇入酒浆。
残阳给鹦鹉羽毛镀了层金边。
“我听这边百姓说,咱们朱家人出了个大人物呀。”朱言道。
“朱兄,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大人物?”朱顺道。
“苍山百姓都在聊你们县的朱捕头呢,听说是位青天,查贪官,洗冤案,了不起。”朱言道。
朱顺心头一热,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酒碗轻抿一口,淡淡道:“咱们朱家人尽出人才。这位朱捕头,确为苍山县做了不少实事,赢得尊敬。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沉凝,“为百姓戍边御寇,浴血沙场,更值得敬重。”
朱言豪笑回荡,用力拍了拍朱顺肩膀。
正谈笑间,一阵童稚欢闹传来。路旁三个小儿嬉戏,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围着一个穿红短打、扎双辫的小姑娘。小姑娘紧握糖葫芦,舔得心满意足。
稍高的男孩嬉皮笑脸凑近,指着自己脸颊:“妹妹,来给哥哥一巴掌。”
小胖墩连忙挤过来:“给我俩一巴掌!”
小姑娘咯咯笑着,当真抬手,先给了胖墩一记清脆巴掌。
胖墩捂脸,满足地“唉”了一声。
接着又给了高个男孩一巴掌。
男孩也捂着脸,笑嘻嘻道:“唉,还摸我小脸蛋。”小姑娘乐得前仰后合。
朱言与朱顺见状,捧腹大笑。
朱言摇头感慨:“小时候后悔了,若学他俩这般,我逢人便说有个小妹妹摸过我脸蛋,何至于至今孑然一身!”
朱顺更是笑得拍案。
朱言目光掠过熙攘街市,忽而怔忡:“竟这样不知不觉长大了。”
朱顺轻叹:“昨日仿佛还在槐树下掏鸟窝呢。”
“欲买桂花同载酒...”朱言话音未落,头顶鹦鹉“凤儿”精准投下一泡鸟粪。
“凤儿!”他狼狈抹脸,“正念着‘终不似少年游’呢!”
白羽团子歪头打量爪尖,绯红面颊在阳光下泛起珠光,忽又扑棱棱蹦到他肩头,脆生生嚷着:“酸掉牙!酸掉牙!”
朱顺笑得直拍石凳:“可不正是少年游?”
朱言被逗笑,无奈摇头:“你这小家伙,忒是调皮。”伸出手,凤儿轻盈落于指尖,他轻抚其羽,眼中温柔流淌。
朱顺见状感叹:“朱兄,你这鹦鹉灵性十足啊。”
“是啊,”朱言笑意渐敛,浮起愁云,“可惜它的主人...再也见不到了。”
朱顺微愕:“朱兄不是它主人?”
朱言声音低沉:“它的主人...战死了。”
旧事翻涌。
当年行伍中,朱言是个闷葫芦,泥腿子出身,满身土腥味,新兵嫌他,晾他在校场边当独狼。唯有王付出,与他同样出身,不嫌不弃,肯与他交心。两件破旧布丁碰在一处,酒碗里晃着同样的穷骨头。
王家兄弟三人从军。大哥王付开一次血战折了脊梁,竟降了桑武寇鬼!军中登时炸锅——“叛将的血亲,留着当暗桩么?”四弟付杰在演武场受尽唾骂,却也豁达,仍与朱言交好。王付出最爱养鸟,凤儿便是他的心尖肉。
东海最后一役,朱言被擒。王付出只身犯险,将他救出,自己却陷在乱箭之中...此役之后,华安终将桑武寇鬼击退。朱言带走了凤儿。付杰也归了乡,与他同行一段便作别。至于付开,生死茫茫,杳无音讯。
旧影斑驳:
夜帐里,王付出抛来的酒囊砸碎了朱言枕边的冻馍。那人袖管滑落半截家书,“长兄”二字被火燎出焦黑的洞。帐外爆裂声起,是四弟付杰正将染血皮甲掷入火堆。王付出从火星里拾起一个蓝羽荷包,声音斩钉截铁:“叛徒的血,溅不着这个!”
**东海**城破那夜,朱言腕间铁链映着敌营篝火。运尸车下忽滚出草料包,王付出脖颈插着三支鸣镝,残破甲胄下,却紧紧护着襁褓般的凤儿...
再临旧战场,朱言靴底碾到半枚蓝琉璃。凤儿倏地俯冲啄食,掀起的风里恍惚有人轻笑:“这扁毛倒比咱先瞧见太平。”残阳将影子拉得老长,恰似当时付杰背负断枪离去的背影。
朱顺听罢,心头五味杂陈。
朱言扯下腰间那根缠着枪头的麻绳:“付出咽气前攥着的枪头,我拿战袍布条编了这绳。”又“锵啷”一声抽出横刀,刃口二十七个豁口映着日光:“这刀陪他砍透十三副重甲!”拇指抚过刀脊一道深刻裂痕,“最后一战替我挡箭崩的,他笑着说...这刀该叫‘信仰’。”
朱顺心念微动,自己那柄相伴多年的刀剑,似乎也缺个名字。
朱言随即又抽出一把锋芒毕露的配剑:“这是我的剑,名唤‘少年梦’。”
朱顺疑惑:“为何叫‘少年梦’?”
朱言望向远处巍峨苍山,喃喃道:
“少年时总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
“三尺青锋在手,天下便无难事。”
“坚信三十年河东河西的豪言,定会在人生里刻下惊雷。”
“直到市井烟火熏褪了眉间狂气。”
“原来武林不会为谁虚席,剑碑最高处的‘李唯乐’三字终究没换成‘朱言’。”
“菱花镜里照见的,不过沧海一粟。”
“该弃了那些痴念么?”
朱顺腰间横刀忽在鞘中嗡鸣,震落刀柄积尘:“输给天命尚可恕,败给怯懦最可耻!”
长街忽起穿堂风!
朱言按住腰间躁动的“少年梦”,剑鞘与朱顺刀鞘相撞的清音惊碎残阳。暮色正沿着玄铁云纹攀爬,却在刃口撞见一痕不肯褪去的雪亮。
“这些年丢盔弃甲的次数,多到记不清了。”他腕间发力,寒光劈开渐合的天色,“但至少这次——”
刀剑齐鸣截断话音,两道身影倏忽没入橘红晚照,只在青石板上烙下铮然回响:
“要赢得漂亮!”
............
残阳如血,漫过城墙豁口。
两人踏过青石长街。
朱顺抱拳:“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朱言喉头滚了滚,终只迸出个沉沉的“嗯”。
绛红城门洞深如幽谷。
城头老鸹哑着嗓子叫开,暮色已吞没半截驿道。两道身影,一牵驴,一负包,在巨大的门洞下渐行渐远,终被暮霭吞没。
人这一生,过客万千。有缘同行一程,已是造化。路过的皆是风景,留下的方为人生。惜取眼前,足矣。